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愚者逆位
暴雪是在傍晚停的,整片天陰得不像話。
米米蘭娜透過人員進出時被掀起的擋雪簾瞧見夕陽,勉強可以被稱為晚霞的一鍋雲讓其燒得齁黃,火候不夠,又苦又澀。
她突然記起歷史文檔中的一段記載:1962年,一枚代號為“鐮刀”的核彈被投放於美國懷俄明州黃石公園上空,充斥着輻射的硫磺雲十年不散。
“那癌變的黃昏狀如雪地上暈開的回龍湯”,為她講課的老教授曾這般感慨道,今天這可怕的夕陽很符合米米蘭娜對這段話的想像。
真正可怕的倒也不是夕陽,而是藏在它背後的故事:人類戕害人類,手足屠戮手足。
短短一個月內,米米蘭娜就已親身經歷了兩場大屠殺,如今她與近衛營四連其餘七名超人類士兵擠在這頂不足五十平米的帳篷中,每個人的體味都在這狹小營房中得到了完美髮酵。
算上她的話,八個。
下棋的下棋,彈結他的彈結他,禱告的禱告,甚至還有個傢伙擋在過道上、撐着畫板有模有樣地繪畫。
這人沒穿軍裝,一身看不出材質的墨綠外套配針耕線犁的毛織襯衫,頭頂深色南瓜帽,下面兩隻狹小的眼睛讓眼袋撐起來,緊緻無毛的面頰反而在告訴大家他只是長得過於顯老罷了。
方才推開擋雪簾進入營房的第八人是名白髮女子,她已直直站在這畫家面前,等候了一分鐘,似乎這樣無意義的等待可以讓自己更占理些。
“哎,你是家裏有誰埋在這底下了嗎,你個晦氣玩意兒跟個碑一樣杵這兒”白髮女子近乎於撒潑般的謾罵指向面朝門口作畫的紈絝。
米米蘭娜放下手裏的《青年近衛軍》,她想了想——準確說是故作鎮定——隨後將這本比她還老的書塞入枕下。
作畫青年壓根沒打算正眼去瞧那潑婦,他自顧自地為畫作上的鐘樓勾勒線條,筆刷發出嗆鼻的松節油氣息。
眼見沒討到便宜,潑婦大步流星擠到畫家床邊,一蹦一落便在那軍綠色的被子上留下兩個醒目泥鞋印。
米米蘭娜本想呵斥那白髮女子,但鄰鋪的戰友卻拍拍她的肩膀。
“別去惹‘牧師’,這瘋狗...那叫一個逮誰咬誰。”說話者與米米蘭娜年紀相仿,他在刻意控制面部表情,笑得有點夾生。
不對,那個白毛女總覺得有點眼熟...米米蘭娜心想。
“對了,我,亨利·馮·斯卡利茲,代號‘騎士’,畫畫的哥們兒代號‘國王’,他跟‘牧師’好像是老冤家了;那邊做祈禱的傢伙是‘鋯石’;年齡最小的那位代號‘雪豹’,還是個娃娃;彈結他那位是‘弄臣’;黑人姐妹胖一點的叫比瑞蘿,代號‘巫毒’,留臟辮的叫阿卡莎,代號‘海妖’,你呢?”鄰鋪小哥做起自我介紹,連帶着讓米米蘭娜認識了下她的戰友,米米蘭娜注意到他有着木匠刨花似的棕色捲髮,這倒與羅曼諾夫有幾分相像。
羅曼諾夫...他確實也在這個帳篷里,不過現在並不是和他談話的好機會。況且自從下午見到他,他就對自己百般冷落,她所認識的羅曼諾夫絕不是這樣。不...那個能未卜先知的超人類想要他的日記,如果自己不能想辦法把羅曼諾夫的日記搞到手,恐怕那兩個傢伙...
