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霧嶺的雨
當幾滴雨穿透滾滾白霧落在劉民臉上的時候,他就知道最壞的情況降臨了。
蒼白的臉上沾滿霧水,神色比周圍的霧還要凝重,他頓住腳步,轉身道:“胖子,要變天了,你先回去。”
在劉民身後,被稱為胖子的高大青年臉色一變,他的體能已經消耗到了頂點,即使知道擔心的事情終於來了,依然無力做出多餘的反應,只是弓着圓滾滾的腰雙手參着膝蓋,氣喘吁吁道:“民,民子,一起走。”
胖子心頭飄起一絲輕鬆之意,這鬼地方他是一刻都不願意再停留,若非老爺子拿煙杆子敲他腦殼,打死他都不做眼前這頭犟驢的驢友。
他費力直起腰,掃了眼四周,濃郁到凝成水團的霧氣飄來盪去,以他為中心,彷彿形成一個圈子,這個圈子兩三米的視野範疇,之外是一片灰灰濛濛,任憑風再大也吹不散白霧的包圍圈。
忽略胖子圓球般的肚子,是個魁梧的傢伙,一米八幾的身材,霧水沾在鬍渣上,像只脂肪過剩的聖誕老人,穿一套紅色的迪卡儂登山服,不過早就皺皺巴巴,胸前和兩袖有幾處地方被尖銳的石頭稜角磨破了鮮艷的表層,露出雪白的絨毛,濕霧粘在防水的料子上面凝聚成水,滴滴答答往下滴。
擔心劉民犯傻,胖子道:“民子,這裏已經是極限,再往前走,十死無生,現在掉頭還不算晚,咱下去吧,該回去照顧英姨了。”
雨點慢慢增多,一點一滴敲打在頭上,胖子抬手扯掉腦袋上那頂濕漉漉的狗頭帽子,甩了甩,臉上一涼,被幾滴慢悠悠的雨點砸中,冰涼入骨,爬山產生的餘熱彷彿在一瞬間揮發掉,好容易捂熱的兩隻肥耳發出嚴正抗議,冷痛的不行。
胖子打了個冷顫,趕緊將狗頭帽套上,心裏咒罵這鬼地方,一遇陰雨天,比終年皚皚白雪的南極還要寒冷,可詭異的是,四千米海拔的大霧嶺愣是沒看到一處結冰,連一片白雪都不曾飄過,反倒隨處可見茂盛的松樹與鋪天蓋地的藤曼,偶爾,還能碰到從石縫裏湧出的潺潺流水。
真他媽不科學。
大霧嶺絕對是天氣預報的法外之地,別看這裏陰雨綿綿,山峰之外艷陽高照也是常有的事。任何高科技在這裏都不好使,通訊信號就別想有了,指北針在不停的轉圈,連無處不在的霧都他媽是酸的。胖子要不是信賴這套牛逼吹到天上去的迪卡儂保暖服,老爺子就是把他腦殼敲穿了他都不肯踏進山腳一步。
劉民搖搖頭,對胖子咧嘴一笑:“來都來了,我想再走一段,你回去吧。”
胖子一看這招牌式的笑容,眉頭猛的一跳,心想糟了,這小子犟癌發了。
瞥了眼站在濃霧中盯着他的劉民,胖子雖不想承認但不得不佩服。
劉民1m75的身材,比他足足矮了半個頭,就算多套了幾件壓箱低的陳年毛衣在裏面也不算臃腫,可想而知,脫掉幾層毛衣他兩肋會露出幾根排骨?
