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愚者逆位
“秋天大雁的歌聲已消失在...滋...遠方,大地已經蓋上了一片白(模糊)霜。但是在這條崎嶇的山間(雜音)小路(雜音)上,我們三人到如今還徘徊在樹旁。”
唱片機喇叭圈着一層孔雀綠的銅銹,低沉哀長的女聲從中呼出,屋子裏的清涼冷氣早已與它融為一體。
米米蘭娜此時正輕聲跟唱着《山楂樹》的歌詞,腦袋搖搖晃晃的,甚是出神。
“新兵同志。”穿着M40條例政委常服的青年一板一眼道。
米米蘭娜似乎還在愣神,她盯着唱片機的銅銹,並將它們想像為生機勃勃的苔蘚。
青年調整氣息,加重語氣:“近衛營四連的新兵同志!”
米米蘭娜回過神,草草答到,這時青年一巴掌將門口唱片機拍死,在猝然襲來的寂靜中,兩人是大眼瞪着小眼,面面相覷。
米米蘭娜回想起了她此行的目的:測試她的權能。
無論後天覺醒亦或生而有之,洋洋乎大哉的正是超人類所擁有的權能。按照新蘇維埃軍方以往的經驗而言,瀕死覺醒的權能一定更為強大,可米米蘭娜目前除了能用響指打個火外幾乎與常人無異。
沒準自己的等級只有α。米米蘭娜心想。
青年一邊說著一邊戴好醫用手套,他小心翼翼搬出桌子下的盆栽,從最茂盛的一株矢車菊上摘下枚新鮮的綠葉。
米米蘭娜留意到這些矢車菊都已殘破不堪,對比而言剛才被薅掉葉片的植株只是勉強沒有蔫掉罷了。
青年甩落葉片上的水珠,他看着眼前瘦削的女子似乎有些於心不忍:“早上吃飯了沒?”
米米蘭娜點頭,實際上她暗自將早餐的土豆飴糖留了下來,打算晚上帶給聖三一學院的孩子們——他們奇迹般從瘟疫與戰爭的魔爪下倖存,但其中不少人已經成為了孤兒。
“伸出右手,像這樣,五指伸直,掌心向上,深呼吸。”青年說著,左手伸直作為演示。
米米蘭娜模仿起青年的動作,她只見葉片在青年念動力的操控下穩穩停在了自己掌心正上方。
下一秒青年解除了念動力,而那葉子竟仍在她掌心上方保持着懸浮!
米米蘭娜屏氣凝神,她驚訝於這奇迹的微妙,但更令她吃驚的尚在後面:在她的注視下,整片葉子開始從邊緣處向內燃燒起來,最終灰飛煙滅!
青年摸摸自己不存在的鬍子,皺眉道:“類型I·災厄,按理來說不大應該。”
“啥?”米米蘭娜撓撓頭,屋內的碘伏味讓她倍感安心。
青年漫不經心吃下塊土豆飴糖,咀嚼時嘴裏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哦,看來老鮑真就什麼也沒跟你講,他只告訴你來這兒前吃飽對吧?”
米米蘭娜點頭稱是,隨後她在青年的示意下坐在了辦公桌對位的椅子上,青年隨後落座,這樣子有點像舊世界時的醫院問診。
青年乾脆作出解釋:“這樣的,剛剛給你做的那個就是‘別林斯基六式’,也就是俗話說的‘別六’,就是說根據樹葉在受試者掌心的表現將權能分為六個類型,舉個例子,樹葉燒焦是最常見的類型I,鮑里斯的權能屬於類型V·寂靜,測試表現為樹葉憑空消失,只留下陰影。”
米米蘭娜追問道:“呃...那你呢?”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算了,做下一個測試,也是最後一個,我會...嘖,反正你別咸吃蘿蔔淡操心。”
青年聳肩,話說完,他從柜子裏掏出一副電鑽和一隻載玻片。
“真的要用這玩意?”米米蘭娜有些難以置信,但想到她還得將羅曼諾夫救出來,她的決心反而愈加堅定。
“我們的生物力場讓我們刀槍不入,要想取點兒血,只能用這種電鑽。”青年說著,手中電鑽已然開動,嗡嗡作響,“不會很疼的。”
牙關緊咬,米米蘭娜還是選擇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
如他所言,確實只是有點刺痛。
米米蘭娜回想起來:打自己覺醒權能開始,她的身體便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她記得前天自己遇到了個打劫的強盜,一番勸誡無果后,對方惱羞成怒,可本該捅入自己腹部的刀子卻發出聲脆響斷為兩截。
之後她稀里糊塗發動了權能,於是整個無人巷子在烈火中熊熊燃燒,方圓百米的積雪消融殆盡,第二天上凍后讓行人們苦惱不堪。她曾經的一名學生——如今住在聖三一學校附近的工棚的木匠維克多當晚甚至熱得打起了赤膊。要知道他的木匠作坊可是離事發小巷有數百米之遙。
“好了。”青年收起電鑽,反手將那滴落的血珠均勻抹在載玻片上。
這時,米米蘭娜問道:“這是什麼?”
