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愚者逆位
(閱讀提示:愚者逆位是主線三十年前的時間線,但與主線關聯很大)
鋼鐵,煤炭,五百七十公分的年均降雪量,一萬六千三百八十二名信念如火的倖存者,五千二百二十七具凍僵的遺骸,兩條完整的軍工生產線,向死而生,從無到有,二十三年。
這是2028年的遠冬城,此時列烏托夫的名號尚未被人淡忘,七十年前蘇維埃的繁榮仍可通過尺椽片瓦窺見一斑。
就在遠冬城近市中心的聖三一主教學校附近,朗朗書聲一度蓋過了周遭建築作業發出的噪音。
米米蘭娜順着書桌間的過道巡視着,幾名本在交頭接耳或是篡改課文的搗蛋鬼在分辨出她那標誌性的腳步聲后,立馬規規矩矩照着課文內容朗讀起來。
不過米米蘭娜倒並不在意這些,貪玩是孩子們的天性,折磨着她的是另一件心事:她的學校過幾天就要被收為國有了。
沉重的泥板是學生們的課本與練習冊,削尖的木棍或者生鏽的釘子則充當了鉛筆的角色。
千年前兩河流域的蘇美爾人也曾以此方式學習楔形文字。記憶與傳承,人類文明因這兩點存續至今,望着中間幾名認真抄寫書本的學生,這位歷史老師難得感受到了一絲慰藉。
“羅曼諾夫!”
米米蘭娜心中的慰藉迅速煙消雲散,在巡查至後排時,她才發現眼前這名學生竟睜着眼呼呼大睡,米米蘭娜的怒火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十四歲的羅曼諾夫是班裏最為年長的學生,他有一副寬大的骨架,以及將那骨架凸顯出來的緊巴皮肉。也正是由此原因,他的眼睛大得異乎常人,這雙棕色眼睛如今正出神地盯着米米蘭娜。
“告訴大家,羅曼諾夫王朝的第一任沙皇是誰。”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米米蘭娜嘆息一聲,本就沙啞的嗓音帶上了幾許倦怠。
“額,那個,斯大......林?”
全班哄堂大笑,不過也有諸如是“斯大林是誰”之類的竊竊私語混雜在笑聲之中。
算是意料之中的結果,所以米米蘭娜並沒有感到有多少失望,她右手抬起再壓低示意學生們肅靜:“那你說一下古巴導彈危機至今的蘇聯簡史。”
窗外融化的冰水順房檐滴落,聽不到應有的嘀嗒聲,手鋸與鐵鎚的合鳴讓米米蘭娜有些煩躁。
“就是,那個貝洛伯格墜落在了莫斯科,那玩意其實是個長得和我們很像的外星人,它墜落的時候把莫斯科炸了!你們知...”
羅曼諾夫本想大講特講,沒成想米米蘭娜面色鐵青,教師的威嚴迫使這名學生匆忙閉嘴,狼狽地雙手撐桌站起身來。
米米蘭娜原本的俯視變為仰視,大個子羅曼諾夫比大他九歲的女教師還要高上一個頭。
“我不騙你,我太爺爺他老人家是克格勃第一局的。”羅曼諾夫拍拍胸脯,信誓旦旦,米米蘭娜權當那是小孩子特有的愛吹牛皮。
“那你太爺爺呢?”幾名小個子起鬨道。
“死啦。”羅曼諾夫嘿嘿一笑,課堂再次失控。
“好了,下午去趟我辦公室,下...”
