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戰車逆位
莫斯科地鐵,五號環線。
早在那場大災變降臨不久,不少人仍自然而然將新村莊站黑白相間的地磚聯想為國際象棋棋盤。人類的樂觀與生俱來,但這並不能帶領他們度過黑暗。直到最後一名倖存者也不再對這些地磚產生遐想,它們的裂紋終於開始堆積尿垢、塵垢、油污、老鼠血,還有家畜的糞便。後者可以追溯到十五年前,那時新村莊站正要從基輔站商隊購進一批活物,它們後來長成了獸欄里水腫多病的裸鼴鼠與矮小瘦弱的地下豬,其可憐子嗣的變異血肉半個世紀后仍會在篝火的炙烤下散發出慰藉人心的奇香。
不過現在新村莊站正熱鬧着,既往如常。據說從卡岡諾維奇站遠道而來的大商隊要在車站內呆上好一陣子。
消息靈通的巡查隊員們早在幾天前就嘰嘰喳喳將這消息傳了個遍,直到連半身入土的三戰老兵也將這件事當做飯後談資。每天清晨居民們起床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放空尿泡,而是你擠我我擠你先將和平大道站方向延伸而來的隧道圍他個水泄不通。
至於傍晚,居民們和潛行者們仍留有餘興,他們願意掏出一點兒個人時間將目光投向遠方的隧道,全然不注意身邊。
對於靈鼬而言,這般機會千載難逢。
這名十二歲男孩身上的日耳曼血統算得上純正,只是比較於同齡孩子,他足足瘦了有兩圈,他穿的衣服——準確說是一大塊爛掉的鬆鬆垮垮的麻布料,它像是馬鞍似的蓋在油污遍佈的嶙峋脊背上,一塊零散破布從脖頸繞過,勉強遮住了他肋骨突出的前胸。
靈鼬舌根貼近上頜,他飛快抬壓舌面,藉助翹舌音進行定位。他雙目失明,但靈敏的聽覺彌補了這缺陷。
聲波定位,蝙蝠們精於此道,靈鼬的本事稍遜一籌,但也綽綽有餘。
一來為了隱秘,二來為了避免擾亂定位,靈鼬輕巧翻下月台,藉助枕木間的碎石卸去力道。
背着燈光,貼緊月台,靈鼬瘦弱的體型讓他在黑暗中無影無蹤。
更何況沒有誰會懷疑一頭路都走不穩的盲小子。
靈鼬將偷來的子彈含在嘴裏,塞滿指間。
盲小子僵住關節,走一步探探,右一步停,這樣他就可以模仿出失明者走路不穩的姿態。
大發善心的商旅施捨給他一枚子彈,這是意外之喜,靈鼬點頭哈腰,說出一串諸如“老爺您身體健康,一生平安”之類的好聽話,施捨者與乞丐間的交易就算完成。
他該回家了。
由阿列克謝·杜什金設計修建的新村莊站與大多數莫斯科地鐵站別無二致,它在歷經貝洛伯格墜落與全面核戰後成為了莫斯科倖存者最後的避難所。
得益於一批滯留的施工材料,成片的鐵皮屋子與板棚房沿月台與候車大廳拔地而起。其中候車大廳通向上層的樓道已經被碎石堵塞,分列於大廳兩側的32副彩色玻璃畫更是破碎不堪——倘若它們仍留存於世,或許也難逃被倖存者們拆卸一空的宿命,原本停滯在軌道上的Д型列車便是如此。
跳過橫流的污水,跳過腐爛的木板,靈鼬哼着小曲,與賣填字遊戲的小販擦肩而過,他開始向著每一名他認識的倖存者打起招呼。
“您感冒了嘛,瑪賈昂娜阿姨,讓您少吃蚯蚓干!”盲小子明快的聲音響起。
“瑪賈昂”其實便是俄語音譯的“車廂”,莫斯科地鐵的倖存者們往往會給自己子孫後代取一些諸如“瑪賈昂娜”或者是“波易弗諾維奇”之類的古怪名字。
“你這小子還懂藥劑學?”發福女人友善道,她驚訝於這小傢伙的靈敏,是的,他雖不怎麼長個子,跑得倒是越來越快了,“慢點兒!”
