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論秦法
趙姬又是說道：“政兒，你要小心一人？”
趙政問道：“此人為誰？”
趙姬說道：“此人名為趙盤，為趙括之子。趙括斃於長平，趙盤為其子，最為仇恨秦人。上次你被打暈，就是趙盤所為！”
趙政說道：“孩兒，會小心的。”
趙姬說道：“趙括，馬服君之子，曾經跟隨父親多次出征，戰爭經驗頗為豐富，乃是趙之良將。昔日長平之戰，廉頗多次敗於王齕，損兵折將無數，龜縮山嶺堅守三年，將趙國糧秣耗盡！”
“廉頗無能，無法破秦軍。趙王欲要請樂毅出兵，樂毅裝病畏懼不敢前；又要請田單出兵，田單以年老體弱，畏懼不敢前。趙王只能啟用趙括為將。當時藺相如說，趙括年幼不可為將。趙王又是問，誰可為將？藺相如啞口無言！”
“趙王又是問眾人，平原君、樂毅、田單等眾人，皆言趙括可破秦軍。唯有趙括母親多方詆毀其子，不想讓其出兵，只因秦軍太強，趙軍太弱，此戰風險太大。”
“趙括知其危險，可依舊慷慨上前，不畏生死，出征長平。僅僅是勇氣，就在平原君、樂毅、田單之上。趙括其人，善於用兵，為人仁義多謀，趙軍士卒多願意為其死戰，只可惜遇到白起。”
趙政說道：“可他，終究是敗在白起之手，致趙軍四十五盡滅！”
趙姬嘆息道：“天下名將眾多，誰又是白起對手，田單打不過白起，樂毅打不過白起，廉頗打不過白起，春申君打不過白起，就連信陵君也不如白起，試問天下，誰又是白起的對手？”
趙政啞然。
世人都言，趙王臨陣換將，趙括無能，於是趙軍盡滅；可不換將，讓廉頗在前線頂着，能擊敗白起嗎？
不能。
天下名將眾多，可無一人是白起對手。
輸在白起手中，這是正常操作；至於擊敗白起，現存的名將都辦不到，田單不行，樂毅不行，廉頗不行，後來的李牧也不行。
不是名將不能打，而是白起太能打。
諸多名將，唯有戰國初期的吳起，可與白起爭鋒一二。
母親又是叮囑片刻，趙政離去。
翻閱竹簡，趙政有些心神不安。
趙人不及秦人強，軍爭敗於秦國，只能伐交，獲得顏面。這次宴會，定有卿士出手羞辱他，羞辱秦國，以娛趙王之心。
“寄人籬下，惶恐如蟻！”
站起身來，趙政望着窗外大樹，樹木蔥蔥，巨大如傘蓋，翠綠如玉。
心中在茫然。
不知要在趙國停留幾年，這些年來多次遭遇趙人刁難，毆打，侮辱。
在四周皆是趙人間諜，或是趙人黑衣。
片刻后，李名到來，詢問道：“趙律可記住嗎？”
趙政說道：“記住了！”
“背誦《馬政篇》！”
趙政開口背誦着，這一卷大約是一千多字。
李名又是考較其他，趙政回應着。
許久后，趙政開口道：“趙王，邀我赴宴？夫子可有指點？”
李名嘆息道：“昔日秦趙本為一家，可長平之戰，秦國坑殺趙人四十五萬，邯鄲家家戴孝，戶戶出殯，百姓皆哭，百姓皆是仇恨秦人。你可知秦法之惡？”
趙政問道：“不知！”
李名道：“秦法惡在三點，一為告奸，二為盈論，三為輕賞重罰。”
“其一，告奸。秦法繁於秋荼，而網密於凝脂，身在秦國不知何時就被人告奸，
然後莫名其妙被連坐，然後被奪爵！就好似商鞅、張儀、白起等莫名被告奸，然後被奪爵，然後就是被處死！秦法不能保護貴人，又豈能保護庶民。”
“在秦國，斬首與告奸也可升爵，而且告奸成本低於戰場廝殺。秦人皆是謹言慎行，因為不知何時親信之人，就會告奸獲罪！人與人之間，一點信任也沒有。”
“其二，盈論。以秦律，攻城圍邑斬首八千已上方可盈論。若無八千首級，便是攻下城邑，也不能授爵。秦人從軍，只為授爵，攻城后若斬首不足八千，自要大肆搜殺以足盈數。秦軍一旦城破，為求盈論的秦軍全城皆屠，根本不分男女老幼。這是濫殺嗎？較真而言。並沒有濫殺，因為六國百姓，不分男女老幼全部上陣，既然參與了戰鬥，那就是士兵，斬下頭顱就可以記功。”
