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忍把卿卿負
日出杲杲,霜雪漉漉,暖陽曛得白雲醉,松蘿雪泥零落,化作雨絮紛紛墮銷。
趁着天氣好,陳夢帶着周芒山晾曬床褥,劉徹用完早膳摟着李妍去簡室找書看,重溫屈原的經典之作《九歌·大司命》,詩篇通過迎神女巫唱詞,刻畫威嚴神秘、掌握生死大權的大司命形象,又以迎神女巫求愛不得的口吻展現大司命高高在上、自命不凡的性格特點,極具遠古浪漫色彩,文中寫道: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
令飄風兮先驅,使涷雨兮灑塵。
君迴翔兮?下,逾空桑兮從女。
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
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御陰陽。
吾與君兮齋速,導帝之兮九坑。
靈衣兮被被,玉佩兮陸離。
壹陰兮壹陽,眾莫知兮余所為。
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
老冉冉兮既極,不寖近兮愈疏。
乘龍兮轔轔,高駝兮衝天。
結桂枝兮延佇,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願若今兮無虧。
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為。
李妍看不明白,很多字不認識,即便認識的字串連在一起,也不知道表達的意思是什麼,不懂便問:“妾不知何意?”
要說楚辭劉徹從小看到大,對楚辭的沉醉與熱忱皆來自於屈原的《九歌·大司命》,他開蒙得早,熱情奔放的少男情結便始於《大司命》,但因年歲增長和閱歷的豐富,早先的少男情懷逐漸過渡到家國情懷,徵召的文學博士中多以善楚辭選進,譬如丞相公孫弘,會稽郡守朱買臣皆為楚辭大家。仟韆仦哾
劉徹逐字逐句地念給她聽,耐心地給她解釋:“楚俗奉荊巫,荊巫有司命,少司命主生,大司命主死,故楚人以壽夭奉祀大司命,令男巫扮作大司命與迎神女巫輪唱。《九歌》中說天門廣開,大司命以龍為馬,以云為車,令旋風開路,使驟雨澄清曠宇,由此呼風喚雨的大司命來到人間,享受世人的祭祀與稱頌,迎接他的女巫仰慕神威,折疏麻之瑤華相贈,傾訴不能相見的愁情,人生長短自有定數,可誰又能掌控悲歡離合呢?”
屈原筆下的大司命高高在上,掌握生死大權,威嚴而又神秘,給年幼的劉徹帶來巨大的震撼,再次拜讀神作依然對大司命無比神往,也對愛而不得的迎神女巫充滿憐憫。
“三閭大夫放逐沅湘,無力挽救楚國淪亡,遂投汨羅江以身殉國,傳世遺篇啟發世人,可謂雖死猶生。”屈原的故事傳遍大江南北,人們對他的懷念不曾消減,李妍如是一品,只感覺人生如白駒過隙,一切都那麼微不足道。
“夫人說言極是。”劉徹深以為然,沒有糾結屈原,而是念頭一轉,來了主意:大司命主壽,那得好好拜拜,萬一能長命百歲呢?他喚來宦者令,捲起書簡摩挲一陣,鄭重交代:“甘泉宮設大司命祭堂,朕擇日親自奉祀,《九歌》拿去給李延年,告訴他儘快準備好祭樂。”
“奴這就去。”宦者令應下后往前走了幾步,從劉徹手中接過書簡轉身踽踽出門,趕着去通知李延年。
李妍下頜抵着他的肩,背後抱住他偷偷地笑,甘泉宮奉祀着許多天神地祇及人鬼,可是還不夠,還得加上大司命,他對生命如此渴望、對神靈異常嚮往,令人嘆為觀止。不過祭祀那麼多,總要分個輕重緩急,不能一概而論,因道:“陛下奉祀神靈太多,恐以為不誠?”
神仙也有尊卑之別,論神級大司命沒法跟太一神比,自然不應該享受同等的祭祀規格!劉徹皺了皺眉,有苦難言:“倘若朕早些遇見夫人,何至於這麼多年求神無果?”