愣了愣,米米蘭娜自報姓名:“沒有代號,叫我米米蘭娜就行。”
白髮女子與畫家之間的對峙幾乎是讓室內的溫度跌到零點以下,米米蘭娜只覺得自己呼口氣都要給凍成一團砸到腳背上。
牆邊兩名下着邦邦棋的黑人不時發出落子聲,原本正邊彈結他邊和羅曼諾夫嘮嗑的滑頭青年本想湊個熱鬧,沒成想讓白髮女子一個眼神嚇得兩股戰戰。
羅曼諾夫小聲向他說了些什麼,米米蘭娜這邊只能看出這麼多。不...先前鮑里斯帶着“雪豹”和“牧師”將自己從屠殺中救了出來,雪豹也就是羅曼諾夫,他當時似乎和那白髮女關係不錯,可按他那小孩子性格怎麼可能和潑婦交上朋友呢,這一定有什麼隱情...
“不應該是米蘭娜嗎?”亨利繼續問道,他的發音過於清晰,以至於讓米米蘭娜有些不適。
米米蘭娜撓撓頭,空腹感令她脊背發涼:“得問我爹媽了,話說你口音不大像俄羅斯人,你是...”
“你看的還挺准,要不你再瞅瞅我頭髮,本地人可沒有這種捲毛。不瞞你說,我祖輩是從捷克逃難過來的,遠冬城往北大概幾十里地就是我們的村子,村子裏基本都是我們捷克人,四十幾戶吧。”亨利點點頭,雖說米米蘭娜一度拒絕,但他還是將自己的土豆飴糖塞進她手裏。
米米蘭娜追問起來:“然後你怎麼會來這兒按舊世界的術語講...‘旅遊’”
“我老家也有一個喜歡研究舊世界的大爺,他還活着的話估計和你有不少話題,至於說我怎麼過來的...那些楊基佬屠了我們的村子,他們帶來了濃霧和納芙卡,我不顧一切地往外逃,對...一覺醒來后我就發現我成了超人,那個夢我還記得,好像有個叫‘貝洛伯格’的玩意說它賜予我權能什麼的。”亨利輕描淡寫道。
“抱歉。”米米蘭娜似乎又意識到什麼,“你不是瀕死覺醒的權能”
“不,我在山洞裏睡了一覺就發現自己刀槍不入了,來遠冬城的路上我甚至把幾隻想要吃了我的岩羊給兩三劍劈死了。”亨利聳肩,“『希律王之劍』,我的權能,大概就是...無形之刃這麼講應該沒問題,測試結果是類型V·寂靜,雖然現在只有蘭姆達級,但切開一輛戰車還是沒什麼...等等...你是瀕死覺醒的”
亨利恍然大悟。
米米蘭娜道:“嗯,但我的權能只有阿爾法級,類型也只是最常見的類型I·災厄,估計吧...我連蟑螂都燒不死。”
天開始成片黑下來,帳篷里的燈光想外透着,外面的風刮不進來。
不出意外的話,過會兒就該熄燈了,畢竟電力這種資源在遠冬城可金貴得很。
話說回來,像這樣一群超人類聚在一起,指望他們和和氣氣過個暖爐夜本就是天方夜譚。
“類型I類型I是怎麼混進我們近衛營的你不應該去那個什麼喀秋莎中隊嗎不對,你可以去集體食堂燒蟑螂!哈哈哈哈!”
發難者是對鋪的黑人,代號“巫毒”的比瑞蘿,她不介意用法令紋抬起油亮的臉頰來闡述自己的輕蔑。
沒準她只是單純看不起類型I這種低級粗暴的權能罷了。據說黑人留學生早在舊蘇聯覆滅前就是這副德行,米米蘭娜早就從年長者那邊有所耳聞了。
米米蘭娜並不想惹是生非,不過亨利已經替她做出了回擊:“比瑞蘿,如果比一下誰體味大的話,鮑里斯上校也得在你面前甘拜下風,你這腋毛扎個麻花辮估計斯捷潘今晚就得熬夜給你寫情書,他就好長辮子一口,他自己跟我說的,越長他越喜歡。”
“哥們兒你別胡說,我不好這口!”斯捷潘向亨利抗議道,他舉起結他虛張聲勢,這反倒讓比瑞蘿的臉色愈發難看。
原本正捻着木十字念珠的“鋯石”也開始為米米蘭娜說話:“比瑞蘿姐妹你不能這樣說,我也是類型I的權能,上帝賜予我們權能是為讓我們行義事做義人,我...”
