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梅爾·S·威爾科克斯手記
1907年8月20日上午九點,我和我的主人查爾斯邦威二世從英國的斯卡格拉克海峽出發,在三年之後,橫跨整個大西洋,來到美洲。
我們乘坐的帆船,名為海鷗號,英國官員贊助的船運輸的是一種特殊的藥品,由三個壯漢看管着,他們身材魁梧,猶如神像一般蜿蜒崎嶇的肌肉讓人望而生畏,包括我在內,所有搭載這這艘船的人,都對這三個人敬而遠之。
他們的臉上,是用鯨魚血塗制的三角形線條,坷垃船長私下裏對我說,他們是因紐特人,並且警告我們,不要對他們看管的東西產生興趣,因為那是令神明都感到敬畏的存在。
坷垃船長的海鷗號搖搖晃晃的在大西洋中行駛了將近月余的時間,十一月一號的凌晨,海面上起了大霧,伸手不見五指,所有人都在這泛起濃霧的海洋之中酣睡着,除了一個名叫海納的小女孩。
所有人都聽到女孩兒的尖叫聲,等我們來到夾板之後,看到了那令人恐懼的東西。
因紐特人站在甲板之上,身體僵直,脖子高高揚起,海洋深處傳來的囈語從他們身體之內傳頌出來,身下類似於陣法一樣的圖案,將他們健壯的身軀逐漸托動起來。也正是這個時候,不斷有船員的腦袋炸裂開來,他們因為痛苦,身體扭曲,目中無人的嚎叫,用指甲在自己的臉上劃出深深的血痕。
這就是一場獻祭,即使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也無法鎮定自若的在一旁觀摩,人的恐懼,是能夠從眼神之中傳達的。
那三名因紐特人,此刻已經脫去厚重的獸皮衣服,光着腳披着白床單,頭部用鮮血划著那種神秘的符號,一個圓包裹着一個三角。
符號彷彿在呼喚着我,我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彷彿在瞬間就被吸引進去,暮光之後,那一片黑暗寂靜的地方,巨大的觸手從海面之中伸出來,伴隨着蒼遠死寂的嚎叫,直擊靈魂。一個巨大的、章魚和龍的結合體的怪物,出現在我的眼前,他俯下身來,嘴巴的觸鬚在即將觸碰到我的剎那,我的身體完全不能動彈。與其說是敬畏,不如說是恐懼,這是不應該出現在現世的東西,既不是神明,更不是信仰。
坷垃船長拿起斧頭,朝着因紐特人劈砍,但卻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把控,雙眼流下血來。
“我不允許你們在我的船上殺人。”
他直到死亡之前,都一直遵循着一個船長的職責,也就是後來,主人回到英國之後,才將坷垃船長的孫子過繼到自己的身下。
這次經歷,是我們邁向死亡的第一步,而那個名叫海納的女孩,在濃霧消散之後,便隨着因紐特人,一起消失在海鷗號的甲板之上。
我們將死去的船員屍體扔入海洋之中,這是一場傳統的海葬,想必上天會憐憫他們的靈魂,遠離邪教徒的操縱,對於他們來說,海洋就是神,是他們的信仰。
可是對於我們這些活着的人來說,接下來的旅程才是這一輩子最難忘的,我們因為濃霧的關係,迷失了方向,加上坷垃船長的死亡,食物的短缺及時得不到補給,海鷗號上,開始了一場變革,剛開始的幾天,水性好的船員還能下海捕魚,但隨着時間推移,海鷗上的氣氛越來越沉悶,甚至有的船員開始生病。
他們的指甲和牙齒脫落,毛髮變得稀疏,皮膚鬆弛,這些還只是早期癥狀,作為醫生的查爾斯邦威二世卻對此無能為力,主人剛開始只是以為這是因為長期未吃水果引起的敗血症,
但這些患病的船員開始避光,應該是對光線懼怕,白天他們就躲在倉庫之中,主人為他們治療,夜晚,他們可以出來活動活動,但他們的皮膚越來越白,即使在黑夜,也是白的發光。