李妍巧笑嫣然,摸了摸他的臉皮,又厚又結實。
《九歌》被宦者令拿去給李延年,劉徹便倒騰書架,換了本《穆天子》來看,書中記敘周穆王姬滿駕八駿自宗周北渡黃河,逾太行,涉滹沱,出雁門西巡天下,行程三萬五千里,於天山之北抵西王母之邦,與西王母相會之事,李妍在劉徹的指導下,品味書中意趣。
“周自武王始,首重經營東方,其次東南;周昭王既立,北守戎族,三渡伐楚,向南延伸;穆王當立,續周經略,奮先王之勇,破守為攻,北征畎戎、伐徐戎,作呂刑,西巡天下。《國語》有言‘夫先王之制,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先王之訓也。有不祭則修意,有不祀則修言,有不享則修文,有不貢則修名,有不王則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則修刑。於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讓不貢,告不王。於是乎有刑罰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討之備,有威讓之令,有文告之辭。’大丈夫立世,當開疆拓土,使天下安寧!”劉徹觀書有感,某種程度上來看,歷史照進現實,周王之略,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
李妍痴痴地看着劉徹,他能說會道,思路非常地清晰,身上瀰漫著不拘一格的英勇氣質,她沒有劉徹那樣的志向,也悟不出什麼大道理,注意力都集中於穆王傷盛姬。
周穆王寵愛盛伯的女兒盛姬,為她不惜耗資建造高台,取名為“重璧台”,後來盛姬染疾,周穆王命人飛騎送漿,盛姬不久病逝,周穆王以皇后之禮葬盛姬於轂丘之廟,重壁台前哭盛姬。
美好的事物很容易消散,紅顏薄命天註定,半點不由人,李妍失魂暗慨。
宦者令趕了回來入殿說:“午膳已備,請陛下夫人移駕偏殿用膳。”
劉徹起身後彎腰向李妍伸出一隻手,李妍握住他的手借他的力道起身,跟着他回偏殿用膳。
衛皇后和左童在椒房殿等了許久,午飯也顧不上吃,大約申時,長御和永巷令才帶着李妷伨回來交差。
李妷伨一入殿就直不楞登地瞪着衛皇后,濕潤的眼眸佈滿仇恨,滿頭長發散落腦後,凌亂如荒草,寒風吹了一縷繞到胸前,不修邊幅的她看起來冷傲逼人。
“皇後娘娘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李妷伨不肯低頭,怨氣衝天地盯住衛皇后,陳嬌落得個凄涼境地,皆拜她和劉徹所賜!
衛皇后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裏對不住李妷伨,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她還揪住往事不放?就算是個石頭,也總該捂熱了!“本宮問過掖門衛,罪證確鑿,你竟敢假傳聖旨私自離宮,你可知該當何罪?”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有什麼好說的?”李妷伨筆直地站在她跟前仇目相視,一副劍拔弩張的囂張氣焰。
左童得意地呲她幾眼,看她今天往哪跑!
關於陳嬌的任何事情衛皇后一句也不想說,一個字也不願意聽,她穩住心神,草草地發落收場:“本宮憐憫公主與皇子,不忍對你施加刑罰,姑且饒你這回,你此番回去昭陽殿靜思己過,這個月就不要再出來了。”
左童驕傲的心瞬間跌到谷底,她再次傻眼了:假傳聖旨這可是欺君之罪,禁足一個月就完事啦?她怎麼也忘不了自己遛狗受笞被打的皮開肉綻,可偏偏換了別人,都能被輕輕揭過,可見後宮是沒有公平可言的!
左童越看皇后越生氣,既然做不到一視同仁,那就不配得到自己的尊重!說到底都是柿子撿軟的捏,她不敢欺負李夫人,就拿自己開刀來個殺雞儆猴,她不敢懲罰李妷伨這個賤女人,分明是做賊心虛!左童怒氣填胸,不等衛皇后發話,逕自起身撣拭裙下灰塵,朝衛皇后大哼一聲發泄不滿,旋即搶在李妷伨前面出殿。
李妷伨出殿沒走幾步,侍女明澤在外頭接應,趕過來焦急地問:“皇后可有為難八子?”
李妷伨摁了摁眼角,忽地抓住她的手,抬頭說:“去鴛鸞殿!”
