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愚者逆位
漆黑。黑暗與悲哀之神,切爾諾伯格。
蒼白。光明與太陽之神,貝洛伯格。
猩紅。凜冬與輪迴之神,莫雷娜。
何其吝惜取出黑白紅三色,筆觸卻是這等野蠻遒勁。分黑白於天地,土壤造化骸骨深厚無垠,日月雙亡,自此天空剜去雙目,星辰凋敝作眼窩,注視以寧靜。猩紅存乎天地間。
莫斯科,這是她被盜走的名諱。
“第零生態區。”亨利嘖嘖稱奇。
第零生態區唯一的光源是雨。是的,不知從何處趕來的雨滴向著生態區中心聚攏,天空的死寂足以滅殺萬物,那裏談不上有什麼積雨雲,而所有雨滴速度均勻,大小一致,故同樣不存在風力一說。
雨滴軌跡筆直,散發出磨砂感的強光,將莫斯科這片未顯影的膠捲刮花刮亮,以致斑駁千瘡。
“這就是雨嗎,果然和傳說中的一樣,不對,沒有感覺,一點也沒有。”阿卡莎向雨滴伸出手掌,不過她絲毫察覺不到雨滴的重量,“不像是雨。”
比瑞蘿頓感天旋地轉,耳道里像被塞了顆無序膨脹的種子,嗡然爆裂,這番耳鳴讓她險些栽倒在地:“像是光,不對,光怎麼可能斷斷續續的......姐姐,這,這很......不對勁。”
她乾嘔,黝黑額頭齊齊向外冒汗,胃酸在骨化的地面上翻着白沫、濺起濃煙。
類型II的超人類對於能量場的變化最為敏感,所幸這裏還只是第零生態區的邊緣。
“主耶穌基督,上帝之子,憐憫我罪人。”
胖牧師腳步碎着,他匆匆去捻十字架,忽感自己毛茸茸的胳膊上傳來指紋摩擦的微弱熱量。
一隻蠕行的小蟲。
兩根斷指斷面相接形成蟲子的體軀。胖牧師看得出神,這種扭曲的生命構造體令他感受到神聖,他由衷讚歎着上帝的慈悲,嘴裏禱詞又滾了一遍。
蠕蟲順胖牧師袖口爬出,它正要從中間開始分裂,轉眼卻被風刃撕成碎片。
那攤子碎肉在地面上沸騰尖嘯,可以確定的一點是它——或者說“它們”——仍然活着,這扭麴生物的每一顆細胞都不會真正的被毀滅。
碎肉又如變形蟲一般運動着,最終鑽入多孔的骨質中消失不見。
“槽,那他媽是兩根接起來的死人手指,胖子,你看那玩意還入迷了呢!狗屁上帝要是造了個這破玩意兒你還不如把它塞耶穌的屁眼兒里!”瓦列莉亞肆無忌憚嘲弄道。
胖牧師沒做搭理,快步跟上隊伍。
“驅逐艦級變異體......但現在除了這些蟲子外我們也沒看到別的東西,不過這些惹人愛的小蟲子,不曉得它們算不算變異體。”亨利放慢腳步。
羅曼諾夫一蹦三尺,他將一隻蝴蝶攥在手裏,隨後有些調皮地將它別在米米蘭娜的發間。
這位可敬的老師正讓卡車司機背在身後,她似乎陷入了一場夢魘,蒼白裂紋自她脖頸處浮現,有甚於擴散的癌細胞。
“驅逐艦......我還是覺得在哪聽過這種說法。”亨利望向蝴蝶,他開始專註於理解這一小小生命,它的脆弱與絕美與這篇土地格格不入。
畫家將那隻蝴蝶摘下,放生:“那是楊基佬的超人類等級標準,用來對變異體進行分級意外的合適。”
黑人姐妹不滿畫家此前的毫無作為——要知道在她們面對克里姆林命懸一線時,那畫家分明還在睡大覺。
她們竊竊私語,但礙於他那未知的權能,她們也只能竊竊私語。
“對應着我們的阿爾法級到佛愛級,美國標準是兵人級、戰車級、重戰車級、驅逐艦級、巡洋艦級,最後是戰列艦級。”畫家的語氣缺乏友善的意味,這着實讓亨利有些彆扭。