當海面上下起雪的時候,海鷗號上已經沒剩下幾個人了,除了我和主人,還有一位廚師,一個操作絞盤的,但他之前是控制風帆繩索的,兩個搬運貨物的船夫,三個水手。
剩下的活物,就是老鼠和那些關在倉庫之中的人,不,是怪物,因為他們晝伏夜出,吃人為生。
可好在我們沒幾天就到達了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港口,後來經過打聽,才知道,那個港口是位於西經48°,北緯42°的紐芬蘭島,所有的船員近乎瘋狂的逃下船,然後將海鷗號燒毀。
海鷗號在火光之中,甲板上彷彿站立着許許多多的鬼影,他們藉著即將呼嘯而過的暴風,泯滅于海洋之中。
後來,那在倉庫之中的藥品和因紐特人看管的東西,全部都消失的無影無蹤。主人被革去了議會的職位,而我們在離開紐芬蘭島之後,便順勢北上,來到了加拿大的一個叫做辛普森堡的位置。
沿着辛普森堡大奴湖,主人要見的那個女人就居住在這裏,女人名叫阿蘭尼斯,是當地教堂的教母。雖說沒有了藥品,但主人保留着藥品的研製單據,二人交易達成之後,女人提議我們在此歇腳。
加拿大的湖面已經完全結冰,我和主人在被枯樹林包裹的湖面上酣暢淋漓,但彼此內心卻都彷彿缺少了一塊,我們只是為了歡快,但那個名叫阿蘭尼斯的女人,卻心生嫉妒,將主人的心完全奪了去。
我想我是恨主人的,因為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不再屬於我了。
阿蘭尼斯的的教堂並不大,但七彩的玻璃每天都有落日揮灑而下,她的教徒們總是虔誠的祈禱,每到禮拜天,都會飲下一種特殊的藥水,無色無味,但喝過之後,會讓人神情迷離,彷彿在瞬間就能感受到神的召喚。
她的信徒越來越多,但辛普森堡的這個小鎮,逐漸被恐懼和不安所籠罩。女子在夜晚和一個神秘的男人私會在柏樹林,他們躺在被雪覆蓋的藍莓地上,男人將女人的衣物撕扯着,感受着身體之內野獸之血的躁動,他看着女人白皙肥厚的脖頸,利齒咬下去,鮮血將白雪浸染,次日,女人被牽着狗狗的十五歲少年發現,那個少年大吼受到驚嚇,從此也是瘋瘋癲癲的,嘴裏總說著奇怪的話語,而男人,在冰雪融化之後的三月份,被人發現死在距離女人死亡百米外的一顆形狀詭異的柏樹之上,雙臂抱着自己的胸口,全身衣物被脫去,眼球被禿鷲掏空,像是耶穌的雕像。
主人解剖男人乾癟僵硬的屍體時,腹部是空的,但是完全沒有外部的傷痕,整個身軀的內臟,除了心臟以外,全都消失不見,而且男人是笑着的,即使死亡之後,嘴角依舊向上彎曲,耳朵後面,是一模一樣的標記。
一個圓,包裹着一個三角。
這不禁讓查爾斯邦威而世感到震驚,也就是那個時候,作為醫生的主人遇見了刑警凱里,他還是剛成年的小夥子,毛兒還沒長齊,初入警局,就因為和這個案子有所牽扯,成為了主人念念不忘的人。
死去的那個男人,是他的叔叔。
雖說凱里及其否認是男人殺死寡婦的,但小鎮裏人口口相傳說他的叔叔和寡婦私通,所以他才下定決心徹查出真相。
他受不了主人解剖屍體的鎮定自若,便出去散心,因為提前給自己的叔叔選好墓地,所以便對着自己叔叔還未立起來的墓碑自說自話,坑兒已經挖好了,只等明天下葬,因為案情已經過去將近三個月,一直沒有查明真相,所以警局便只能草草結案。
可是,凱里在自己叔叔的墓穴之中,發現了一個浮雕,一個一點五寸長的浮雕,章魚頭連帶着觸鬚,人的四肢卻覆蓋著鱗片,前肢生長着爪子,背後一對破破爛爛,沒有成形的蝙蝠翅膀。