米米蘭娜所指的是青年拿出的神秘試管,它被專門儲放在一個防輻射鉛盒中,奇怪的是裏面的漆黑液體像是有着自我意識,它們粘稠的質感可以第一眼看出,但要是多看上第二眼,它們扭曲的本質便會激起旁觀者內心的恐懼。膨脹、爆裂、掙扎、更迭...這些動詞一股腦在米米蘭娜心中湧現,鑽心剜骨的惡痛在空虛與真實間變化無常。
這時米米蘭娜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妥——她根本不該將它們與生物聯想在一起,它們明明是一個迷你的生態系統,明明是一片憤怒的沼澤,平等地憎恨萬物,壓迫眾生。
米米蘭娜恍惚間重複問了一遍:“這是...什麼?”
青年的回答倒也簡短:“L試劑。”
好在青年只是將那黑色液體取了針頭大的一點兒滴在了載玻片上。望着被裝入鉛盒的試管,米米蘭娜只覺得有一隻惡魔被暫時封印了。
很荒唐,卻也讓她心有餘悸。
米米蘭娜將視線轉回載玻片,只是片刻的愣神,那上面的血液已經被漆黑物質同化,刺鼻的焦臭味幾乎沖開了她的天靈蓋。
米米蘭娜捂鼻後退半步,青年則謹慎地用自己的力場將整張桌子隔離了起來。
載玻片上的樣本此刻以肉眼可見的幅度沸騰不息,其體積膨脹着,最終鼓起手指頭大小的膿包,它疏鬆多孔如黑曜石,溫熱的血腥味絲絲縷縷。
“結果出來了,α級的能力者...聊勝於無吧。”青年鬆了口氣,趁米米蘭娜不注意,他偷偷揩走額頭冷汗。
最平庸的類型I再加上最沒用的α級。想到這裏,米米蘭娜差點撫掌大笑,她說不清楚造化弄人還是怎麼地,發生在她身上的每一件事都超出了她的預期。
禍福相倚?禍福量子糾纏!米米蘭娜這回已經笑出了淚。
“手再伸一下,”青年嘴上說著,已經將米米蘭娜的右手拽了過來,“這是我的權能,『綠人』,屬於類型IV·豐饒。”
米米蘭娜食指的傷口在青年觸碰下緩緩癒合,這種美妙的復蘇讓甚至讓她滿面紅光。
“珍惜你最後一天的休息吧,新兵同志,明天報完道,你就是蘇維埃的財產了。”
說到“財產”二字時,青年刻意壓低聲音,米米蘭娜聽過後甚至打了個寒顫。
就此別了過,米米蘭娜推門轉步離開營房,屋內的青年幾乎是神經質般喃喃說道:“晚上會漏風的,可別吹壞,他媽的。”
近衛營四連的駐地毗鄰莫斯科山脈,被稱為“莫斯科觀景台”的小村子是傍山而建的,因此天氣晴好時總可以看見山頭那幾個黑黢黢的人影。山民們幾乎與世隔絕,與駐地的士兵們不曾往來,近十公里的補給線讓駐地與遠冬城呈藕斷絲連之勢。
按連長鮑里斯的話來講,“像個魚餌”。
這句話鮑里斯幾乎對每個近衛營的新兵都說過,米米蘭娜也不例外,她走出營地後放眼一望只有山上山下白茫茫。她再順着作為補給線的小路看去,那條斗折蛇行的小路甚至沒能堅持一會兒便在她的視野中蒸發了。
深山老林里冷不丁傳來卜雪鴞幾聲長嘯,米米蘭娜知道明天還有場暴雪等着她,回聖三一學校給孩子們送糖的計劃也只得泡湯。
米米蘭娜不由得嘆氣,她忽視掉了那些正在練習權能的超人類士兵,轉而向不遠處的圍牆旁瞟了幾眼——一男一女正全神貫注地對弈,其中女子虎背熊腰盤坐,緘默不言,男子卻像截樹樁子似的站着,時不時發出幾聲悶哼。
噠噠幾步落子,矮個子喜形於色:“這步棋怎麼樣,服不...”
