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戰車逆位
“呃...是肚子不舒服嗎?”薩沙正欲起身,卻被母親一把拍緊肩膀。
她是想用一種野蠻的力道——或許單純是為了撒氣——將薩沙按下,但當她真正要蓄勢發力了卻又改換主意,力道一卸,倉促地望向丈夫與迎面走來的陳曦。
薩沙的母親是打算再忘掉一些什麼的,卻荒唐地記起自己與丈夫的婚禮。在糧食吃盡前,在大家做出那個可怕決定前,在她懷着薩沙時抽中那該死的簽子前,在她又一次將這些褻瀆靈魂的菜譜擴充前。
餓死或果腹,吃或被吃。
被剝離了聲音的回憶死死夯在原地,錨得緊,稜角分明。她最終還是想起來了,在婚禮的當天她穿着從失事列車中找來的春裝,棉布,出乎意料的柔軟多絨,黃如鵝絨。
她忽的不知該怎麼了,只是賣力地盯住陳曦肚子,又將自己盤裏沒怎吃的罐頭換到了兒子一乾二淨的盤中。
陳曦拈着衣擺落座,她暗暗與靈鼬手心相握,指肚撫過他手背上鞭子留下的疤痕。
靈鼬握緊陳曦手掌,女孩有淤青做的嫁衣,輕靈地發散出藥草氣息,她的掌骨經過癒合已經形成不少凸起,狀如樹瘤。
鞭子不會再打在男孩身上,女孩的骨骼也將堅不可摧。
無言不再代表沉默。
薩沙的父親撕下一塊罐頭鋁皮,放在嘴裏吮着,他的眉頭已被賦予駭人的重量,割裂開來的目光抱緊薩沙不放。
接着,他像抽捲煙似的嗦着那塊小鋁片,眼瞼又毫無徵兆地鬆開,大抵是瞧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總之他連笑帶咳,被剝奪了一切緊束手段的硬皮襖子隨之露出海魂衫的斑紋,有什麼東西讓他打了個舒服的冷戰,也許是風。
假使隧道里形成的、死氣蓬勃的氣流可以被稱之為風。那麼寒風如潮起落,悶悶然餘下些顛沛咸腥的海沫,水手駐足遠眺,這片狹窄漫長的國度已然溺死了數之不盡的生靈,甚至是......時間本身。
“薩沙,好小子,爸爸也該......”薩沙的父親在剎那間獲得了寧靜。
也該告訴你真相了。
“薩沙。”這是梅詩金為新生的兒子所取的名字,意為“守護”。
“爸爸”
薩沙不安地挪挪大腿,他覺得大家今天都促狹得很,爸爸,媽媽,靈鼬和陳曦,甚至還有柳德米拉奶奶,今天這是怎麼了
柳德米拉已經悄無聲息地走至門旁,她倚靠在牆角,雙手抱胸的動作略顯刻板生硬,已經打開保險的獵槍讓她當做拐杖,支着。
冷。
“柳德米拉奶奶也吃點熱乎的吧!雖然今天沒有變異體吃,但薩沙這裏有罐頭!”薩沙招呼起來。
冷。
“奶奶不餓。”柳德米拉應該是和藹笑着,臉上要生出青苔。
冷透的罐頭味終於在這一刻將眾人淹沒。
“『白痴』。”
寒潮刺骨而碎之,靈鼬橫遭整顆星球的推搡,緊握着的那隻手兒煙也似的消失不見,終於,男孩在星球邊緣飄越數萬公里后,尋到了絲縷若離的溫熱。
篝火啊。
這樣被一把溫暖包裹自然在想像之中了。
靈鼬着了魔般向搖搖欲墜的火苗兒伸出雙手,與他對坐的另一人同樣如此。
不行,陳曦在等着我,我得走了。男孩想。
“小姑娘的話你放寬心,‘臆想空間’外的時間是靜止的,這裏只有我們倆。我讓她先一步看到了真相,至少這樣能讓我好受一些,不過。”薩沙的父親先一步說道,以此打消靈鼬的顧慮,“我向你保證,她安全得很。”
靈鼬收起手,毅然任着身體發顫,強撐似的吐出口飄飄的熱氣。
