三十五章 虎之餘子(下)
眾人一同望向院門,就見一個老翁邁進了院子。老翁略有些佝僂,身上裹了件灰色的麻布長衫,手上柱着一根老山藤杖,華白的頭髮並未全白,也沒結髻,就這樣披散在身後,意態頗有些閑散,只是因為年老而顯得耷拉的眼睛,還是很靈活。他的身後還跟着個漢子,柳誠認識,就是姚庭芝。
“老祖宗?”小雁吃驚地喚了一聲,快步上前,對姚庭芝施禮,口稱五爺爺安好,然後才遞手過去攙住老翁。
小雁叫老祖宗是對的,畢竟她的父親趙鐵匠是入贅,她還是姓姚的。她吃驚的是,老祖宗居然親自上門來了。在她出生以來的記憶里,老祖宗就不曾親自登過自家的門,有事都是把自己爹娘喚去吩咐,想來以前也是不曾登過門的。畢竟想老祖宗登門,自己家大抵還不夠格。
老翁的手腳其實還算麻利,但還是由着小雁的攙扶走到了院子當中,也並沒有故意端起來的溫吐,只是仔細緩慢地審視着院子裏的每一個人。在他那耷拉的小眼睛在眾人的臉上一一掃過時,就連張懷遠都不再遠遠地站在那高出一階的後門前,走進院子,無聲地作揖禮。
趙鐵匠沒有動作,只是注視着老翁的表情,對於這位老祖宗的親臨,吃驚之餘眉額間隱約有些解不開的情緒。當然,在大族裏作一個入贅女婿,心裏頭有些複雜點的情緒仍是情有可原的,姚家的大多數人亦是心知肚明,卻未必就真的有多在乎。
老翁環視了一遍院子,才收回了目光,落在了那幾個第一次來到姚家村的客人身上,笑道:“姚村自始建至今,還尚未曾有過今日此等氣象,貴客臨門而不識,倒是姚家怠慢了幾位。”
事實上,眼前的這幾個少小少年,在其他人的眼裏多多少少都還是有點狼狽的。柳誠,後腦勺挨了一悶棍,那傷口都還沒完全結痂呢;紅簪,掉落崖下,渾身青瘀甚至額頭紅腫尚在;柳眉兒,一個風寒初愈臉色發青的小小女娘。
那裏有什麼貴客氣象。
紅簪眉目低垂,只是將柳眉兒摟在身前,垂首而立,很識大體的樣子。
柳誠作揖以禮,說道:“小子平濟村柳誠,今日來此不過只為買賣。只因舍妹好奇,想見識一下貴村的獵獲,不想卻引發了此番異常,只望未曾衝撞了此地山形壓勝之事。”
小雁似乎是怕老祖宗有所遷怒,便着急地說道:“老祖宗,這事都是誤會。只是因幾位客人想要看一看昨日三表兄捕獲的那頭彪子才引發的誤會,現下已經解釋清楚了。”
老翁的目光在幾個人身上打了個轉,最後落在柳誠身上,說道:“平濟村柳家?數百年來耕讀傳家,在這襄城郡里也是甚有人望的。當年老夫還曾有幸與嘉禮兄同席而論,那時你父親舒恆還只是方才開蒙的學童,不想忽悠間便已物是人非。如此想來,老夫便賣個老,在你面前這個叔祖還是做得的。”
嘉禮,是柳誠祖父的字。
柳誠聽老翁提到了自己前身的祖父和父親,心中雖然覺得離得極遠,卻不得不裝模作樣地微躬着身子恭聽。說柳家過去在襄城郡中甚得人望顯然是誇張了,但是在這方圓百十里地還是人望極好的。只是這叔祖……
老翁看着他笑道:“既是故人之後,便到老夫這叔祖處敘敘舊?”
只幾句話就將話說到這份上了,可想而知這位自來的叔祖心中是有多焦躁了。柳誠轉首看了被紅簪摟在懷裏的柳眉兒一眼,猶豫道:“這……”
老翁便又笑道:“我這老傢伙也是想一睹這頭山彪的真容呢,
咱們便一同前往瞻觀瞻觀。”
“如此便謝過老先生。”柳誠先對老翁施了一禮,才回身朝張懷遠拱手道,“便有勞張兄在此等候片刻。”
張懷遠擺擺手,大氣道:“無妨,柳郎自去。”
在一旁攙扶着老祖宗的小雁怯生生地瞪着眼睛,卻又不敢說要隨着一同前去——不光是自己的家門老祖宗難得走一趟,老祖宗的家門自己也是難以走一趟的。
柳誠朝崔丙囑咐了一聲看好馬匹后,便與柳眉兒和紅簪一同隨着老翁離開了院子。
只剩下張懷遠和呂侗、王九褐幾人面面相覷,除了初時受到的震撼,還有事情出人意表的意外。他們當然明白,紅簪所引發的姚家村氣象之變,肯定是有諸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秘辛藏於其中。當然,倒是不虞姚家會有什麼殺人滅口的想法。
柳誠沒有和老翁並排行走,始終落後老翁一步,紅簪和柳眉跟在他身後,姚庭芝又護在她們身後。
一路上偕鋪砌着年代久遠的青石,那些房舍果然如崔丙所說一般毗鄰而建,但是老翁這一路走去,卻又僅只得少數的幾個人在朝發出咆哮聲的方向張望,似乎好事者並不多。這些人見到了老祖宗來了,便一個個行過了禮,然後就縮回了自己的宅子裏去了。
老翁似乎未卜先知一般,隨手招過來個小年青,讓他跑去那邊讓圍觀的眾人散了。那小年青露出一副不出所料的赧然表情,領了老祖宗的命,朝那個咆哮聲發出的方向奔去。
然後過不了多久,就見到陸陸續續的有一些人往回走,陪着笑臉給老祖宗見過禮后就跑了。老翁也是極有耐性,一邊揮手一邊讓他們趕快滾蛋。
柳誠感覺遇到的那些人連自己的樣貌都沒有看清。
一直到來到了一戶人家門前,緊閉的門邊還有零星的三兩個閑人在那裏攀牆圍觀,老翁才用手中的老山藤杖敲了敲腳下的青石,說道:“都覺得自己皮厚耐打了是不是?”
這一下子,再沒有人顧得上去看門裏那頭被捆得紮實還尚在蹦噠的山彪,一鬨而散。
門裏邊清晰的咆哮聲和拳腳聲便傳了出來。
紅簪皺起了眉頭,額頭的筋角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