明澤點了點頭,喚來青泥壁車,陪她去鴛鸞殿。
暖房外竹叢青黃交間,修長的枝幹倒映在碧池中,宛如少女臨湖梳洗秀髮,寒風微拂吹起陣陣漣漪,將竹影剪成若干綢緞。
吳丙尋了處向陽的空地放上琉璃席,往席面鋪上一層氈毯,四角用虎型方鎮壓實,氈毯中間擱置白絨玉幾,兩三宮娥往玉幾添盞置花,長頸玉瓶中新插上幾株純潔無瑕的白梅,吐納着清香,李妍品嘗着馬蹄糕,沐浴日下賞花閱卷。
冬日的柔光灑在她身上,風從臉頰吹過時也格外輕柔,李妍趁熱打鐵,繼續品讀劉徹解析過的《九歌·大司命》:大司命乘駕黑雲盤旋宇內,雲彩般的衣裳長袂飄飄,腰間玉佩發出叮噹聲響,騰雲駕霧的大司命從九霄降臨人間……書裏面大司命這段華麗出場委實驚艷,簡直帥人一臉,看得李妍春心蕩漾,殷殷羨慕着迎神女巫,但是一想到薄命的盛姬,又忍不住黯然神傷。
李妷伨着急趕來拜訪,吳丙引她入殿,往暖房方向去見李妍。
吳丙步伐急促地來到李妍身後,輕聲轉告:“夫人,李八子來拜見夫人。”
李妍回首一看,見到不遠處的李妷伨,起身相迎:“我只道北風冷寒,不想竟將八子吹來?”
李妷伨微笑着向她福了福身,脫了履繞到玉幾對案,和李妍對坐,掃了眼玉瓶里的白梅,冷淡一笑:“白梅鮮艷奪目,邢夫人必定喜愛。”
李妍聽她話酸,像是在拿話點自己,不管她是何用意,李妍都盡量避開議論邢夫人,轉而關切起李妷伨:“聞八子去往長門,不知院君可好?”
李妷伨被戳到心事,情緒陡然低迷,隨手摘下幾片花瓣,看李妍時眼波忽閃忽亮,“我在宮中住的久,自然知道不少有趣的事兒,不知李夫人可願聽上一聽?”
李妍懷着一份好奇心,笑道:“願聞其詳。”
李妷伨捋順記憶,敞開心扉談論起從前:“我十歲那年家貧無以為繼,被父母送入宮中為婢,那時宮裏都在傳新太子的婚事,內監們都說太子妃是長公主家的女公子,果不其然,沒過幾年,太子迎娶長公主之女陳嬌為太子妃,長公主大喜自費銅錢千萬賞賜三千宮人。後來太子繼位成為一國之君,陳嬌也順理成章成為他的皇后,不過天不遂人願,陳皇后多年來未能有孕,廢資九千萬遍訪名醫仍然無果。陛下寵愛衛夫人全然不顧及陳皇后的感受,她傷心之餘常與他嘔氣,夫妻之間雖說吵鬧不斷,但也是吵一陣好一陣,直到陛下遇見衛夫人,不但將陳皇后拋在腦後,更是常把衛夫人溫柔賢淑掛在嘴邊,話里話外地羞辱陳皇后。宮裏的人見風使舵,見陳皇后失勢,競相攀附衛夫人,邢津預入宮不過區區家人子,給陳皇后提鞋都不配,可她最會審時度勢,眼瞅着衛夫人勢頭正盛,頻頻向她示好,才能藉機入陛下的眼。”
李妍聽來有強人之嫌,縱然邢夫人有意結交衛皇后,何至於如此貶低她?“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八子這話恕我不敢苟同。”
“常言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可若取之無道呢?若非大長公主力保,陛下焉能有如今的輝煌?飲水思源,他如此絕情,捫心自問,可對得起大長公主?”李妷伨疾厲反問,眼裏好似有些噴火。
李妍聽出她的弦外之音,無非暗示有人“取之無道”,不知道說的是皇后還是邢夫人,如果她真有十足的證據,早就大白於天下,她沒有這麼做,顯然事實並非如此。至於劉徹對不對得起大長公主,這不該是自己操心的事,李妷伨這麼做,難不成要把自己卷進去?
“八子既然這麼想,應該同陛下說才是?”李妍想給她提個醒。
“李夫人真會說笑,他是什麼樣的人,我清楚李夫人心裏更清楚!我想過很多辦法,可他對往事絕口不提。”李妷伨哼哧地笑,並沒有就此打住,鄭重地向她俯身行禮,神色急迫:“我只想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的?當年廢棄陳皇后,可曾有一絲懊悔?李夫人若能全我夙願,從今往後便是我的恩人。”
李妍頓了頓,沒想到她會這麼認真,只是人生在世,誰人會沒有一些過往呢?於情於理,自己都都不合適開這個口,於是回絕了她:“凡人皆有過往,陛下不說,我不會問。”
李妷伨奮力一搏,警示她道:“李夫人難道不想知道,自己的枕邊人是何心腸嗎?他若能不顧結髮之情始亂終棄,難保日後不會這樣待你?鮮花雖好終有凋謝的一天,人也一樣,富貴雲煙終會散。李夫人不想想,陳皇后的今天也許就是你的明天?”