“其三，秦法輕犯則重罰，重罰並非為了教化民眾，而是為了斂財和斂奴。特別是斂奴，貲甲貲盾，可一甲為五千錢，一盾為兩千錢。庶民無力貲時，便淪為官奴，秦國工程眾多，所賴官奴數十萬之巨，不重貲甲盾，官奴何來？秦國多贅婿，多奴隸，多官奴。”
“秦國軍功受爵難，獲罪奪爵卻易。商鞅二十級軍功制，不過是畫餅而已，看似可口美味，卻是欺騙庶民。”
說到這裏，李名說道：“公子，可知白起之死！”
趙政聽着：“傳言長平之戰，武安君功大，應侯范雎心中嫉妒，以王齕代之。不久，白起被誅殺。惜哉，一代名將沒有死在戰場上，卻死在小人之手。”
“非也，白起死於軍功受爵，而非死於應侯妒忌！”李名說道。“以長平為例，秦軍先後出動六十萬大軍，雖消滅趙軍主力，可自身損失接近三十萬。白起必須要坑殺剩餘趙軍，滿足盈論，不然盈論不足，白起無功反而有罪，可能會奪爵！
多數秦軍士兵，也會陷入有罪當中，必須要坑殺剩餘趙軍士卒！可坑殺趙軍太多，倒是滿足盈論，可賞賜太多，秦國無法兌現賞賜，故而必須要撤下白起，換王齕。要有一場大敗，那些有功的將士弄死，可免於予賞賜了！”
“白起之死，死於只會打勝戰，不會打敗仗。功大無法賞賜，只能弄死！”
“商君徒木立信，看似給百姓信用，可又是欺騙魏國公子印，可見在他眼中，信用是有價值的，只要價值足夠高，就可出賣信用。商君曾言，治國之道，貴令貧者賤，富者貧。”
“在秦國窮人通過軍功，成為富人；又是用律法，設法奪其爵位，淪為窮人，這樣可節省錢財。若只賜爵，不奪爵，或是奪爵太難，秦國早就財政破產了！”
“齊人魯仲連曾經說：“如果秦國稱帝，而秦國壞的政治制度行於天下，那麼我寧可自己跳進東海自盡，也不願意給秦國當順民。”
趙政站起身，恭敬說道：“夫子說秦法嚴苛，告奸之下，百姓無法互相信任，好似散沙；又是說秦法之下，貴人庶民生命無法保全；又是說軍功受爵，糊弄秦人。這些皆是正確，我也無法為秦法辯駁什麼，洗白什麼！”
“秦法不好，秦國固然不好，可其他六國百姓過得又何嘗好，楚國貴族橫行，楚國是等級社會，所謂天有十日，人有十等。這十等分別是：王、公、大夫、士、皂、輿、隸、僚、台。階級固化，貴人生生世世是貴人，庶民生生世世皆是庶民，好似一灘死水！”
“齊人舉國為商，每隔幾年借輕重術，收割庶民韭菜。人為製造通貨膨脹，或是通貨緊縮，收割庶民財產。多數庶民皆是淪為債務奴隸，苦不堪言。國幣之九在上一在下，幣重而萬物輕。斂萬物，應之以幣。幣在下，萬物皆在上，萬物重十倍。府官以市櫎出萬物，隆而止。”
“至於趙國與秦國類似，秦國固然無信，可趙國又是何嘗講信用，長平之戰，為何天下不救趙，只因為不值得。”
“趙國多次攻伐齊國，齊國若在長平之戰，借糧食給趙國，趙國會感激齊國嗎？不會。等到長平之戰難關過去，趙國不會感激齊國，反而會攻伐齊國，掠奪城池財物。邯鄲之戰，楚國出兵救趙，可等到秦國攻伐楚國的時刻，趙國會救楚國嗎？不會！”
“信陵君竊符救趙，於趙國有大恩。可不久之後，在趙國不會感激魏國恩情，反而會攻伐魏國。”
“關東諸國常言，秦國乃虎狼之國，又言秦人貪戾好利無信，不識禮義德行。可趙國又何嘗不是豺狼，又何嘗不是無信無義。”
“秦國固然不好，可六國難道好嗎？”
李名啞然，開口想要反駁，卻是不知如何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