“邦,你輸了,下得不錯。”女子面無表情道,她的聲音比一潭死水活潑不到哪去。
矮個子的抱怨幾乎同時發出:“真受不了,以前每次都是我贏,他媽的,我就從來沒輸過!”
緊接着,矮個子吊起嗓子向米米蘭娜喊道:“嘿!我說那邊的小妹,要不要幫我下一盤邦邦棋,我受夠了!”
“邦邦棋”算是廢土居民們喜聞樂見的一種娛樂活動,其勝利規則大致有二:一是靠吃子讓自己的士兵棋子數目變為對方二倍,二是靠讓自己的士兵棋子不斷送死或者消滅敵方“總統”棋子讓自己的核彈比對方更早發射。
米米蘭娜很少去下棋,原因很簡單,認真下完一盤棋實在太費腦子了。
搖頭否決,米米蘭娜沿路向遠冬城的方向走去,她並不打算回家,只是煩悶不得已,散散心罷了。
不遠處的衛兵似乎在聊着什麼有趣的話題,米米蘭娜背過手,悄咪咪溜到了他們身後。
“要是這輩子能去就趟克里姆林塔就好咯。”一名值崗的衛兵感慨道,他搓搓手,身上破舊的棉衣只能幫他勉強抵禦寒冷。
“我聽說那裏的鱘魚肉凍很好吃,你能想像嗎,那邊的廚子可以把變異魚的肉煮得沒有一點兒金屬味,不知道他們加了什麼佐料。”年長些的衛兵抖抖身子,每個音節都是一小口吐出的熱氣。
“我其實想吃岩顱羊腦,岩顱羊你知道吧老趙?那東西長着石灰質的頭骨,又大又沉,一下能給坦克車拱翻。”年輕衛兵笑了笑,他的年齡看起來還不到二十。
“克里姆林塔的岩顱羊腦都是假的,我聽說他們是用倉鼠肝臟和點岩羊尿,然後拌一拌山核桃油弄的,你還不如等回遠冬城,隨便他媽找個小酒吧,點杯‘凍土風暴’。”年長些的衛兵像是什麼都懂的樣子,這也激起了對方的不滿。
“‘凍土風暴’是什麼破酒,要麼是從燃燒瓶里偷偷倒出來的,要麼拿舊世界用剩下的工業酒精摻和水勾兌的,冰塊插幾根松針你還覺得挺好看,靠,這些工業酒精就是那個...那個從舊化工廠回收的,那玩意兒是用來澆地的,可不是讓你喝的!”少年面紅耳赤地與年長衛兵爭論起來,但對方卻只是向他比手勢示意安靜。
少年咽口唾沫,這時他才注意到已經走出崗哨的米米蘭娜,緊隨年長衛兵其後,他也做出立正敬禮的動作。
遠處的莫斯科環形山升起遊絲般的炊煙,山下的近衛營官兵們已經結束了訓練,軍綠色的帳篷邊是架好的行軍鍋,底下柴火基本都算旺,肉與雜碎煮熟的香氣孤零零地開始了午間遊盪。
“別敬禮。”米米蘭娜愣了愣,趕忙揮手制止,門口兩名衛兵的敬禮着實讓她心生不適。
這時,音調尖銳的男聲突然出現在米米蘭娜左側:“喂!你是新來的嗎?”