畫家掏出筆記本,繪製起蝴蝶的速寫來。
“我們的隊伍至少有四艘戰列艦,而且,這次的行動居然只是為了救一個新兵——你覺得這意味着什麼”畫家瞥一眼亨利,握筆的手指不由得顫抖。
“不知道。不過救米米蘭娜不是天經地義的嗎,她可是我們的戰友。”亨利拳頭一松,回答倒也乾脆。
“上一次襲擊行動新美利堅派出了兩支艦隊,每支艦隊都是一艘戰列艦配驅逐艦若干,四艘戰列艦,這足夠徹底摧毀一個國家了。這次行動很顯然軍方毫不知情,否則那兩名克里姆林根本不會攔截我們,同志,要變天了。”畫家將一隻蠕蟲踩爛,“我只能信得過你。”
四艘戰列艦,貝里,豎琴,另外兩個是誰,見鬼,不會還有羅曼諾夫吧......亨利挑眉,他還是放棄了詢問。
此時,畫家終於完成了他的畫作。
應該稱其為“蝴蝶”嗎
“豎琴。”畫家雙指抵住太陽穴,呼喚走在最前的豎琴。
畫家再次確定他是完成了畫作的,但他還是難以接受自己親手描摹的蝴蝶竟是由兩隻完整人耳組成的非對稱怪物。
“馬上給所有人都畫一張。”豎琴吩咐道。
恆河沙數的猩紅球體正懸浮在莫斯科上空,如群星壯觀,只是它們缺乏閃爍的意志,宣告的慈悲也貧瘠了。遠處的莫斯科山籠罩在瘟疫般的猩紅之中,蒼蒼然,有大筆觸皴擦點染,虛實無疆。
豎琴的右臂磅礴地舉起,半握的手掌中彷彿攥着什麼沉重的東西,下一刻他的手臂就在蒼白之雨中劃出道利落的弧線。
響指嘹亮可畏,一聲,他令世界屏住呼吸。
蒼白悲哀的氣泡以豎琴為中心向外極速膨脹,它咽下猩紅也咀嚼漆黑,一切包裹其中的事物都因此清晰明了。不過,原本提供照明的雨滴在穿越結界時反而奪取了氣泡內的光亮,其軌跡形成藕斷絲連的黑暗。
亨利看到一顆觸手可及的猩紅球體,他本打算觸摸它的表面,但那球體裏面卻像困了無數魂靈,還未等他接近,便爆發出陣陣凄厲哀嚎。
它在自轉。濃郁的紅霧組成大氣層,血海潮起,溫溫拍打着這顆小小星球錯綜漫長的海岸線。肉塊隨地殼運動升起,形成塞壬台地與第谷環形山。
亨利在手中凝成劍刃,他曾用『希律王之劍』劈開過整輛巴頓坦克,這回他屏氣凝神,向這顆星球奮力斬去。
血肉星球紋絲不動。準確說它在受擊的剎那向其他星球伸出突觸,亨利的斬擊將十餘顆星球串聯,形成一片局域網路。
信號經過突觸,載體拇指大一點,非黑即白,十餘顆星球在紅霧中隱現。
眾人確實看到有幾個匆匆的人影擦肩而過了。
“看到沒有大石,真有鬼啊。”斯捷潘聳肩,他剛清理完琴箱,這回側過半邊身子,生怕胖牧師再吐進去。
“是鋯石。”胖牧師無奈回了一句。
“有什麼頭緒沒有?”貝里望向“先知”塔爾瑪,他的妹妹。
“我看不清未來,這裏的因果被切斷了。”塔爾瑪說著,咀嚼起一顆土豆飴糖,“我想念貝加爾湖畔了,那兒烤魚腿可比這玩意好吃多了。”
塔爾瑪抱怨着,她還是受不了糖果粘稠咸腥的味道以及難嚼的鞏膜,一吐在掌心,那些內容物也沸騰着從她指縫裏滑落,消失於骨化的地面上。
原來她剛剛嚼的是一顆活潑的眼球,不過沒什麼大不了。
“神經細胞么...如果說這些天體是神經細胞,嘖。”比瑞蘿順手捉住一顆飛行的眼球,若有所思。
羅曼諾夫想起來筆記本里的一些片段,有些膽怯地俯視貝里,他甚至抽空擦掉了掛了很久的清鼻涕:“要不要試着用雷電轟擊這些‘多角體’,對了,呃,我們中有誰有能控制情緒的權能嗎”