也正是這個時候,主人在阿蘭尼斯的教堂之內,同樣發現了的浮雕,隱藏在基督像的後面,大概有二十寸高,看見浮雕的剎那,主人便再一次陷入幻覺之中。
“從水底雄偉的城市中,群星中崛起,黑暗宅邸……”
“從拉萊耶的石城之中,死亡的克蘇魯在夢中等待着……”
“舊日支配者……”
這些斷斷續續的聲音充斥在腦海之中,二世被阿蘭尼斯的教徒作為祭品,即將獻給他們的神明。
火光在教堂前燃起,燒的通紅的鐵制十字架矗立其中,從幽深的柏樹林之中,鑽出來一個形似蝙蝠和章魚還有鹿一樣的結合體的生物,他的嘴巴張開,從中鑽出來一個人的生半身,長着白色的眼珠子,胳膊掐着主人的臉。
他將主人死死的按壓在地面,要讓主人臣服於他,但二世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他相信自己處於幻覺之中,可心中莫名的恐懼和不安,還有對於死亡的顫抖和心悸,都在這一刻是如此的真實。
那些教徒跪倒在地,不發出一點聲響,森林之中,突然燃起熊熊大火,從柏樹林之中衝出來的凱里,手拿斧頭,將這些曾經是自己鄰里的人全部砍殺,而那個邪神,因為教徒的全部死亡,也消失在凱里和主人的面前。
柏樹林的火焰燃燒了十天左右才熄滅,這個小鎮從此也就無人居住,而那個名為阿蘭尼斯的女人,在死前對凱里下了詛咒,她的眼中,滿是嘲笑和嫉妒。
我和主人還有凱里離開辛普森之後,從魯伯特王子港出發,一路北上,經過亞洲和阿拉斯加相交的海港,也就是白令海峽,去往北冰洋,但船隻同樣出現了問題,在東經180°北緯28°的時候,船隻不得不因為結冰的海水停止前行,為了在此地考察出浮雕的出處,他們不得不去往因紐特人居住的寒冷地帶。
花費了半年時間,才到達了因紐特人居住的地方,正值夏季,這個地方卻被黑暗所籠罩,溫度極低,我們躲在因紐特人的冰窟之中,暗無天日。
期間,不斷的有人出去之後,便再也沒有回來,按照他們當地的說法,靈魂在無盡的荒原之上行走,去往拉萊耶的宅邸。
所謂的拉萊耶,應該是沉沒與海底之中的一座城市,是他們口中的聖都。
凱里的臉照應在火光之中,有着難以逾越的興奮,我們似乎距離真相越來越近了,但那些因紐特人,對我們這些外來人似乎並不友好,再一次外出捕獵的時候,我親眼看見因紐特人將與我們同行的船員推入白熊的口中,身體被撕爛,衣服也被燒毀,我躲在雪窩之後,大氣都不敢出,隨着白熊的倒下,他們將其毛皮完整剝下來,血肉分割,將內臟全部灌進大腸之中,鮮血在臉上畫出神秘的符號。
我知道,獻祭要開始了,就和海鷗號上的儀式一模一樣。
不出我所料,等我回到營地之後,船被風暴困住,冰面很厚,船身完全動不了,只要在外面呆上個把小時,就會被活生生凍死。
鬼哭狼嚎般的風怒吼着,所有人都瑟瑟發抖躲在船艙之內,隨着吟唱聲在門外響起,深淵的利爪伸向那些敏感的人,他們不斷的搖晃着腦袋,口中肆無忌憚的流出來,明明這麼冷的天氣,卻被汗水浸濕衣裳。
信徒將船包圍,站在冰面之上,猶如鬼魅,在風暴和大雪的吹拂之下,逐漸被掩埋。
可儀式卻沒有停下,因為整船的人,全都昏昏沉沉睡去,等到主人和凱里醒來,那些船員全都消失不見,緊接着,冰面開始破裂,從中身處無數細長的觸手,將船體逐漸拉直深海,深海之下,是無盡的黑暗與寂靜,那裏的存在,是人類所不能觸碰的。
凱里和主人作了這樣一個夢,夢境之中,他們站在海岸之上,海水冰冷刺骨,腳踝沒入海水之中,到處都是黑色的礁石和高大的黑塔,黑塔隱沒在黑霧之中,只能看得見塔頂。
而在他們和黑塔之間,那些巨大的生物緩慢的向他們走來,和浮雕的樣子一模一樣,這種壓迫的窒息感,連帶着雙膝酸軟的同時,腦海之中,彷彿被什麼東西入侵一樣。
是電波,還是一種聲音?