“上帝是坨屎。”比瑞蘿朝“鋯石”做個鬼臉,後者的白胖臉頰讓她氣得好似新鮮摘下的豬肝,兩片失去血色的嘴唇里牙關緊閉,半天悶不出一個字,最後倒好,累了個氣喘吁吁。
眼見為自己說理的人反遭這黑人侮辱了信仰,米米蘭娜也對這兩名黑人心生厭惡:“比瑞蘿或者叫你‘巫嘟’,呃...我不知道我在哪裏有得罪您,但您這態度讓我倒想起了艾米·諾斯。”
“什麼艾米·諾斯”巫毒向女伴詢問起來,但海妖多汁的嘴唇一撅,臟辮逆着搖頭的方向來回甩了幾圈。
“《伊德格拉米》的主角,一個傲慢自大的女黑人。”帳篷另一頭的羅曼諾夫解釋道。
“哦對,我想起來了,書里有倒是有...”
“艾米·諾斯是我胡編的。”米米蘭娜雙臂抱胸,下半身埋在被窩裏,一副悠哉模樣。
“巫毒”惱羞成怒,她伸出根食指正打算再說點什麼。
“還嫌麻煩不夠多嗎芭蘿”海妖阿卡莎挽住比瑞蘿手臂,她正在極力阻止事態擴大,“別讓母親蒙羞。”
米米蘭娜向“海妖”阿卡莎點頭致謝,但沒成想熱臉貼上了冷屁股。
“我可沒說我們是朋友了,你不如多操心一下明天的特訓,喀查普①。”
這是熄燈前米米蘭娜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之後——寶貴的電流在鎢絲間消散,困意講究個先來後到,直至畫家撂下畫筆,輾轉難眠的亨利報復性將自己埋在了沉重的被褥下,米米蘭娜才得以享受入睡前的沉思。
核彈...不,我為什麼會想到那東西,不...
Boooom...是什麼東西爆炸了呢?核彈。
核彈...我翻過羅曼諾夫的那本神秘日記,既然是貝洛伯格的墜落毀滅了莫斯科,為什麼蘇聯高層還要拿美國毀滅了莫斯科作為借口向美國發動核戰爭...他們是知道實情的,十月二十日,對,我隱約記得日記上莫斯科毀滅的時間是那一天,可老師說“鐮刀”是二十三號才炸了黃石公園,中間這三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隻巨手無形無色,它毫無憐憫,毫無憎恨,毫無蔑視,毫無欲求。它在米米蘭娜腳下破碎、蔓延,黑色血管匯聚的人體在她的面前屹立不倒。
米米蘭娜睜開雙眼,她情願相信自己的思考結果只是痴人說夢。不...她剛剛好像看到了什麼,但那東西絕不是一隻巨手。不,她剛剛看到了什麼...
她的手腳開始發冷,她感覺有某種東西,也許是一隻無害的觸手,也許是一塊純黑的瘢痕在夜空中注視她。
老師他早就自殺了啊...
不,想想羅曼諾夫...我不能讓他成為下一個木語桐,這裏不是他該呆的地方,可...在屠殺那些天花病人的時候,羅曼諾夫是在笑吧,他和那白毛女都笑得很開心...他一定是在演戲...白毛女也是...
沒有什麼“貝洛伯格”,只有一張面具擺在她的面前,她忘了自己有沒有睜開眼,眼睛...什麼是眼睛自己是有這東西的嗎?耳朵...嘈雜在接觸她皮膚時化為體溫的一部分。
她好像戴上了面具。
葉菲姆...他也是在演戲吧,就像木語桐一樣,“巨人”貝里和“先知”,新蘇維埃和新美利堅,所有人都在演戲。
只有我是愚者,只有愚者最適合當觀眾。
但他們必須將戲演完,我掌聲不起,這舞台永遠不能落幕。
......