“不要節外生枝。”豎琴鄭重警告道,他扭頭望向羅曼諾夫,後者將肩膀一縮,佝僂着,有些狼狽地吸溜兩下鼻涕。
“小子,這樣做然後呢”貝里畸形的身體將羅曼諾夫擋在身後,“拿去吧。”
“會...會看到真相,看到七十年來發生在這裏的一切。”羅曼諾夫咽口唾沫,在瓦列莉亞的注視下,他小心捏住貝里的食指,它粗糙、堅硬,同時也滑稽萬分——嬰兒的手指比這小不了多少。
“斯捷潘,幫小子一把。”貝里雙手抱胸,望向豎琴,其遺憾的意味不打算掩飾。
“『貓』。”
“『共和國·天神剋星』。”
除平靜以外的情緒盡數熄滅,雷電緘默其聲,蜿蜒湧向天際。
待它開口咆哮,數以萬計的猩紅天體閃爍起思維,星圖明了,星辰的細胞由此復蘇,最後,這片扭曲的土地開始了呼吸。
高樓平地起,在灰色的清晨中,萬千生靈啼哭。
莫斯科從未死去,她在“貝洛伯格”的懷抱里永生了。
時間在眾人眼中流轉,直到......
『...地面像軟綿綿的波浪一樣被震起,所有建築都以詭異的姿態被吸向了漩渦中心,彷彿某種不可言喻的巨大地下生物充滿鉤齒的口器。還有一些濺起的地塊像水滴一樣在空中懸停成球狀,大小不一,一些人的血肉粘在那上面,形成斑駁黯淡的色塊,讓它們看起來真的像一顆顆微縮的星球。但他們還活着,那些肉塊在呼吸!蘇卡不列!有的肉塊仍在向城外逃去,有的則與失重懸浮的血液一起向天空飄去,還有的...』
米米蘭娜的眉頭痛苦地扭成一團,在她那漫長的夢魘中,閃回的是那本神秘日記的片段。
『大群』的意志將天空扭曲,莫斯科六百餘萬人的血肉與整座城市融為一體,『貝洛伯格』賜福眾生。
三天後,代號“鐮刀”的五十兆噸當量核彈由一位影像模糊的超人類帶去,他向東方飛去,幾名列烏托夫的農民聲稱他們在晚上看到了流星。
“是我們先發射的核彈,不知道上頭還撒了多少謊,我們被蘇維埃母親背叛了呢。”貝里的笑容竟有些釋懷。
莫斯科的幻影如煙消散。
“蘇卡不列,我得歇了。”斯捷潘倒頭就睡,透支使用權能已經讓他虛弱不堪。
莫斯科的幻影驚擾了沉眠於此的邪魅,在骨駭的鬆動聲中,無數眼球向著不遠處的一顆猩紅天體蜂擁聚集。
它拔地而起。
“何蒙庫魯茲。”貝里果斷施展手段,他開始積蓄雷電,伺機而動。
被稱為“何蒙庫魯茲”的生態區變異體沒有頭顱,雙肩因而顯得寬闊。在它胸口堆聚的人類眼球裹着一層半透明粘液,似青蛙抱卵,四根斧足滑溜溜自腰際伸出,氣生根一樣幾乎與地面連結,勉強稱得上是雙腿的玩意細得可憐,卻奇迹般地支撐起它龐大、臃腫、無序的身軀。與之相反的則是他的兩條胳膊,招潮蟹似的一大一小,但細的那根也比它那畸形大腿粗上不少。約摸十幾條長短不一的人類手臂在其較小那條手臂上呈樹枝螺旋排列,這會兒蝸牛眼樣子整根手臂遁入肌肉內,那會兒又五指翕動有類海葵。
“看來我們中頭獎了,沒想到能在第零生態區的邊緣都能遇到戰列艦級變異體。”卡車司機將米米蘭娜放下,擺好抱架姿勢,一身腱子肉幾乎要撐破軍服。
碎裂的雨滴不再下落,它們繞莫斯科中心盤旋。眾人只覺得有什麼聲音被隱匿在了地下,又有什麼黑暗化為有形,有什麼殘缺的東西在祈禱,又有什麼破碎的東西正要癲狂吟唱。
“速戰速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