等到二人醒來,他們被另一夥兒因紐特人所救,正當二人感到疑惑的時候,一個叫做尼爾斯的族長熱情的款待了我們,對於那些邪惡的因紐特人,尼爾斯將他們稱為伏都教徒,是一個邪惡的組織,他們利用生者的肉體將死者的靈魂安插在其中,達到往生的目的。
尼爾斯族長次日凌晨,外出捕獵遇見了一隻獨角鯨,渾身雪白,可獨角鯨已經受傷,身後是近乎瘋狂的海豹,海豹從海面之中衝出來,將尼爾斯族長衝撞至海洋之中的冰層之下,獨角鯨將其身體貫穿。
他的屍體,順着海流被冰封在冰面之下。
後來,我們經歷過極夜之後,便從北冰洋南下,來到了南美洲,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年,當我們到達美洲的亞歷山大群島時,已經是1909年的5月3日,穿越北美洲之後,到達艾爾伯特山的時候,用時一個月,查爾斯邦威二世接到英國皇室的新命令,在此地要接見一位重要的人物,可值到六月的月底,我們也沒有見到那個人。
艾爾伯特山的路易斯湖,清澈透亮,湖水是藍色的,但在湖水底部,凱里一直覺得湖水下面有什麼東西,所以他整日整夜的睡不着覺,7月3號,我們等待的那個人,才提着一大摞的畫本書出現在我們面前,畫本書上是他觀察的各種植物和動物,他將我們帶到他居住的樹林小屋之中,小屋幾乎和地面持平,上面覆蓋著苔蘚和枯枝落葉,周圍都是低矮的松樹。屋內的情景卻完全不一樣了,幾乎到處都塞滿了碗盤和書,剩餘的地方就是兩張床和幾把掛在牆上的獵槍。
這完完全全就像是童話之中的森林矮人的房子。
他的鼻子上掛着一副圓且小的眼睛,胸前的口袋的懷錶上鑲砌着碩大的鑽石,西裝革履和鋥亮的皮鞋,即使鞋底已經是沾滿粘稠的紅色泥土。
他將用泥土製作的壁爐點燃,熱起了馴鹿奶,從懷中拿出一個拇指大小的玻璃瓶向奶水中傾倒着。
他說這是鼠尾草煉製的,能夠提神,因為此處沒有咖啡。
此人名為伊恩·羅曼蒂克,是第一代英國殖民者在美洲的後代,也是一位學者,研究的方向就是神學。
伊恩從床底拿出來被油紙包裹的畫兒,解開細繩,一張英俊的男人面孔刻畫在上面,畫面的顏色及其豐富,像是夕陽西下之下生長着各種植物的湖面,又像是怪石嶙峋之上爬滿了各種昆蟲的松柏,只不過畫面正中心的這個男人,面容白皙卻消瘦不堪,濃眉大眼顯得格外乖巧幹凈,但那一抹紅唇掩蓋了畫面的所有靚麗顏色,他的身後,隱隱約約有什麼東西在跳動,張牙舞爪。
主人盯着這幅畫良久,陷入其中,然後被嚇到,他看見畫面之中的男人滿臉蛆蟲,面容蒼老,甚至頭髮已經失去光澤,剩下幾根垂掛在面前,雀斑和黑痣幾乎佔據了半個還完好的臉龐,修長的指甲掐入他的眼眶,直至流出鮮血,沒有牙齒的嘴巴在他的嘴唇上胡亂啃着。
這是一個骯髒的靈魂,將自己的蒼老封印在畫框之中,永葆青春。
但這一切也只是一個幻覺,查爾斯邦威二世被伊恩從夢境之中喚醒,我們在濕漉漉的早晨,來到一處噴涌着小泉,旁邊長滿濕滑苔蘚的地方,周圍到處都是紅色的螞蟻,一頭鹿的屍體被狼啃食乾淨,柏樹和松樹榦枯的樹皮上被狗熊蹭的光禿禿。
他用木碗盛了一碗水,將植物的塊根碾碎,加入香料和大蒜等多種用於驅魔的東西,混合成一碗看起來黏糊糊,聞起來骯髒不堪的物質,他極度示意我們喝下去,我們相互對視着,胃極度抗拒,但面對這一個神學家,我們只能遵從,因為當時的英國皇室,對於伊恩是極為看重的,他曾經參與了皇家教堂的設計。
要我說,就是這樣傢伙在裝神弄鬼,因為他現在作的這一切,對於我們經歷過的,完全就是九牛一毛,我們知道,那些神秘的未知的東西,不可能因為一碗令人噁心的藥水就會被驅逐。-
伊恩見我們遲遲沒有動靜,心有不悅。
那碗東西直到最後,我們都沒有喝。
伊恩能看到主人和凱里身後的神秘力量,所以在那一晚的篝火之下,主人講述了我們所遭遇的不可思議的事情。
他對於主人的描述很感興趣,但直到主人畫出那個符號之後,他迫不及待的將我們趕了出去,閉門不見,無論我們如何解釋。
他將自己的神學著作扔給我們之後,便在三日之後吞槍自殺。
他的著作上面,提到了不死的中國人和野蠻的印第安人,還有殺戮的因紐特人,這些信息關聯在一起,使得主人和凱里完全身陷其中,不得脫身。
直到1911年2月13號,凱里跟隨我們回到英國的鳶尾花莊園之後,同年的8月20號病逝,主人也死於1925年的春季。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場集體盲信,因為一場煤礦發生了大爆炸,引發了工人階級的大規模暴動,工團份子炮擊英國國會大廈的時候,主人死於意外。
但我從未停止對於這種恐懼的研究,那個浮雕上面刻畫的東西,來自於海底的舊世界的支配者,這些東西,很可能在人類出現之前,就已經是這個世界的霸主。
只不過,他們已經死亡,精神卻不滅。
他們在大地的深處,在海底的深淵,甚至在天空之上俯瞰着人類,存在於世界各處的偏僻荒野和黑暗角落之中,存在於人類的詩歌和傳說之中,影響着夢境,通過夢境,使我們陷入巨大的恐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