“我不知道從何說起,可世界就是這樣荒謬。荒謬的氣息,污...污穢的殘骸,聽到了嗎,地鐵,莫斯科的腸道在蠕...蠕動呢!”梅詩金眼睛瞪滿着,倘若靈鼬能看見,他一定會驚嘆於這位奇怪大叔的奇怪眼窩。
眼窩像一潭子水,深,也許真能釣上魚。
梅詩金能釣上魚的眼窩子忽得縮了一點,他看起來頹廢了不少,語氣也不復激昂,因而說得流利、不再結巴了。
“我叫梅詩金,薩沙的父親,妮婭的丈夫。在我們開始決鬥之前,我想向你展示一些東西,我的過往。”梅詩金掏出一把金絲楠木手柄的納甘M1895轉輪手槍,七發子彈正在彈巢里蜷得緊。
“決鬥是剪刀石頭布嘛,我不會耍賴的!”靈鼬略加思索,他唯一能確定的就是眼前的梅詩金是他貨真價實的“同類”。
所謂的“賜福者”,或者更直白點,“超人類”。
“如果薩沙沒把你們帶過來,那該多好,但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過去的自己,我已經沒有退路了。”梅詩金出神地捉住一塊木炭,它燃盡后顯出沙質的灰白,觸之即碎。
“決鬥就是,你死我亡。”梅詩金攥緊手掌,鑽石碎屑紛紛揚揚。
洞口向來狹小逼仄,靈鼬勇氣使然向前踏出半步,於是整個洞穴便以蠕蟲姿態伸縮起多褶堅實的環體。頃刻,洞口蠕行漸遠,縮小至觸不可及,那些毫無意義的景象——諸如濕滑清冷的岩壁——如同被投射到兩面對位放置的落地鏡一般堆疊拉伸,至此,列車迎面駛來。
靈鼬護住腦袋,身後的車頭由此留下向內翻卷的鐵皮巨洞。報廢已久的座椅毫無懸念被靈鼬的身軀撞碎,至於那些風化的遺骸,它們躁動着,衝擊令其身首分離。有眼窩結滿蛛網的骷髏以匪夷所思的輕盪質感翻飛不已,目光似有卻無,落滿男孩凸起的肋道。
時間就此放緩,至少靈鼬察覺不到這些角度各異的骷髏的運動了。
車窗外的景色是梅詩金的一生,不需要雙眼的營生,靈鼬用心讀看。
“妮婭,我會帶領大家走出地鐵的!”稚氣未脫的聲音是梅詩金。
“我會找到傳聞中的英雄,帶領大家走出地鐵!”稚氣未脫的聲音略顯疲憊。
“就在這裏住下吧,妮婭,嫁給我。”疲憊的聲音彷彿稚氣未脫,可幾處高昂的語調仍舊閃耀。
“我願意。”
列車橫斷墜落,靈鼬頓感一陣暖意烘着他的周身。他並沒有如想像般落下,而是穩坐在一張椅子上。
齊本德爾式的椅子。哥德式透雕意外地展示着一連串山茶花圖案,桃花心木鎏金豐滿,天鵝絨裡子的坐墊恰到好處地托住靈鼬的重量。
“您好小先生,需要切一下布林餅嗎?”侍女俯身低眉,鼠尾草安靜的清香勾勒起她的身形輪廓。
就其身份而言她是用不得祖瑪瓏香水的,但很顯然她暗地裏進行了一些調配,並且卓有成效。
幾名貴婦正忙着用鼻孔瞪人,帳篷般誇張的裙撐易溶於眼界。她們先是一致地譏諷一番衣着寒酸到沒邊的靈鼬,話題又開始向著各家夫婿談去,最終算不得很投機,於是各自在朗朗的交響樂中尋起舞伴。
“配覆盆子醬的布林餅,需要切一下嗎?”侍女的脖頸發出聲異響。
那侍女並不打算給靈鼬以答覆的機會,她劊子手似的將切刀舉過頭頂,落刀死氣沉沉。
靈鼬忽感一陣不妙,他後退百米開外,宴會的情景卻因他的分心而消失,幽幽劈下的斬首刀將整片大地一分為二。
黑暗奔疾的凍土,橫亘千里寬百米的裂縫深不可及,其邊緣更是刀削斧鑿般齊整。
靈鼬恍惚間聽到了槍響,但他仔細琢磨着,隱約感覺這槍響不止出現了一次。
裂縫的對岸,身高百丈的巨人盪開周遭濃郁的黑暗,腳下的震動被裂縫隔絕,靈鼬只能從聲音上進行判斷。
那巨人似乎正是梅詩金,他手中的鮑伊獵刀正橫掃而來,掀起駭人狂風。