“等等老師,真的,給你看這個。”羅曼諾夫皺眉噘嘴,從衣兜里揣出一本精緻的紅皮冊。
這本冊子沒有署名,封面材質大抵是鞣製的牛皮,書脊以蠟棉線穿插縫合,帶扣有些鬆動,但時隔七十餘年仍能閃爍光澤。
“喏。”
羅曼諾夫小心翼翼捏起頁腳,翻過一頁又一頁,在泛黃的書頁上,隱約可見其中未被打碎的細長纖維,這是古法造紙術的證明。
『...地面像軟綿綿的波浪一樣被震起,所有建築都以詭異的姿態被吸向了漩渦中心,彷彿某種不可言喻的巨大地下生物充滿鉤齒的口器。還有一些濺起的地塊像水滴一樣在空中懸停成球狀,大小不一,一些人的血肉粘在那上面,形成斑駁黯淡的色塊,讓它們看起來真的像一顆顆微縮的星球。但他們還活着,那些肉塊在呼吸!蘇卡不列!有的肉塊仍在向城外逃去,有的則與失重懸浮的血液一起向天空飄去,還有的...』
米米蘭娜屏住了呼吸,她難以相信自己閱讀的每一個文字,她只覺得天旋地轉,羅曼諾夫所說的每一句話,他的每一個音節都在減緩的時間中被無限拉長。
米米蘭娜看到了諸如“黏菌”,諸如“克拉克”,諸如“阿芙樂爾計劃”之類的高頻詞彙,她的雙手最終也開始顫抖,眩暈感以無可挽回的嘔吐表現在學生們面前。
她在羅曼諾夫的座位上緩了很久,直到一股寒風撲面而來,她嗅到了衣物的味道以及上面所沾染的烤煙與伏特加的氣息。
“徵兵辦。”來者迅速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軍大衣包裹着的壯實身軀在第一刻便轉向羅曼諾夫。
“你,午飯前去軍營報道,直接去。”軍大衣環顧四周,看樣子他本想把班裏第二高的波波夫也叫走,不過他還是選擇就此作罷。
“好耶!”羅曼諾夫的歡呼讓軍官哼哼一笑,這種冷笑在米米蘭娜看來有一種可怕的味道。
“等一下中尉同志,我才是這裏的老師。”
米米蘭娜從座位上搖搖晃晃站起,中尉從頭到腳將她打量一遍,目光最終落在她抖個不停的雙腿上。
“你懂醫術嗎?”軍官踱兩步,靴子烏黑鋥亮,踏得地板邦邦響。
米米蘭娜有些尷尬,她只是倔強地回了一句“我可以學”,隨後與其他學生一起陷入沉默。
一名拿舊被褥當棉襖的男生本想打個噴嚏,但僅僅是與那軍官片刻的對視,他便硬生生把噴嚏憋了回去。
“你,拿得動鍋碗瓢盆嗎?”
面對軍官的再一次問話,米米蘭娜攥緊拳頭,幾乎是搗蒜似的點了點頭。
“行啊,你去體檢吧,到炊事班那兒報道。”
“最後問大家一個問題,你們之中有德爾塔級以上的心靈能力者嗎。”軍官對這一問題並沒抱多大希望,他只是掏出了泥板記事本,並沒有對應地掏出木筆。
所謂心靈能力者是1962年全面核戰爆發后出現的一群超人類,他們被大致分為阿爾法到歐米伽這樣二十四個等級,其中德爾塔級以上被稱為強能力者,據說他們之中已經有人可以實現召喚閃電甚至是操控時間。
遠在歐洲廢土的基督徒們因此堅信耶穌是世界上第一名心靈能力者,宗教因此在廢土世界大行其道。
“我我我,我是厄普西隆級!”靠窗而坐的學生驕傲地舉起手來。
軍官掏出削尖的木筆,思襯片刻后,他撇撇嘴在一項數據后畫上了個“0”。
“你還有你,別忘了。”
軍官指指米米蘭娜與羅曼諾夫,背過身正欲離去。
“先生!為什麼我不能去參軍,這不公平!”被忽視的學生本想據理力爭,但下一秒他卻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之後,他忘記了自己是一名心靈能力者的事實。
等到軍官的身影消失在米米蘭娜的視野中,後者才滿心躊躇搖響了下課鈴。
斯拉夫人秉性堅韌,縱使如此,當難捱而漫長的核冬天到來,其中虛弱者多被淘汰。
兩百年前達爾文物競天擇的理論又一次得到殘酷的佐證。而對於這座興建中的小城,不足一旬的夏天甚至無法消融積雪,毒辣的陽光反而將一些人的肌膚曬得黝黑黝黑。
米米蘭娜走過一處又一除熟悉的工地,學校隔壁的聖三一學校早在蘇聯時期就已被廢棄,它奇迹般挺立至今似乎正是懷着某種使命——在新蘇維埃高層看來,這裏就是廢土時代的克里姆林宮。
所有的施工工地都圍繞着聖三一學校,上層的人恨不得一口氣讓這些建築以竹子拔節的速度一夜建成,不少工人倒是晝夜不息地工作,因此猝死者不在少數。
米米蘭娜完全無法理解:在蘇維埃復興伊始,上層竟然沒有率先發展民生、照顧弱勢群體,反而是在那些倖存下來的投機家們的擁躉下恢復了貨幣制度、大興市場。
前幾天在市中心新建的銀行簡直差點讓這位歷史老師氣的背過去。
米米蘭娜放慢了步子,一些放課的學生與她打着招呼,與她擦肩而過。他們大多身板瘦落,背着打滿布丁的布包,纏在肩膀或是用手拎着,那些包里裝滿了烤乾泥板製成的練習簿。他們有的穿着髒兮兮的襖子,裹了層油脂的棉絮透過破洞清晰可見;有的穿着來自父親或母親的又厚又沉的冬季軍裝,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活像生着悶氣的家鵝。
米米蘭娜溜達了一會兒,直到肚子餓了,她在食堂挑了個較短的隊列,等上小半個鐘頭,然後草草吃過午飯。
所謂的午飯是混了大量木屑的麵包,它們被一層聊勝於無的臟布頭馬馬虎虎包着,只在戶外暴露幾秒鐘就足以讓它們失去最後的柔軟性。
它們抗拒着手指以及刀叉,只能以蠻力將它們撕扯開,然後在雪水的湯底中燉成一鍋粥。即便如此還要小心食用后各種不良反應,諸如致人脫水的可怕腹瀉。
“米米...米米蘭娜?”