“跟小藥師學的!偏不!”一口氣回答了發福女人兩個問題,靈鼬幾乎在空中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身,倒着蹦跳起來。
他精妙控制着雙腳力道,蓬鬆金髮一晃又一晃。
新村莊站在演變過程中逐漸分化為商業區與貧民窟,前者是佔據着候車廳、圍繞操控室建立的簡易雙層矮樓,後者則圍繞着那些一條廊的筒子樓,向下佔據着沒有列車的單線軌道,以便居住於高層的高種姓能在潑下屎尿時收穫足夠的優越感。
新村莊站的站長甚是嚮往圖書館站的繁華,所以他乾脆將那裏的種姓制照搬了過來。
“喲呼——”靈鼬友善地衝著旁邊木籠里的裸鼴鼠打着招呼,可隨後他又將臉貼近,齜牙咧嘴,發出一聲“嗷嗚”的吼叫將那可憐小傢伙嚇得亂撞一通。
它試圖鑽透那根歪歪扭扭的鐵軌,但它掘土的爪子甚至伸不出籠子以外。
靈鼬放慢步子,身邊的一切開始有了溫度。家到了,不出意外的話,身為檢察官的狗叔正要做飯,而做完飯,他就得一邊抱怨着一邊開始夜班巡邏了。
靈鼬甩甩頭,搖出幾粒虱子腳下亂蹦躂。他假裝自己正聽着首勁爆嗨歌,腦袋向前是那麼一拱,陳舊發霉的木門是應聲而開。
“狗叔!”靈鼬原地蹦了蹦,差點磕到天靈蓋。
眼前的中年黑人正是被靈鼬稱為“狗叔”的地鐵巡檢官,不過現在,他身上更引人注意的還是那幾隻老鼠——它們的鼠頭血淋淋,尾巴糾纏成一團在一條腰帶上打着結,它們隨腰帶佩戴者的步幅而豐滿晃動着,想必也是沉甸甸。
停下了踱步的動作,狗叔炫耀似的將死透的老鼠甩到靈鼬面前。
“喏。”假裝沒有聽到,靈鼬自顧自地從和嘴裏和手掌心裏各掏出兩枚熱乎乎的子彈。
金燦燦的子彈,被口水或是爛泥包着,但子彈就是子彈,子彈等於一切。
“沒被欺負吧加西亞。”笑嘻嘻收起了子彈,狗叔的寬大耳朵豎得像天線。
靈鼬面前的黑人有着一圈軟踏踏的灰頭髮,一拽就掉,滿口焦黃的板牙,“七扭八歪”,這樣形容恰到好處。
狗叔的胸脯像是一大片腌過頭的鹹肉干,按他的話說,當年核廢料漏了他半身,“真他媽癢,癢死了,然後我就撓了撓,操,我化掉的脂肪像爛泥一樣沾了一手,我很難想像那是曾經長在我身上的玩意。”,他總這樣說。實際上他很樂意談論那段隧道搜救的經歷,尤其是在酒館喝醉的時候。他總說微醺勝買醉,但這是屁話。每每這時,他就操着不大標準卻引以為豪的紐約口音,自我陶醉般講述那場慘劇,對於其留下的傷疤,他更是當成自己的榮譽勳章。
靈鼬家裏很破,唯一用來落榻的矮床上鋪着層潮濕木屑,被子是老鼠皮縫的,褥子前幾天壞了,狗叔還在嘗試製作。
這張矮床是屋子裏唯二的傢具(如果說那破鍋也算),盲小子與黑鬼的一切生活都圍繞着這張矮床進行。
現在靈鼬坐在了這張矮床上,用一塊碎石擦拭着薄鞋底上的泥巴。
小偷與檢察官。“干這行兒還真就是吃泔飯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誰都好。”狗叔的解釋如是。他收取靈鼬所有的贓物,作為交換,靈鼬住在這間破木屋裏,每天得以果腹。
他有時會偷到一些值錢玩意,這些年來他所偷到的東西甚至可以讓狗叔換套不漏風不漏水的新木屋,靈鼬知道這一點,但他總是笑嘻嘻的,並未說破。
愛喝酒愛賭博的狗叔是他半個親人,他和他的板屋給予了他抵禦凜冬的溫暖。
“做完飯多久嘛。”靈鼬搖搖黑鬼健壯的大腿,那條腿在他看來幾乎能頂得上一棵小樹。
“喂,等等嘛小子,火還沒點着。”算不上是抱怨,狗叔右掌撓着左腮,露出參差的板牙。
“那我先去找小藥師了。”靈鼬笑笑,他頭也不回離開板屋,再次向鄰居們寒暄兩三句,他先是跳上月台,然後順着商業區外圍的牆壁開始攀爬。
牆壁並不高,但靈鼬相信如果他們能離開地鐵,那些有大把閑錢的傢伙一定不介意把木牆修得直衝雲霄。
也許是石頭牆呢。盲小子想着,越想越開心。一定很有趣。
攀上牆來,露台上的小女孩已經等候多時。
“陳——曦——”
靈鼬夾起嗓子,用對方恰好能聽到的聲音呼喚道。
小藥師並不喜歡自己的名字,但當它從靈鼬嘴裏說出來時她卻只能假裝生氣地拍拍他的臟腦門。
緩步挪動身體,她端坐在木椅上,寬鬆的羊毛裙甚至蓋住半張椅子,不再遮掩內心歡喜:
“小耗子,小耗子,假牙西,假牙西。”
靈鼬吐吐舌頭,坐到女孩身邊,後者抗拒地挪下椅子,不過她眨眨眼睛,青紫色的嘴唇吸進一大口渾濁空氣。
她是想說點什麼來着,但從臉頰蔓延至嘴唇的淤青讓她一瞬間疼得說不出話。
小藥師給自己敷過了葯,實際上她每隔幾天都會用點外傷葯,這種拿熒光蘑菇和鼴鼠膽汁研磨的藥水有着一股刺鼻的膻味。
她咬咬牙,以微笑搪塞。
在靈鼬看來,小藥師身上一股子奇怪的草藥氣味。這種氣味里混合著女孩子令人心安的、柔和的毛髮味道,他情不自禁想湊近一點嗅。仔細嗅。
像個流氓。靈鼬在心中提醒了自己。他搖搖頭,隨後不慌不忙從大拇指上扳下副黃金戒指。
“我不能讓爸爸看到這個...太大了他會發現的,況且我沒有無名指,那個...以後還是別給我帶這些貴重東西吧。”
這小環環...這種東西我家可有的是。靈鼬本想這麼說,可他轉念一想這樣豈不是讓這隻戒指的珍貴性大打折扣?