靈鼬決心發動權能,他躍上刀身,整個巨人與獵刀的輪廓隨着他腳下感受的震動全然顯露。
於是他在黑暗中奔跑。
殺戮過數百人的獵刀竟是被血液碎肉染得腥紅,它絕非鋼鐵鑄就,那刀身上可見骸骨的蒼白。
有的是半隻手掌,有的是被啃食過的頭顱,還有一些被咀嚼被烘烤的肉塊,它們再次被賦予生命向著靈鼬靠攏,結痂的頭皮在地表隨風搖曳,天蒼蒼地茫茫。
靈鼬全心奔跑,穿過血雨腥風,音爆震開周遭的血肉造物,他躍上巨人的顴骨,全力砸向他的鼻樑。
巨人應聲而倒,但裂縫中卻升起半截列車,魚躍池塘似的將靈鼬再次吞沒。
靈鼬靜止在空中,列車卻毫無顧忌地正要落回深淵。
“我們已經沒東西吃了,哥哥。”梅詩金的聲音有些虛弱。
“看!這裏有具屍體,像是被潛伏者咬死的,還有一半能...一半是完好的!”梅詩金的聲音顫巍巍。
“安葬他吧親愛的。”
“可是你還懷着孕,我們必須......”
兩人相擁。
“哥哥,我今天逮住一隊商人,這幾個月不用愁吃的啦。”
“吃不完的肉做成肉乾吧,妮婭的手藝很棒。”梅詩金的語速快得異常,似乎是想快點說完話,這樣好來保持沉默。
以及理智。
“我們不能這樣了,我們去找個聚落,然後...”梅詩金說完,所有人都在黑暗中沉默,篝火已經連象徵的意義也失去了。
“我餓了親愛的。”
列車繼續落下,失重的骷髏和一些被屍水浸透的衣物飄在半空。
“...我們已經好久沒捉到獵物了,這樣吧,我們抽籤。”梅詩金的哥哥早在幾天前已經給簽子做過了手腳。
“中籤的人是...是你,妮婭。”
“妮婭還懷着孕,你們......”
“我們養不起更多的嘴了,今晚好好陪陪妮婭吧,我們還需要你。”
普通人絕不是超人類的對手,聚落的人有時會忘記這一點,只把梅詩金當做好騙的白痴。那天晚上在所有人熟睡后,妮婭吃了個飽。
“我們該怎麼辦?”
妮婭望一眼丈夫,她只是悶頭吃着,鋁鍋里還燉着些脫骨的肉。
“不知道,有一些老人被其他聚落遺棄了,也許...”梅詩金咬緊牙關,“他們能走到這裏已經是奇迹了,我們去其他地方建立聚落,不遠的下水道就是個不錯的地方,我會贍養他們,也許這能彌補我鑄下的大錯。”
下水道曾有過一段時間鬧老鼠,也有過一段變異體猖獗的美好歲月,肉夠吃,但不經吃。
“爸爸,我餓了。”
梅詩金望向薩沙,流盡了最後的淚水。
列車躍回深淵,車尾留下向外翻卷的鐵皮巨洞。靈鼬恍惚間又分了神,回到了那場宴會。
“我受到的任何傷害都會導致『白痴』的發動,它發動時會在臆想空間中切換場景,你應該已經體會過了。”坐在靈鼬對面的梅詩金品了口錫蘭紅茶,他盤中的香腸與肉排仍完好無損,除他外的所有人都在交響樂中大快朵頤。
梅詩金毫不避諱地將自己的權能如實奉告。
“你的權能應該就是這種匪夷所思的速度吧。臆想空間中的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發動權能,你也一樣,這也意味着只要我們之一先擊中彼此是眼球,就可以結束這場決鬥。”梅詩金期許着靈鼬的回復。
“如果我輸了,你會放過陳曦嗎?”靈鼬抬頭,他嘗了一口覆盆子醬配布林餅,其味道腥不可聞。
“我向你保證,沒有人會傷害她,我會為你舉辦一場葬禮。”梅詩金切下一塊香腸,看着宴會中心的巨大蛋糕。
“那麼你們呢?”
“像老些時候一樣,一如既往。”梅詩金叉住血淋淋的香腸,吃了。
“陳曦不能沒有我,我......”
