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愚者
本該向鎮民們引薦波波莉娜的方穆整天沒見個人影,代勞者是他那文書,一個沉悶無趣的乾巴老頭兒。
意思反正傳達了個七七八八,“...啊,這個扎伊娜女士和查南先生以後就是我們的好鄰居了,大家呢,和睦共處,啊,和睦共處。”
文書說完,手一勾撓起稀溜溜眉毛,苦惱地憋回個呵欠。
聽眾們起先是敷衍般鼓鼓掌,站得從前到后活脫一排排疏鬆搖動的爛牙。直至文書提及波波莉娜的傳奇事迹,這口爛牙才接二連三箍成一圈。
“...這位女士孤身刺殺了十幾名掠奪者,然後救出了她的丈夫!”
文書話音剛落,爛牙們順着文書手指方向將波波莉娜二人圍了個水泄不通,但出於敬畏,他們給這兩位有點眼熟的外來戶留出兩三尺有餘的空地。
波波莉娜自然不是傻瓜,片刻,她得出結論:方穆想讓自己成為慕緹尼克鎮的焦點,方便監控自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掠奪者入侵的陰影籠罩在城鎮上空,有自己這樣一個“掠奪者殺手”也好穩定民心。
可...如果捧殺自己不是方穆的主意,那麼文書這老東西自己恐怕也包藏禍心。波波莉娜搖搖頭,她現在還不想深思這點。
“這是方大帥托老朽送給你二人的禮物,二位若不嫌棄,今後就在市政廳對街棚屋落榻吧。”
所謂“禮物”正是把生鏽銅鑰匙。
該怎樣對,將這把鑰匙嚴絲合縫插進獨屬於它的鎖孔。之後呢順時針轉動半圈。
房門會敞開,灌入寒風與生活,屆時燒起爐火,再煮鍋噴噴香的蛇麥粥,不,倒退回去,光是想像一下那鎖芯跳起的清響就足以令波波莉娜意亂神迷了。
擁有一個家是她從未奢求的事情,這意味着她不再需要奔波,不再需要刀尖舔血,不再需要擔驚受怕,甚至呢,找個靠譜的男人嫁了也未嘗不可。
這把鑰匙來到了波波莉娜手中,比她想像中還要厚實沉重。
鑰匙新主人將它下意識握緊,任由其汲取掌心餘溫。
“查南”
波波莉娜輕戳查南,但後者只是愣在原地,直冒熱汗的額頭下是異常擴大的瞳孔。
“哈...”
獨眼掠奪者的反應略顯遲鈍。
波波莉娜瞬間明白了問題嚴重性,她簡單向文書搪塞幾句,連拖帶拽打算將查南領回旅舍。
卓婭大姐最近生意算是興隆,因此一樓客堂新添置兩三張木桌。
兩名旅店夥計偷得一時清閑正下着邦邦棋,見進來的是熟人,其中一名夥計撂下棋局,陪起笑臉等候着波波莉娜差遣。
波波莉娜打量着夥計:“拿個濕毛巾,再弄根木炭。”
她掏出三枚戈比當做小費。
查南此時正雙手抱頭,得了癔症似的嘴裏咕噥個不停,兩名牆角的食客也停止談話,目光齊齊向查南看去,打算尋個熱鬧。
本該被遺忘的回憶在查南腦海中拼湊成規整的苦難。光怪陸離,不可名狀。一種或許是紫色,另一種或許是黑色,總之兩種色彩翻湧波濤,咖啡似的攪拌起層層泡沫,查南睜開雙眼,這些泡沫卻幹了,硬了,在他的神經上結成血痂。
毛巾和木炭來了,波波莉娜將好心的夥計打發到一邊,查南驟然伸出的左手握緊她的手腕,失去一邊支撐的腦袋因此顯得搖搖欲墜。
波波莉娜嘆口氣,她僅是用毛巾來回擦拭着查南額頭,見他意識清醒些許,木炭筆走龍蛇在他臉上紋下無數抽象費解的符號。
傭兵嘴裏念念有詞,既非俄語,又非英語,也非漢語。鼻音居多,氣韻悠長,如鷹踞長空,如駿馬奔騰。
“蒙古語...哈哈。”查南苦笑着,他看樣子是回過了神,只是臉色有點難看。
“你還知道不少。”波波莉娜收起木炭,用眼神回擊了那兩名看熱鬧的食客,他們悻悻低下頭,有一口沒一口喝起鐵鏽濃湯。
波波莉娜也向夥計點了一份這種輻射超標的湯水,外加一份林蠍歐姆蛋。