正是先前在牆邊下棋的矮個子,他氣勢洶洶懟到了三人面前,但那才到米米蘭娜膝蓋的小身板着實有些滑稽。
“我?”米米蘭娜指指自己,她此刻驚訝於矮個子的咄咄逼人。
“不是,我說這賤民。”在與米米蘭娜說話時,矮個子的語氣平緩了不少,他寬大而前凸的額頭像是打過蠟的鴕鳥蛋。
“對對,他是剛來的...那個,還望您大人有大量,別跟他一般計較,孝敬您了。”話說完,老衛兵掏出半根旱煙有模有樣遞了過去,他誇張地彎下腰,凍實的軍大衣向後高高翹起。
“這位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高,您饒了我這回吧。”似乎是吃過苦頭,少年看樣子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向矮個子鞠躬道歉。
“老子讓你跟她道歉,告訴你,小東西,我們可不是你們這些賤民可以冒犯的。”矮個子冷哼幾聲,米米蘭娜這回才反應到她是在替自己“討公道”。
“就你這小嘎嘣豆?老子一拳能撂倒五個!”少年來了血性,他揮揮拳頭卻被老衛兵攔在了身後。
“後退。”健壯女子不知何時出現在兩名衛兵身邊,她的聲音平和依然。
兩名衛兵讓她猝不及防丟出數米遠,只見一道驚雷蒼蒼然轟下,他們原本站立之處只余焦土。
矮個子側過腦袋,他悠閑地吹起口哨,詭異卻輕快的旋律滲人心扉,他向前追上三兩步,雙眼中迸發出灼熱電光。
米米蘭娜毫不猶豫地攔在他的身前:“夠了!”
“你給我,讓開。”
“不要動,一步也不要動,五秒鐘后他就會伸出右手跟你和解。”女人的聲音突然出現在米米蘭娜心中,她沒多想,只得孤注一擲。
天雷滾滾,五雷轟頂!這是宙斯的神矛,索爾的狂怒!銜天接地的驚雷接連不斷轟擊着米米蘭娜身邊,視覺,聽覺,觸覺,一切都在驚雷中染上蒼白,最後她開始顫抖,開始窒息,開始暈厥,但始終沒有後退半步。
五秒之隙如若三秋。
“行吧,算你們走運。”矮個子啐口唾沫,他似乎真的不打算和那兩名衛兵計較了,如女子所言,他之後向米米蘭娜伸出了右手。
“貝里薩卡什維利,你也可以叫我‘巨人’,交個朋友。”
“米米蘭娜。”米米蘭娜伸手陪笑,她感受到那矮個子細嫩的小手掌倒是很有力,那種奇怪的觸感讓她五味雜陳。
“這是我的妹妹,塔爾瑪·薩卡什維利,代號‘先知’。”貝里熱情地介紹起來,她望着那兩名屁滾尿流的衛兵,臉上開始展露出得意的笑容。
塔爾瑪點點頭:“嗯。”
“貝里他人不壞,不過脾氣確實臭得很。”在米米蘭娜腦海中,女人的聲音再度出現。
米米蘭娜一邊搪塞着“巨人”貝里,一邊試圖與“先知”塔爾瑪進行心靈感應:“那個,謝謝你?你聽得見嗎?”
片刻后,“先知”塔爾瑪望向米米蘭娜,她厚實的嘴唇只是露出來一個難以察覺的微笑:“嗯,別客氣,我可以預知未來,這只是舉手之勞而已...還有,千萬千萬記住,如果你以後訓練受傷了,前往別找政委去治。”
米米蘭娜皺起眉頭:“那個給我們測試權能的傢伙?為什麼?”
“先知”塔爾瑪的臉色愈發陰鬱起來:“別多問,想活着帶那小孩離開,在這兒...你以後得聽我的。”
“你,想要什麼?”
“日記,那小子他曾祖父的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