“我會帶領大家走出地鐵的,大叔。”
梅詩金下意識用雙臂擋住眼睛,但靈鼬的踢擊目標卻是他的腰部。
梅詩金的身形隱沒不見,而方才靈鼬也切實感受到了踢中的感覺。那是一個有些瘦削的成年人的腰部,衣服比身體大一圈,裏面的肌肉卻因營養不良而顯得過於緊實。
宴會中心的巨大蛋糕轟然倒地。只是分個神的工夫,那蛋糕已成京觀。
京觀又山崩,人頭滾滾來,血涌大江去。
血潮退去,鑄京觀的位置僅剩一隻三四米的肉球。準確而言,那是一副孕婦的肚子,前後露出生機勃勃的剖面,四角則被鏈鎖一樣的臍帶固定着,內里胎兒蠕動。
梅詩金撕開肚皮,他的天靈蓋已經風乾成白骨,但面容還是活靈靈的,雙眼一下一左望去,血肉模糊的雙臂形成一長一短的骨刀。
骨牆自四面八方拔地而起,原本血肉模糊的梅詩金已然骨甲附身,似是堅不可摧了。
確實如此,靈鼬全力打出數十拳並未導致『白痴』的發動,甚至是連骨甲一絲半點的裂紋也沒有激起。
骨牆形成迷宮,靈鼬不得已只能遁入其中。
迷宮中的梅詩金獲得了不下於靈鼬的速度,但他只是緊隨其後,前幾個轉角靈鼬並未受到什麼阻礙,眼球鋪滿迷宮的長路,它們在被踩成爛泥前對靈鼬投以貪婪的注視。
在這樣一張迷宮中狂奔,走入死胡同倒是毫無意外。
梅詩金的骨刃拖在地上,他終於將其舉起,彼此摩擦發出駭人刺耳的剮蹭聲。
死胡同。
靈鼬急中生智,他向著牆壁狂轟百拳,就在梅詩金骨刃即將劈下的前一刻,他身形一荒從梅詩金胯下鑽過,而骨牆則在梅詩金一擊下轟然崩塌。
這一鑽,靈鼬卻鑽回了宴會。
梅詩金的真身竟是那迷宮。
坐在靈鼬對面的梅詩金胸口掛着新傷,利刃所創,血流不止。
那名切布林餅的侍女正向二人走來,她望了一眼梅詩金,竟透露出費解的悲哀。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梅詩金舉起空了三發的轉輪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而那過去了的......”
“終將成為親切的懷戀。”梅詩金扣響扳機。
走向靈鼬的侍女身上的衣物在剎那間腐朽敗落。
她化身為古老的刑具:鐵處女。
鐵處女的頭顱誇張得像是從某幅古代壁畫中臨摹的,比常人寬且扁的額頭與鼻樑再配上比例失調的、向上仰望的眼睛,這面容着實難以讓人心安。況且她雙臂抱着一隻浮雕的嬰孩,以為漫無目的的慈悲心懷。
靈鼬感受着地面震動,果不其然,臍帶組成的藤蔓從震動點鑽出,險些纏住他的雙足,那鐵處女也意外的靈敏,她敞開懷抱將幾秒前靈鼬呆的地方仔細吞吃了。
那扇可怖的鐵門再度關閉,鐵刺滴嗒的鮮血順着門縫淌出,匯成溪流汩汩。
那鐵處女不是憑空出現的,那麼它絕不可能是梅詩金大叔,沒錯,在臆想空間裏他每次只會以憑空出現的形象存在,那麼這裏......