說話者是一名年紀與米米蘭娜相仿的少女。與米米蘭娜的鵝蛋臉以及那頗具蒙古特徵的柳葉眼不同,那少女是一名典型的東方美人。同樣的棕色中發,米米蘭娜只是任性地批了一肩,後者則將其梳成雙丫髻,活潑嬌俏。
時隔多年的重逢,米米蘭娜還是在心中默念起這樣一句震旦元曲:膚若凝脂,顏如渥丹,香肩憑玉樓,湘雲擁翠鬟。
出神之餘,少女已經在米米蘭娜身旁落座,順便翹起二郎腿,像是跟隨某種旋律似的左右擺頭。
另一名穿着乾淨卻單薄的59式夏季軍裝,頭戴老款布瓊尼帽,混搭天藍色洛瓦里式長褲與黑色高筒靴的瘦青年立侍少女身邊,似是與她同行之人。只是他既沒有佩戴肩章,也沒有佩戴任何勳章,唯有腰帶上別著副墨綠色凹角水壺。
按米米蘭娜的標準來看這小夥子稱得上五官端正,面龐稜角分明,只是少了些軍人應有的冷峻。
“那個,木語桐你旁邊的傢伙是...你丈夫?”千言萬語不知從何問起,米米蘭娜腦袋一熱問出了自己也覺得後悔的問題。
太蠢了。
“不是,木語桐小姐,呃...”跟隨木語桐的青年扶着眼鏡,面頰通紅滾燙,他搓搓雙手,一時半會兒不知怎麼開脫。
“葉菲姆,他挺好的一人,就是有點害羞害臊。”木語桐掩嘴一笑,“坐吧葉菲姆。”
眼鏡青年也並非不解風情之人,他在木語桐對面落座,在向身旁人道聲謝后便用戴着白手套的雙手托住下巴,望着桌上泡在湯里的麵包靜靜發獃。
“所以姐妹兒,這幾年過得怎麼嘛樣。”木語桐側過身,紅綠花棉襖包裹着的胳膊肘杵了杵米米蘭娜穿着裘衣的小腹,俄語口音帶上了東北腔調。
“啊,弄了所學校,可惜過幾天就要被收了。天知道那些投機家們會給娃娃們教什麼歪理邪說。”米米蘭娜搖搖頭,繼續補充了一句,“啊,我過得挺好的,你呢?”