“莫斯科158號設施,也就是一百年前核戰爆發的時候,美國佬的核彈把整個蘇維埃轟了個底朝天,我的祖先——一名西班牙裔學者便跟隨着難民們躲進了那個設施。”查南替波波莉娜盛好鐵鏽湯,等她動了勺子后才抿了幾口。
查南繼續解釋起來:“其實就是個大型防空洞,裏面什麼都有,因為離國立圖書館挺近的,所以設施里存了不少藏書,所以你看,在離開158號設施前我已經學了許多東西。”
鐵鏽湯顧名思義,其實就是用鐵鏽調味的雜碎湯,查南喝不慣,硬着頭皮灌完一碗也沒再續。
“那麼牛逼的地方你腦子有病離開啊”波波莉娜打個飽嗝,袖口當做餐巾擦拭嘴角。
“我有過一個美滿的家庭,知書達理的溫柔妻子,聰明活潑的可愛兒子。”查南沒再說下去,手裏機械地搓着木湯匙。
查南麻木地訴說著:“然後他們死了。一天158號設施外來了群陌生人,軍官不同意將他們放進來,但我和其他一些人不忍心他們在外面被變異體捕食,口角最終演變為械鬥,可惜我們贏了,我們偷偷把他們放了進來。”
波波莉娜本打算跳過這一話題,但出於尊重,她選擇沉默傾聽。
查南繼續道:“他們殺了所有人,所有人被他們做成了肉乾...呵呵,那個掠奪者首領是個刀槍不入的怪物。”
“超人類。”波波莉娜若有所思,她已經理解了為什麼查南會鎮定劑成癮。
“對,我為他們升起了升降梯,打開了設施的防爆門,為了‘獎賞’我,他們當著我的面...總之他們留了我一命,沒什麼了,已經是十九年前的事了。”話說完,查南望向靠門的座位,那裏剛坐下一名教會騎士。
他穿着副精細打理的翼騎兵半身甲,天鵝羽翼般挺立的翼飾將他襯得有些矮小,沿邊緣鑲金的頭盔又在中間鏤出一排天鵝昂首的圖案,這又將他襯得有些黑黢黢,不似騎士,更似老農。
幾名食客低聲竊語,嘲笑之意似乎是覺得那騎士配不上這身盔甲,或者是說這盔甲的主人應該是他們自己。
“沒啥,教會騎士都是怪咖,你聽說過瘟疫騎士嗎,教會天啟四騎士之首,教會那邊的老登說這傢伙還會用嬰兒的手臂當燭台。”傭兵漫不經心道。
酒館夥計們開始忙了起來,這回進旅舍的是三名燒炭工和一名游商打扮的胖男子,他們緊挨着波波莉娜圍了一桌。
胖男子綽號萬事通,平日經營着慕緹尼克鎮郊外的一座小煤窯,因為擔心掠奪者鬧事,所以帶着幾名夥計回了城裏。
他們的話題最開始是女人,之後便聊到了那些猖獗的掠奪者。
“哥們猜怎麼著,今兒個早上有幾個掠奪者刺客溜進城了。”萬事通輕哼一聲,臉頰肥肉抖兩抖。
“不是,我們那麼高的城牆他們怎麼進來的”一名燒炭工發出疑問。
“扔進來的,就跟昨天晚上扔那些腦袋進城一樣,不是投石車扔的,是人扔的,人扔人,不過剛落地就遇上狗爺了。”萬事通笑笑,右手擦玻璃似的憑空一抹。
“把自己所見如同放映機一樣展示給其他人看,估計是類型V·寂靜。”查南做出判斷。
唐突出現在眾食客上方的是三名正在俯衝而降的掠奪者,他們磕過猛葯,或是五官擰成麻花,或是嘴裏吐着白沫子,身上僅存的皮甲與衣物在大氣的摩擦下盡皆燃燒崩落。
在萬事通製造的投影下,這一切栩栩如生。
不過三名掠奪者超人只有一人活到落地。
一隻散發詭異氣息的寒鴉不急不緩撲騰雙翼,直至它扭頭,它凝視。
尋血獵犬的神形在一瞬間取代了寒鴉,他雙手擊出音爆,左手掏出一名掠奪者的心臟,右手扯出一截紫青色腸子。
捏碎,纏繞鎖喉。
至於那活下的一人,自然是尋血獵犬故意為之。
尋血獵犬翻身接住自己的黑色手提箱,身形閃爍,再度以寒鴉示人,寒鴉北去,血濺百尺。
倖存的掠奪者單手撐地從地面深坑中站起,他毫無顧忌地向市政廳走去,周身蒸汽熱騰騰,襯得刺青戰紋泛起殺意。
一隻黑貓在清晨霧氣中蹲坐着,它不舔前爪也不曾用后爪撓撓脖頸,它只是蹲坐着,眼仁向前方注視。
掠奪者左手擎起,指尖光球匯聚,在大鬧一番前,他打算先把眼前這惱人黑貓轟成肉泥。
他接近着,舔着打有唇環的嘴唇,可那該死的黑貓挪也不挪。
他想要品嘗恐懼!
