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卷二完)
公司的生意走向下坡之後沒多久,鵬輝和阿生都被請進辦公室“喝茶”。他們被辭退了。按照車間主管的說辭,“他們都是很好的員工,只是由於公司最近幾個月的訂單實在太少,導致收支失去了平衡。辭退他們純屬無奈之舉。”
他們收拾行李時,我們多少有幾分不捨得。但大家都是男人,這種想法沒必要表露出來。這畢竟不是什麼生離死別。
話雖這樣說,但我很清楚,日後如無特殊的情況我們都不會再見面。
阿生需要打包的行李很多,我送給他一個大號的尼龍袋子,將所有的東西一一塞進去,其中也包括那台帶給了我們很多樂趣的迷你電視機。之後我們兩個人又合力將這隻沉重的大行李袋抬到他的摩托車上。
鵬輝倒是沒多少行李。他只有幾套衣服,一張被子,和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他習慣了兩袖清風,來去空空,很明顯就是一副長期混跡於江湖,深知如何避險的作風。換工作於他來說只是小菜一碟。臨走前他還和我們開了幾句玩笑。我們歡迎他回來探望我們,只要他想來隨時都可以來。之後他就揚長而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都過得很苦悶。以前那種彼此開玩笑的情景越來越罕見。少了兩個同事,總感覺缺了點什麼。
這事過了沒多久,乾就向車間主管請了一個長假。他請假的理由是,他要回去自己的戶口所在地考取駕照。由於公司的生意並不景氣,他的申請很快就獲得批准。他私下對我們說,考取駕照一事真實不假,但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想回鄉下給自己放個假,畢竟現在閑着沒事做也不是個辦法。我們都知道,乾是一個閑不住的人。
如此一來,我們又少了一個很不錯的同事。接下去的日子將會顯得更加難熬。
有一天,我向健聰透露了自己的一些想法。我向他諮詢,在這裏工作的一年半以來我已經累積了相當的經驗,也快要成年;這裏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給我增長見識的東西了;除非我好像外交官那樣出差處理售後的問題。但我並不想做售後人員。我想聽聽他的看法,我這個時候辭工是否恰當。
他說道,繼續在這裏做下去吧,一直做下去。
我很清楚,他不對自己的說話負任何責任。況且我問他這個問題也沒有多大的意義,只是一種心理安慰罷了。
最終的答案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誰也無法給我任何意見。
那個秋末,我和健聰和外交官到公司後面那條溪邊的小路走了一趟。
這是一條狹窄的羊腸小道。當我們從公司出發一路進入時,它是工業化向農業的過渡。緊接着,一望無際的農地展現在眼前,然後突然向兩邊鋪張開去。我們不斷地深入。慢慢地,公司和宿舍已經模糊不清,直至消失。最後只剩下那片荒涼的景色。
那些都是傍山的農地,附近的溪流里有來自山上的泉水。乾曾經很熱衷於拿着一個高高的礦泉水桶從這裏的小溪里裝水飲用。現在已經見不到這些景象了。
當我還在上學時,“我們”這個詞是含糊的;它不單單可以指幾個同學或者某個圈子,它也可以指一個班、一個年級,或者一所學校。到我踏入社會工作后,“我們”這個詞就很明確了;它只能代表幾個緊密關聯的人物。這種關聯是易碎的,隨時隨地都會流失。到最後,“我們”這個詞就只剩下了“我自己”。
我們越來越深入,幾乎來到了山腳邊。
這時,那個隱蔽的籃球場突然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之中。當我們回過頭去看看來時的路,感覺好像走進了一條幽深的甬道,而我們已經到達了它的盡頭。再走下去就要上山了。山上面有吃人的山怪,有善於蠱惑人的妖魅,上去的孤獨登山者都是有去沒有回的。這個籃球場也一樣的詭異。試問有誰會願意在這麼一個僻靜的地方去建一個少有人會發現的籃球場呢。
我們三個人各自為隊伍,打了一場純粹娛樂的比賽。這場比賽盡在參與,沒人會在乎我的球技有多麼差勁。
“嘿!我說,你真的打算不幹了嗎?”外交官在遠處沖我喊了一句。
“是的。這是最後的選擇了。”我說道。
“祝願它也是最好的選擇。”外交官說。
“你的奉承聽上去就好像一種職業病。”我說道。
“那當然了!我不可能一輩子都當個售後人員。上個月我幫公司賣了三台機器,你們都知道的。”
“幹得真漂亮。”健聰說了一句。
“所以你準備轉行啰?”我笑着問外交官。
“那倒未必……今年的機器都很難賣。我只是幸運。況且我的口才也不夠好,做全職業務員肯定得挨餓。”
“凡事都要過一條河。”健聰說道。
“可惜我沒有船。”
“公司會給你一條船的。”
“說真的,我還不確定自己適不適合當個業務員。”
“天賦你是有的,問題只是你願不願意。”我說。
“你的讚辭就好像一杯不兌水的威士忌。”外交官說。
“好好乾,業務員。”我說道。
“接着,給我射進去!”外交官說。我接過球,站在三分線投了一球。
球射偏了,甚至沒碰到籃板。
“你為什麼總站在三分線投球?”外交官問道。
“因為這樣很方便。”我說。
“三分線命中率很低。”說著,外交官又將球扔了給我。我站在三分線又投了一球。
球撞到籃板,向我們彈了回來。
“再來一次!”健聰把球扔給我。我又射了一球,還是沒中。
“那些敢於脫離群體冒風險的人都是站在三分線投球的。”外交官又將球扔給我。
“投中了沒人會驚嘆。萬一搞砸了,也別指望有什麼同情。”健聰加了一句。
這次籃球撞到邊框的正中,直接反彈到我的手上。
“差不遠了,我就不信進不去!”外交官喊了一句。
健聰接著說:
“再上一點就對了!”
我又扔了一球,這次直接“穿針”。
之後我們沿着溪邊的小路往回走,發現不知不覺已經是黑夜。我們只能看見彼此的臉部輪廓和在漆黑中的身影,只有偶然的條件下,才會看見對方臉上那雙閃爍着月夜星空的眼睛。
“文裕走了,我也干不長。”健聰說道。
“怎樣,你也要回歸老本行?”外交官好奇地問道。
“這是理所當然的一步棋子。”
“現在下到這步棋子了嗎?”
“還差兩步。”
“你下一步棋子要多久?”
“三年零兩個月。”
“那你還要在這裏待七年。到時候你可以成精了。”
“成了一副白骨的那個‘精’嗎?”
“想升到車間主管的話,就得先做個馬屁精。”
“原來合伙人是一匹馬呢!”
“他檯面那隻銅牛又是怎麼一回事?”
“這牛在追捕一匹馬。”健聰說。
“牛是跑不過一匹馬的。”外交官說。
“如果它們都被關到鬥牛場上,馬就成了牛角的靶子了。”
“我認為你所說都只是外交辭令。”外交官自嘲道。
“這是事實,總統先生。”健聰說道。
那晚我們去了大排檔吃夜宵。之後,這裏的事情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