“也不賴,剛生了個兒子,我專門跟我老公說了句我想來看看老妹兒你,他把自己護衛都派過來了,就是葉菲姆。”
“誒?你生了兒子?兒子取啥名呢。”米米蘭娜提起十二分興緻,她的腔調也被木語桐傳染,“啥”被她讀成了重音。
“木雲,給他取了‘出岫’的字。”提起兒子時,木語桐的語氣也多了幾分自豪。
“他爹呢?怎麼樣怎麼樣怎麼樣?”米米蘭娜還是難免回到了最初的問題——關於好友戀愛方面的八卦。
“木松煙,我不能告訴你太多老妹兒,知道他名字就好了。”木語桐晃晃腳,伸個懶腰。
米米蘭娜沒再多問,重逢之時她將話題引向了兩人的共同經歷。
僅僅是她們去聖彼得堡考古的時候就足足談論了半小時。
七年前木語桐和米米蘭娜隨一隊工程師前往了蘇維埃廢土的西北部。她們踏着貝殼碳酸鈣的骨骼,遠處綿密的藤黃色泡沫隨海浪陣陣起伏。
蘇維埃漫長逶迤的北海岸線上,咸濕冰冷的海風吹來陣陣腥臭,兩名少女穿好重型潛水服,背好尚能使用的氧氣瓶,對於這套古早的潛水設備她們無師自通。
她們對那幢大的出奇的房屋有着共同記憶,在那裏無數鎖頭被木語桐以精巧的開鎖技藝撬開。
她們穿過一個又一個房間,但十餘年來從門縫吹進屋裏的細沙積少成多,陶瓷與玻璃的碎片也被打磨成各色大小不一的卵石。廚房一些垃圾袋因為密度低漂上了房子的天花板,似乎恨不得能像黃豆發芽似的衝破別墅屋頂。
好在卧室的保險柜仍規規矩矩倒在一隅。米米蘭娜信手一試,保險箱鉛封的櫃門卻應聲而開,她們本以為裏面至少會有些蘇維埃時期的文物,結果裏面儘是一堆無用的黃色金屬。這趟潛水考古之行以保險柜的再度上鎖而告終。
幾天後那幢房子被水泡散了架,白漆一面的木板朝下,成片的木板死魚般飄滿灰藍色的海面,望不到頭。
感慨滄海桑田之餘,米米蘭娜的麵包粥也已經泡好,對於這樣的午飯木語桐皺緊眉頭。
用餐期間米米蘭娜又看見后廚的蒼蠅飛來飛去,對此她倒是習以為常。只不過米米蘭娜還是忍不住瞎想,她覺得這些體型堪比蝙蝠的蒼蠅過幾代也許就和小狗一樣大了吧。
公共食堂的隊伍比米米蘭娜剛開始長了一倍不止,很快麵包告罄,清湯寡水也鍋干碗凈,排隊的人群怨聲載道,其中大多數是灰頭土臉的工人,他們的雙眼已無力訴說怨言,只有蚯蚓似的擴張着的血絲在承受一切。
“嘿,葉菲姆你把那啥,這些吃的分給那些沒吃到午飯的人唄,能幫一點是一點。”木語桐掏出隨身細軟,裏面除了防身的手槍與一些用來交易的戈比外就只剩下些乾麵包了。
在米米蘭娜看來,她的這位朋友一直是個實在的傢伙。
望着木語桐燦爛的笑容,葉菲姆臉上的羞赧盡數退散,取而代之的是同樣溫暖的微笑:“嗯。”
“糟了,聊的好像有點久,體檢要來不及了。”米米蘭娜一拍腦門,她懊惱地靠在木語桐的肩膀上。
“老妹兒你本來就過不了體檢好吧。”木語桐哈哈大笑,毫不留情地嘲諷起來。
米米蘭娜將上午發生在課堂上的事有所保留地說了出來,她擔心自己從羅曼諾夫太爺爺的日記上看到的話會讓木語桐感到噁心。
“甭說了,我都知道,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你有什麼瞞着我的,老妹兒你的七情六慾全寫臉上了,其實我是西格瑪級的心靈能力者,你可瞞不住我的,這種事就應該一起承擔嘛,估計你也後悔看了那些玩意兒。”木語桐頓了頓,“其實我早就知道貝洛伯格的事了,那日記上完全沒錯,貝洛伯格的墜落讓莫斯科成為了人間煉獄,我讀過幾名老兵的記憶,他們的大腦現在還在阿芙樂爾基地擺着...”
“抱歉我說多了...”
木語桐沒再往下說,她四處看了看如釋重負般深呼一口氣,隨後笑容再度浮現。
米米蘭娜仍沉浸在驚愕之中,要知道人類心靈能力者的理論極限是佛愛級,西格瑪和佛愛只差了僅僅兩級。
她不知道這種超人的力量可以幹什麼,她只知道這股力量的持有者正和自己勾肩搭背,說笑有致。
“別笑話啊,你猜我心煩什麼,我討厭這份力量,我一直在想找辦法讓它消失,讓它滾蛋。除了見你以外,這也是我此行的另一個目的,你瞧,連你也差點把我當成怪物。”
“抱歉語桐,別生我氣好嗎。”米米蘭娜擠出一個微笑,她此時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然後痛哭一場。
有點後悔自己刺激到了摯友,木語桐張開臂膀將米米蘭娜環抱:“對了對了,體檢不用管了,回頭我可以讓葉菲姆找關係幫你參軍,到時候我也跟你一道,我呀,和葉菲姆都可以保護那個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