他將指尖光球對準黑貓,在他設想中,那光球應該慢慢穿過黑貓的腦袋,將裏面的腦漿燙熟,燙得香噴噴。
可電光火石間,他的腦袋卻順着眼眶裂成三瓣。黑貓身形一閃,那分明是尋血獵犬,碎裂的眼珠與腦漿沾滿他的雙指。
“就是他之前救了你對嗎”查南小聲問道。
波波莉娜點頭作為答覆。
“扎伊娜!”
是卓婭大姐的聲音,她挪着肥胖的身子擠到波波莉娜面前,手裏提着的小麻袋引起了二人注意。
“走,我們上去說。”
卓婭開門見山,回到客房后一松麻袋,自然敞開的麻袋口露出幾枚正方體粉色冰塊。
本該清新的果香被這低溫壓制到濃郁嗆鼻的程度。
尤里耶娃香水,一種因起氣息與服用方式聞名的鎮定劑。
“這是...”波波莉娜沒多想,要想在這種小鎮弄到尤里耶娃香水只有一種辦法,那就是去找煉金師購買,而卓婭為了查南竟然去了一趟與她勢如水火的前夫那裏。
“拿回去大姐,你這樣會害了他。”波波莉娜將麻袋封好遞還,她看到查南再次因為癥狀發作而痛不欲生。
“抱歉啊妹子,俺以為這樣能讓他好受點兒,打擾你們夫妻團聚嘞真是不好意思。”
“不,不要道歉,這是我們呆在旅舍的最後一天,承蒙關照了,大姐。”波波莉娜一邊安撫查南,一邊回頭道,她伸出鼓囊囊的左手,幾枚戈比從指尖縫隙滑落。
“收下吧。”
總有一些人固執地走着正道,他們是奇妙的,他們在黑暗的時代中逆流而上、燃燒,僅此就足以定義偉大。波波莉娜深知自己絕非此類人等,她所能給予他們的,唯有祝福的目光。
邦。
“請問有事嗎”面對敲門聲,卓婭做出回復。
為了讓波波莉娜安心,她將那些戈比收了下來。
邦邦。敲門聲沒停卓婭此時正打算起身開門。
波波莉娜右手做出停止手勢示意卓婭不要輕舉妄動,作為身經百戰的雇傭兵,她的第六感超乎常人。
邦邦邦。
查南咬緊嘴唇,病情的折磨與那該死的寂靜讓他幾近崩潰。
“后...后...”卓婭捂住嘴巴,她已經貼住了牆角卻還在向後縮着,眼睛瞪如銅鈴。
波波莉娜轉身,她下意識雙臂交叉護住要害,一股渾厚力道卻將她整個人掀飛出去。
俯身卸力,波波莉娜迅速藉助雙臂站起,望着門內刺客,她反應過來——她剛剛是被踹了出去。
來者赤裸上身,腿上骨甲是他唯一的防護,至於那張像是一鍋沸騰冒泡的濃湯似的爛臉,波波莉娜看都不想看第二眼。
刺客被膿包擠成一條縫的雙眼電光奔涌,他死死凝視着波波莉娜似乎是在發動權能。
無事發生。
就連刺客自己也吃了一驚。
是心靈控制類的權能。波波莉娜心中有了答案。
雖然不清楚原因,但心靈控制奈她不得,這是波波莉娜在成為一名傭兵前就知曉的。
“劍!”波波莉娜大吼。
趁着那超人愣神之際,波波莉娜掏出手斧向他肩膀擲去。
斧柄脫手,斧刃旋轉,銀亮亮劃出弧線。
命中!