他乾脆拍拍胸脯,自豪道:“我和一頭變異的...龍!我和它搏鬥!這是從它牙齒上摘的!它的牙比狗叔的都長!”
遠處隧道聚集着的民眾開始退散,眼前這個規模不大不小的聚居點勉強可以形成一種熙熙攘攘的氛圍。
各種聲音有遠有近挨着、向靈鼬包攏,他豎起耳朵從其中甄別著小藥師的聲音,心中有如沙灘拾珠的小小成就感。
“你真厲害,小耗子。”陳曦仰頭凝望着本該是星空的大理石穹頂,她的聲線溫和,吐字清晰。
一個可愛的謊言。小藥師沒有戳破,她笑着將戒指收下,她並不忍心看到靈鼬失落的神情——準確說她從沒看到過,所以她也不想冒這樣的險。
“這麼說你同意嫁給我了!”
“哈哈!狗叔告訴我女孩子要是收下男孩子送來的戒指就相當於打昏了!你是我的新娘子咯!”
“是訂婚。”小藥師又好氣又好笑,但她還是先糾正了靈鼬的用詞錯誤,“婚姻可是很嚴肅的事情,所以不行。”
她眼神有些複雜地望向遠處,她的父親正在車站中心和一頭商旅打扮的傢伙洽談。
陳曦笨拙地挪動身子:“況且我們還小,我的父親也不會同意。”
怎麼感覺你越來越胖了?對於女士而言這樣的話哪怕作為玩笑也很失禮,所以靈鼬乾脆擺擺生繭的左手,撅起嘴角作吞雲吐霧抽煙態,假裝自己正抽着一支昂貴雪茄,順着話茬侃侃而談。
“他可真能裝,嘿嘿,我能想像出他那古板的臭臉拉得比門還長的樣子,上午我還聽他講什麼一起成立聯盟巴拉巴拉的,意思是讓我們打腫臉充胖子啥的。真是的,你不討厭他那種虛偽的傢伙嘛。”靈鼬抱怨道,他很反感小藥師的父親,準確說他難以理解所有成年人,除了狗叔。
小藥師沉默片刻,她留意到父親正在朝一家當鋪走去,負責當鋪的商旅笑臉相迎。他回來估計還要得好一會兒。
“他挺好的,他...是個好鎮長,是個好父親。”小藥師嘴角抽動幾下,眼神四處張望。
她看到了檢察官狗叔,那黑鬼也進了當鋪,他估計又要兩頭拍馬屁了。和不少居民一樣她也不喜歡那個阿諛奉承的警官,但又談不上厭惡。
將眼神在那家當鋪附近停留片刻,小藥師再次望向靈鼬空洞的眼眶,後者顯然也在思索。
“他...刀子嘴豆腐心。”小藥師補充了句。
經過思考,靈鼬打消了些許懷疑。沒準真是個好人。他想。
反正比我這個小偷好得多嘛。自嘲的想法讓靈鼬再次開心得哼起小調,他由衷為小藥師感到開心。
靈鼬咧嘴一笑,撓撓頭,轉移起話題:“唉,真希望有一天咱們可以去地鐵外面看看...地表?好像是這個詞。等我們結婚,我們要生好多好多的小孩子,我們要種好多好多的小麥,然後...”
小藥師望向地面,目光有些獃滯:“算了吧,呆在這裏其實挺好的。”
出乎靈鼬意料,小藥師並沒有對後半句的調情表示嗔怒。不過他還是更關心另一點。
靈鼬不解道:“咦,你不是以前經常說想出去看看嗎?”
“我不想說這個,走吧快走吧,一會兒那人就回來了。”
小藥師頓了頓,抿住嘴角,她突然覺得自己這句話語氣是有點傷人,於是輕咳一聲:“記住哦,晚上千萬不要來找我,這是我們的小小秘密。”
靈鼬支吾幾聲,沒做逗留。陳曦聽着幻想中逐漸逼近的沉重腳步,小腹傳來一陣熟悉的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