“操,你的『綠人』也救不了她嗎?”是巨人貝里的聲音,儘管對於目前的米米蘭娜來說,所有人的聲音似乎都一模一樣。
“不行,不行不行,沒辦法的話先拿這點殘次品L試劑湊合一下,她已經被侵蝕了,也許只能安樂死,回頭趕緊找台工業鑽機看看,等等...你們有沒有類型II·支配的賜...超人類,趁她現在虛弱,這樣可以把她的大腦從內部破壞掉。”政委並沒有拿出他口中的“殘次品L試劑”,顯然他更傾向於後面的提議。
“我拒絕,這是謀殺。”比瑞蘿拒絕道。
“鋯石”仍在念着禱文,他似乎一整宿都沒睡個踏實。
“L試劑...”鮑里斯神色凝重,米米蘭娜注意到了他。
他的鬍子像是倒懸的山巒,白色部分即是陳釀的積雪,飽含冷漠的酒香。
鮑里斯的語氣相當客氣:“你們先出去,我跟政委單獨聊聊,豎琴你留一下。”
被叫做豎琴的男子戴着一頂顯而易見的古典假髮,銀色,與他那病態般的孱弱肌膚般配得很。
屋子裏僅有的一台桌子讓他把所有擺件兒掃到了一角,他靠着那張桌子,踩着鋥亮皮靴的雙腳交錯搭在一起。
“L試劑被偷走了。”政委面露難色。
鮑里斯道:“瀕死覺醒的超人類讓貝洛伯格侵蝕...不是第一次了。”
看着豎琴缺乏血色的臉頰,政委似乎想起了什麼:“我記得沒錯的話...你當年也是差點讓貝洛伯格侵蝕了,對吧”
豎琴說著,在煙斗里點起旱煙:“對,也差點讓你給安樂死了,幸好我弄了點L試劑打進了自己腦子裏,你當時可差點嚇到尿褲子。”
政委刻意避開了這個讓豎琴不愉快的話題:“重新製作L試劑有點來不及了,上面只給了我們這麼多,難不成你們要去偷就為了這新兵蛋子”
“唷,有冷風從地板縫裏吹來,你這下面有密道”豎琴蹲下身子,煙斗敲敲地板。
政委沒做回答,鮑里斯打破了自己的沉默:“我們不會去偷L試劑,我們自己做。”
“去深入第零生態區獵殺驅逐艦級變異體靠那些新兵蛋子”
所謂“第零生態區”即是莫斯科,那裏如今已被各種光怪陸離的變異體佔據,龍潭虎穴稱之也不為過。
聞此,豎琴倒是笑出聲來,他自然是聽出了政委的潛台詞“你們瘋了嗎”。
“你倒應該問問現在整個新蘇維埃有幾個正常人。”豎琴推開房門,披在身上的軍大衣似披風般擺動,側臉的瘦削反而形成分明的稜角。
“你的意思是...”
豎琴輕哼一聲,打斷政委的話:“鮑里斯的意思是他抽不開身,我帶着那群新兵去第零生態區,就這樣,獵殺驅逐艦級變異體,就算巡洋艦或者戰列艦級也無所謂,然後拿它們煉L試劑,再把試劑打進這小姑娘的腦子裏,咚,她就得救了...哈哈,我還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這麼關心起我來,要知道與那些變異體比起來,我們這些超人才是真正的怪物...小心你那和藹可親的蘇維埃母親背刺你,就這樣,回見吧,哥哥。”
“可你為什麼要救這與你毫不相干的...”
豎琴帶着皮手套的右手食指做出“噓”的手勢:“就像你對孿生弟弟見死不救一樣,我們都不可理喻。”
關好門,豎琴所做的只是聳肩一笑,他戴正讓假髮帶歪的帽子,卻發現自己只是將它扭到了另一邊。
“你的力量能使人們,消除一切分歧。在你光輝照耀下面,人們團結成兄弟。”
豎琴哼唱着《歡樂頌》的歌詞。
迎風唱,迎風笑,他發現煙滅了,於是點燃煙斗,繼續走。
①喀查普:同前文“楊基佬”是對美國人的蔑稱一樣,喀查普是對俄羅斯人的蔑稱,意為蠻子/強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