斧刃確實結結實實擊中了超人裸露的左肩,但整把斧頭卻被彈飛出去,以幾乎不可思議的角度——九十度直角。
斧頭直挺挺被彈至半空,查南此時也短暫恢復神智,將迅捷劍奮力擲來,橫插在波波莉娜面前的木牆上。
波波莉娜藉著超人身體的硬直拔出迅捷劍,她的下一擊是狠辣果斷的直刺。
劍尖沒入超人腹部半公分,波波莉娜只覺得自己在捅一塊密不透風的鋼板,而吃痛后的超人同樣青筋暴起。
鬆開劍柄,波波莉娜接住正在下落的斧頭,再一次的投擲命中超人右肩,可那皮膚上只是多了一道淤青。
斧頭這回插在了天花板上。
波波莉娜拔下迅捷劍,回過神的超人硬吃兩回切削,下潛身位打算將波波莉娜撞倒在地。
波波莉娜果斷放棄迅捷劍,她雙腳騰空踢向超人腦袋,借力使力落在十幾米開外的走廊盡頭,一名罵罵咧咧的旅客剛打開房門便被那超人撞斷了腦袋,晨光透窗射入,大片塵埃托舉出光芒輪廓,捲起如海風般漫長的腥咸。
超人雙臂交叉繼續衝撞,波波莉娜跳木馬似的延他脊背翻至身後,那刺客再度轉身,被小小傭兵羞辱的惱怒令他的進攻失去章法。
可縱使如此,波波莉娜也只有一昧躲閃的份。
還好最開始那一腳他沒用全力,而自己可靠的鹿皮大衣也吸收了大部分都衝擊,否則自己恐怕得雙臂盡斷了。
嗯...雖然是棘手的權能,但反應方面比常人強不了多少,力量的話估計只有十級超人的水平,論具象一點他可以舉起個半噸,而那被她下毒砍了腦袋的那墨家小姐看似柔弱,理論上卻可以將重型坦克當足球踢。
眼下這種等級的超人,被擊中一兩次其實也無妨,殺掉他就好了。
想是這樣想,最開始那一腳的痛感也漸漸開始浮現,波波莉娜的雙手已經不自覺打起顫來。
好在卓婭已經趁着混戰逃往樓下,病情未愈的查南也不會被他控制。
心靈控制的前提就是被控者心智正常。
超人顯然並不甘心,他本想再次向波波莉娜釋放權能,但似乎並沒有注意到身後。
是卓婭找來的救兵。
那名翼騎兵打扮的正義騎士高舉十字劍劈下,超人頓時頭破血流,此刻他顧不得波波莉娜,與那騎士且戰且退,幾回合下來騎士的半身甲已經讓超人硬生生拆成了廢物點心。他們再次戰至波波莉娜客房門前,劍拳相去,波波莉娜近身不得。
超人愈戰愈勇,騎士則有些力竭的意思,他踩過那倒霉旅客黏滑的血跡,十字劍格住一拳后卻下盤不穩滑倒在地。
超人沒打算讓騎士喘息,他啐口唾沫當面折斷騎士的翼飾,他隨後第一拳被那騎士躺倒躲開,但第二拳卻結結實實打中了他的腦袋。
騎士七竅流血,但超人似乎並不想放過他,他發動權能,打算讓騎士自我了結。
“當超人發動權能的時候才是他們最脆弱的時候。”靈鼬的告誡在波波莉娜腦海中浮現。
憑藉這份覺悟,她已經斬殺過一名低級超人,這傢伙將是第二個。
瞅準時機,波波莉娜將自己門框上的大塊木刺剝下,權當是匕首。
超人做出了反應,但為時已晚。
在他掐住波波莉娜的脖頸前,那根木刺已經貫入他電光四射的右眼。
他的右眼恢復了正常,像是開了染鋪的臉上掛起一輪可怖的微笑。
但一切並非如他所願。
電光四射,不受控制,野蠻生長的荊棘不過如此。緊接着,蚯蚓般扭曲的血管在他整張爛臉上浮現,他的整顆頭顱開始坍縮,一如瀕死的恆星,超人嘶吼一聲,其面部肌肉早已融化成漩渦狀,根根肌肉纖維蠕動着、旋轉着,最終在電光纏繞下化作焦臭多汁的血肉煙花。
超人刺客蒸汽滾滾的屍體跪倒在地。
刺客解決了,但驚魂未定的波波莉娜必須想透一個問題這傢伙是誰派來的,誰知道自己住在卓婭大姐的旅舍的。
或者是文書,又或者是方穆本人,自己來到慕緹尼克鎮的時機本就蹊蹺,把自己當做掠奪者的內應探子也在情理之中,該死,太該死了...
文書的話,也許他是想挑起自己和方穆的矛盾從中獲利不,關鍵在於他們如何獲得的自己的信息,尋血獵犬這傢伙到底在幫誰,太多了,太多了,她得歇一歇。
內應...真正的內應到底是哪個混蛋,誰他媽害自己...
但不管怎樣,到了這份田地,無論是不是文書挑唆的,她都得想辦法把方穆扳下台。
只要想辦法挑動他的憤怒,讓他不顧勸阻去找殺害他“侄子”的那群掠奪者報仇,對那些士兵紀律鬆散,想要煽動兵變...引子有了,現在只需要一點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