一條臍帶恰好纏住靈鼬的膝蓋,男孩本想毆打它來觸發『白痴』,但這臍帶滑滑膩膩,似乎只有銳器才能破壞。
靈鼬乾脆在地上打起滾,將整條臍帶裹滿全身。
鐵處女敞開胸懷。
先於靈鼬受傷而發動的『白痴』反而保護了靈鼬,待到鐵處女張開懷抱,他也再度回到宴會。
男女老幼腮幫子鼓囊,咽不下的血肉就這樣無盡咀嚼着,他們隨着交響樂起舞。芭蕾舞、交誼舞、拉丁舞、弗拉明戈舞......舞跳得亂,舞跳得糟,交響樂也亂開來,大小提琴和單雙簧管肢解了整個樂章,號聲各自成調。原本指揮着樂隊的指揮家身子一轉,腦袋已經膨脹了十餘倍顯得臃腫滑稽,他忽的一跳,竟輕盈地飛在半空。
“我自知不是你的對手,孩子,但即便如此,我也必須向你挑戰。”指揮家說道。
他的胸口本該覆著一層順滑的燕尾服,但那裏卻停着和在場所有與會者一模一樣的刀瘡,他渾身血淋淋,更像隨隨便便披了一層紅色新衣。
指揮家扣動扳機,這一發子彈被靈鼬搶先捉住,但他卻從彈巢里摳出另一發,用手指啟動底火。
恍然如夢。
沒有變異體,沒有深邃可憎的地鐵。麥子如野草般瘋長,一夜之間,曬得金黃。在一片流動的銀霧裏,大山脈對她的子嗣不再回以呵斥,而是呢喃代之。
莫斯科又迎來一天的清晨,靈鼬赤腳走着,三兩步。
忽的麥田一陣倒伏,衝過來的孩子與他年齡相仿,只是他胸口有着連綿的疤痕,臉上稚氣未脫卻已是血跡斑駁。
他沖向男孩,一拳砸中他的臉頰,後者吐出顆后槽牙,向他的肚子回敬一拳。
梅詩金吃痛,風車轉得着急,幾座糧倉已經被餵飽了麥子,地里空了,田壟上生出細雪。
細雪淹沒了泥濘地上腳掌的餘溫。
梅詩金踉蹌兩步,捂着肚子,反倒咿呀一聲沖向靈鼬,將他撲倒。
一拳被靈鼬雙臂隔住,第二拳卻避開了眼睛,打得男孩鼻青臉腫。
靈鼬就這樣等待着,等梅詩金力竭,他則卯足力氣將他一腳踹開。
梅詩金在厚實的積雪上打幾個滾,農人的小屋裏結他的音節在月光下串成朦朧的小調。之後呢,是口琴,聲音糙一些,但還在調上。
積雪上留下一長串血跡,月光沒敢照太多。靈鼬一拳打空,反而讓梅詩金一腳踢中胸口,滾下田壟,梅詩金想要乘勝追擊卻被腳下的石頭一拌,摔了個狗啃泥。
麥子就這樣發開芽來,鬧騰騰,梅詩金仰面躺着,靈鼬啐口血沫子,從梅詩金的視野來看是倒着俯視他的。
梅詩金笑笑,但靈鼬卻一拳打在他的腦袋旁,身子一翻,與他一同仰面看着太陽了。
當然,他是看不到太陽的,只是覺得溫熱,勝過篝火。
“你贏了。”梅詩金掰折自己的左手大拇指。
洞穴中,兩位男人對坐着,沒有任何修辭,沒有任何隱喻,直至篝火熄滅,勝負既分。
“爸爸爸爸,我能和靈鼬他們一起去探險嗎?我會成為天底下最偉大的獵手的!”薩沙仰起頭,好生驕傲。
陳曦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她只感覺靈鼬和梅詩金都在這一瞬間虛弱了不少。
“餓...還餓嗎薩沙”梅詩金恍惚問道。
“餓嗯...不餓呀,那......”薩沙眼睛骨碌碌一轉。
“去吧。”梅詩金釋懷地笑笑。
妮婭起身走向廚房,柳德米拉則把獵槍保險上了,賭氣般哼了一聲,為三人讓出路來。
“多謝款待。”陳曦向那眼窩深得可以釣魚的大叔行了鞠躬禮。
莫斯科的地表,想必是雪皚皚,白蛇遊走。
等到三人漸行漸遠,梅詩金掏出了僅剩一枚子彈的M1895轉輪槍,它有金絲楠木的槍柄,槍口如地鐵般深邃。
梅詩金轉動彈巢,槍口對準右眼。
“保重,孩子。你將永遠擁有莫斯科的回憶。”
薩沙隱約聽到了什麼響聲,但陳曦卻勸他放寬心,幻聽是常有的事,於是三個小傢伙又說說笑笑,打打鬧鬧起來。
他們都是好孩子。
梅詩金仰面倒下,妮婭顫抖地跪坐在地,被什麼東西錨住的五官終於鬆動了,她落下了自薩沙出生以來的第一滴眼淚。
兩天後,梅詩金的葬禮在沉默中舉行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