不知是不是忠言逆耳,這番話聽得刺耳卻很在理,李妍沒有搭理她,兩手往後一撐,面無表情地看着對方。李妷伨自覺無法說動她,甩了甩袖,敗興離去。
李妷伨走遠后,李妍收回目光抱膝而坐,猛地喘口氣,吸入一口涼氣入肺,嗆到咽喉咳嗽數聲,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抓穩玉幾,將玉瓶不慎打翻,一株白梅從瓶口散落出來,李妍咳得眼紅了一圈,緩過神來,額角沁滿細密汗珠,一雙長睫微微顫動,盯着白梅出了神。
眼前遺落的白梅,被李妷伨擇下許多花瓣,花朵並不齊全,只剩下中間一朵白梅完好無缺,因為殘缺反而更加襯托白梅婀娜美麗,嵌在枝頭真是好看極了,可惜啊,寒冬過後,它便不復存在。
屋檐下的雪水滴落在地,清脆的撞擊聲捎來耳畔,寒風拂過竹叢,搖曳的竹影發出婆娑聲響,酉時還沒到,日暮卻已昏沉,世事分明難料,繾綣心事竟無從說起。
李妍輕易便想起張真,她聰慧過人,溫暖而又明媚,渾身充滿自信,自從張真為人妻為人母后,再沒有從前的爛漫無邪,歲月帶給她與日俱增的惆悵以及肉眼可觀的憔悴,到底女人這一輩子,究竟為了什麼呀?
吳丙見她還在發獃,輕步來到她身邊,溫柔地安慰:“八子說的爛話,夫人不必往心裏去。天也快黑了,外頭風大不宜久留,夫人回屋歇着吧?”
李妍緩緩抬眼相視,點了點頭起身回到暖房,坐了會兒仍然鬱結於心,索性回寢殿休息,往帳子裏一躺,孤零零地發著呆,冰涼從腳底滲入大腦,渾身都透着一股涼意。
忽聞雜亂的腳步聲逼近,李妍起身望去,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李妍下床信步至他跟前,福了福身,低聲喚了句:“陛下。”
劉徹伸手試她手心裏的溫度,李妍突如其來地震驚,下意識地把手往身後一縮避開了他,人懨懨的,面無血色,劉徹用手背貼她的額,測試溫度確定她沒有發燒的跡象,這才鬆了口氣,關切地問:“冷不冷?”
李妍搖首,目光時高時低,沒來由地疏離,落寞湧上心頭,她留戀於他的溫柔細膩,卻又不敢靠他太近。
劉徹察覺到李妍的異樣,似乎是有什麼心結沒有解開,他離她近了一些,目光深沉地問:“這裏沒有外人,夫人有心事,不妨和朕說說?”
李妍倏爾抬眸,他的眼神清澈而真摯,對自己噓寒問暖,體貼照顧,分明是個情真意切的有情郎,哪裏像是一個拋棄結髮的負心漢?可是李妷伨說的都是事實,他能夠拋棄結髮妻子,自己又算的了什麼呢?或許將來他也會愛上別的女人,像拋棄陳皇后一樣忘記自己。
想到這些,李妍心裏酸極,雙頰垂淚,濕漉漉的一雙眼含睇而泣:“緣兮緣兮見良人,別兮別兮減羅幅……”
劉徹孟浪難挨,心碎的了無痕迹,抱她入懷中,揉了又揉,真誠地訴說:“夫人,朕只想聽你說話,看你開心,看着你笑。”
他見識過無數的勾心鬥角和陰險狡詐,心早已變得比石頭還硬,但和李妍每一次接觸,他都心細如髮小心呵護着她,連他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可以為了一個女人有多溫柔。
他的真心話瀰漫在李妍耳畔,有那麼一瞬間,她想問上一問,可話到嘴邊又咽回腹中,劉徹見她欲言又止,這般弱不勝情,忍着一片酥麻焦灼,俯身吻她淚痕,他多渴望走進她的內心世界,親手為她編織美麗的場景,那裏的幸福與甜蜜只屬於他和李妍。
劉徹薄唇蹭了蹭她的發,在她耳邊低語:“要相信朕,依靠朕。”
春風一般的聲音,輕飄飄進入李妍耳朵里,她對劉徹的溫柔攻勢毫無還手之力,心防擊得稀碎,感情就像飛蛾撲火,明知是條不歸路,還是會甘願陷入其中,也或許就像邢夫人說的那樣,這世上再也沒有像他這樣的惜花者。
她把雙柔軟的玉臂輕輕環住他腰身,就這樣簡單地相擁相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