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

姑娘小的時候，救過一隻狐狸。

那年的冬天特別冷，山裡找不到食物，狐狸就來村子裏偷雞。姑娘家正好在燉雞湯，她看飢腸轆轆的狐狸很可憐，就丟了只雞腿給她。狐狸吃完雞腿不肯走，還衝她甩尾巴，姑娘猶豫了一下，將剩下的那隻雞腿也給了它，狐狸吃飽喝足這才離去，臨走前還不忘對姑娘點點頭表示感謝。

那個時候，可不是天天都能喝上雞湯、吃上雞腿的。晚飯時，沒了雞腿吃的弟弟哭個不停，爹娘將鍋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以為是姑娘燉湯時偷吃了，不問青紅皂白將她一頓毒打。姑娘身上的傷還沒好，就又被趕去河邊洗衣服。

天寒地凍，姑娘衣衫單薄，十個指頭都生了凍瘡，一邊打水一邊抽泣。狐狸出現了，心裏覺得愧疚，於是就想用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給她暖暖手。姑娘搖搖頭，說你莫要找我玩耍，要是回去遲了來不及給弟弟做飯，晚上又要被罵了。狐狸心疼姑娘，可自己修為淺薄又幫不上什麼忙，急得在姑娘身邊轉圈圈。

轉到第三十圈的時候，狐狸終於想到了一個主意。

它說：“要不，我變個人形給你看？我變成人的樣子可好看啦！”

狐狸說這話的時候特別得意，這是它最近才學會的術法，忍不住想要用這個來逗姑娘開心。周身剛剛騰起金光，姑娘就急忙捂住眼睛，大聲說不看不看。狐狸疑惑地問，為什麼不看呀？

生着凍瘡的紅腫十指覆蓋在小臉上，姑娘吱吱嗚嗚地開口，“戲裏都說，狐狸變成的人的樣子頂頂好看！你是只公狐狸，變成人的樣子也一定是個頂頂好看的男子，若是我看了一眼被你迷住，以後再看不上其他男子，嫁不了好人家，那可怎麼辦呀？”

狐狸嘻嘻笑：“那有什麼關係？等你長大了，我來娶你就是啦！”

然而，姑娘還是不肯把擋住眼睛的手挪開，狐狸有些失落地想，可能她是真的不怎麼喜歡自己吧。狐狸悻悻地鑽入草叢，再也沒有回來。

過了幾年，當年的小姑娘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喜歡她的小伙兒能排上田埂，說媒的更是踏破了家裏的門檻，她卻死活都不肯鬆口。姑娘的年紀越來越大，卻依然沒找到中意的人家，街坊鄰里都說，姑娘家出了個賠錢貨……

姑娘的爹娘一肚子怨氣，最後，逼她嫁去鄰村給一個官老爺當小妾，換十兩銀子給弟弟討媳婦兒用。姑娘本是不肯，接招架不住家裏人的軟硬兼施，不得不假意答應，卻在花轎迎親時偷偷溜走。

家是不能回了，姑娘就拼了命往山裡跑，可哪裏跑得過官老爺的手下？當天就被抓回去一頓毒打，拋在山腳下奄奄一息，連親生的爹娘都不敢來領她回家。狐狸終於又出現了，它見姑娘傷的很重，既心疼又無助，狠狠心把自己的內丹餵給姑娘吃下，這才勉強續上她一口氣。

姑娘緩緩醒來，知曉原委之後她問：“內丹對你們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吧？”

狐狸：“也沒那麼重要啦，嗯，肯定沒有你當年給我的雞腿重要……”

狐狸還記得，當年姑娘給了自己兩個雞腿，結結實實挨了爹娘一頓毒打。雖然送掉修鍊多年的內丹有點遺憾，-但它可沒有會毒打自己的爹娘，從這一點上看，狐狸可比人類可愛多啦。

姑娘還是有點擔心，

她問如果沒有內丹的話，狐狸會變成怎樣？

狐狸：“放心吧，我不會怎樣的，就是稍微有點兒可惜，你可能再也見不到我變成人的樣子了——我變成人的樣子可好看啦，真想讓你看看呀！”

狐狸還說：“你不要回去了好不好？不然他們又要打你了！雖然我現在這個樣子沒辦法娶你了，不過，你還是可以和我一起去山上生活的。”

其實，狐狸說這話時心裏特別忐忑，它怕姑娘不喜歡自己現在的樣子，不願意和它一起生活——畢竟，她連那麼多小夥子都看不上，怎麼會喜歡一隻狐狸呢？如果自己還能變成頂頂好看的男子，說不定還有點兒希望。

誰知姑娘低頭笑笑，說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狐狸愣了愣。

姑娘又說：“你呀，早早收了我的嫁妝；我呢，等了那麼久才等到你的聘禮，不管你以前是什麼樣子的、現在是什麼樣子的、以後又會是什麼樣子的……都是我心裏最最喜歡的人呀。”

狐狸的大尾巴又得意地搖了起來。

這世上恐怕只有姑娘知曉，十歲那年的冬天，有隻剛學會術法的狐狸在她面前化作人形。她用生着凍瘡的手捂住臉，卻忍不住偷偷從指縫間向它望去：少年玉冠玄衣，烏黑澄澈的眼中似乎開着花，令世間萬物都失了顏色……從那以後的很多很多年，姑娘眼中，都再難入其他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