還有下身那條佈滿補丁的粗棉褲,究竟是啥年代的產品?反正胖子是沒見過,再配一雙納了三層底的布鞋,說他是十萬里長征的紅軍都有人信。
就這幅病殃殃的體形,穿着與保暖沒多大關係的粗棉衣,背一個破爛布包,布包里放一捆百來米的繩索,劉民他就敢攀登大霧嶺主峰,而且在雲山霧裏如同仙境般的山峰爬了將近2千多米,其間好幾次遇到直上幾十米的懸崖峭壁,他就敢徒手攀扯幾根垂下來的老藤硬生生爬了上去,光是站在下面看,
胖子的腿都一陣發軟。
沒聽劉民哼過一聲。
胖子在心裏嘀咕,這小子雖然從小跟老爺子學拳練腳,有些底子,但真正讓人忌憚的是他身上一股道不清的韌勁,還有靦腆軟弱外表下藏得很深的一股狠勁。
老爺子說過,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劉家一家子都是犟驢,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一旦逼急了,總會讓人大吃一驚。
但這種事能犟嗎?犟有用嗎?胖子難得做回好人,苦口婆心勸道:“老爺子說過,樟樹林的氣,大霧嶺的雨,民子,不是開玩笑的,碰上其中一個,一隻腳算踏進了閻羅殿,英姨的事咱再想別的法子,沒必要冒這種險。”
大霧嶺的雨究竟有多恐怖?胖子沒有切膚感受過,但他清楚記得老爺子說過,凡是撥地而起的山峰越往高處越陡峭,便越難形成山洞和平坡,大霧嶺3km海拔以上更是如此,找一塊避雨的地方難如登天,加上雨天石滑,只有兩個選擇,要麼伏在石面上活活凍成化石,要麼冒雨前行,在某個瞬間手一滑摔個粉身碎骨。
兩種選擇同一種結果。
如果只是這樣,還不至於讓山下的村民談雨色變,大霧嶺的雨最恐怖的地方在於雨除非不下,一下就下個不停,兩三個月不帶喘口氣的。根據山腳下老樵夫回憶,那年他大孫子剛呱呱墜地,大霧嶺下起綿綿陰雨,起初還不太在意,直到那兔崽子要上小學了,老樵夫才驚覺這雨足足下了七個年頭。
胖子憋在心裏的話是,你把小命犟丟了,家裏病重的老娘還能活嗎?那劉家豈不成了絕戶?胖子沒有把話挑明,他知道劉民心裏比他更清楚。
劉民眼中閃過一絲感激,轉眼又化為一股堅定,小心翼翼地卸下馱在背後的布包,雙手遞了過去,平靜道:“這些葉子你帶回去,我媽那裏麻煩你幫忙照看一下,不用給她弄啥好吃的,她只咽得下隔年大冬米熬的粥,一天煮一次就成,煮粥的時候米不用多放,每次一竹杯,加三大海碗水,小火慢慢熬,越稀爛越好。”
鼓鼓的破舊布包遞到跟前,隱隱聞到一股大霧嶺上特有的芳香,胖子沒有伸手去接,緊緊盯着劉民的眼睛,低聲道:“操,我照顧自己都費勁,這事免談。”
劉民道:“如果太麻煩就算了,煮壺白開水吧,放在床頭邊就成,她自己能倒。”
胖子彷彿被什麼頂住喉嚨,喘不上氣,怔怔地盯着臉帶笑容顯得很平靜的劉民,好一會,才把目光移到裝滿葉子的背包上,他知道,布包里填滿了劉民在崖邊一片一片摘的霧茶,每一片葉子上面都沾着血。
大霧嶺有四寶,1千米海拔長的老參,2千米的霧茶,3千米的崖柏,4千米的桃膠。
老參基本上被人採摘殆盡,剩些三兩年以下的新參,費些苦力總能挖到一些,價值不高。
崖柏像畫家,生長在懸崖峭壁之上,活着的時候沒啥用,非要等到樹根自然枯死、樹桿在大霧中煎熬數年才顯出尊貴的身份與傲視群樹的價值。採挖的難度姑且不論,能碰上一株,算踩中集了數年的狗屎運。
至於峰頂的桃膠……算了,那玩意就是個傳說。
偏偏劉民此行的目標就是傳說中的桃膠。
算來算去,只有生長在2千來米的霧茶值得費一番工夫,那野葉子城裏人愛喝,除了味蕾享受之外,還清血管,降血壓,減肥,聽說呷上一口逼調就上去了,是搶手貨,一般能賣個好價錢。
縱然如此,救劉民母親那條苟延殘喘的命,這點霧茶只是杯水車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