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暴雪
雪,天地間最為刺骨之刃。
刺骨並不可怕,“刺心”才令人懍然寒悸。
江南的隆冬鮮有暴雪,今歲卻來得既猛且疾。漫天冰霰與驟風颯沓呼嘯,似無數玉龍自雲中怒嗥翻卷而下,直將湖河掩沒,恨不吞山蓋地誓難休。
會稽城外數里處,即是馳名天下的山陰古道。這條素以“千石競秀,萬壑爭流”著稱的三古官道,此刻除了一片皚皚之外,早已杳無人蹤;唯見一株寒梅殷紅點點,於風中凌霜斗雪,縱有錚錚之態,亦難擋彌天之勢,不過徒增枉然罷了……
蒼茫處一聲嘶鳴乍起,驟然打碎了無邊無盡的混沌。遙見一個黑點兒由遠及近,在飛雪中隱了又現,現了又隱,原是一匹“墨玉獅子”落荒鎩羽而來。馭馬之人是個狼狽不堪的彪形漢子,渾身上下被冰凌覆蓋,想是已在這侵肌裂骨的寒冬中跋涉了許久。幾縷散亂的髮絲隨風抽打着他驚惶到近乎扭曲的臉,時而雙腿緊夾馬腹,時而揚鞭狠撻馬臀,口中催馬之聲不絕於耳,好似身後有惡鬼索命一般。
倘若天下習武之人目睹此景,定覺這是一件比惡鬼索命還要難以置信的事。蓋因這逃命之人威德不凡,乃杭州府天雄門門主,姓鄭名直,江湖上有個美號喚作“金爪神鳶”。天雄門是江南武林的名門正派,這位鄭門主更是叱吒一方的不世高人。平日裏只見他神威凜凜,懲奸盪惡;眼下乾坤倒轉,“高人”被逼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可謂大姑娘上轎——頭一遭。
“沈、沈二俠,你已追了我三日三夜,便是個鐵打的金剛也經受不住。你我不如暫化干戈,萬事皆有轉圜……”鄭直一邊控韁疾馳,一邊側首向身後狂喊,也不知說與誰聽。嘶聲力竭地哀求瞬間被風雪吞噬,顯得無助又無力。
“放——屁!那鐵打的金剛是個鐵疙瘩,怎懂得‘血性’二字?若諸天神佛有眼,看見了那宗暴行,即便上窮碧落下黃泉,也要取下你這惡廝的項上人頭!”
縷縷清音宛如鶴唳鳳鳴,引吭於天、回蕩於地,氣震四方,久久不絕。距鄭直馬後丈許之外,隱約可見一人徒步奔逐,如影隨形,只因被馬匹、雪色掩蓋了行跡,故而難辨其蹤。
這是個神情略顯桀驁的年輕人,逾弱冠,姿斐然,身材雖有些單薄,容貌卻格外英奕,一股銳氣於眉眼間流轉洋溢,與喪魂盪魄的鄭直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此人非但氣宇不凡,更有三點稀奇之處委實令人咋舌:十冬臘月,周身只着一件薄如蟬翼的盛夏葛衣,是為一奇;胯下無馬,僅憑人力追逐神駒三個晝夜而氣定神閑,可稱二奇;踏雪無痕,奔走間足履與地面懸隔三寸,人似騰空,雪無足印,謂之三奇。
又見他身配四柄寶劍,左右肋下各攜一短一長兩口利劍,一把重若金杵的巨劍負在背後,一條細如靈蛇的軟劍纏於腰間,四劍迥然相異,料是各盡其用。武林中善使雙劍之人已然鮮有,集四劍於一身者,當又算得奇中之奇。
卻聽這“沈二俠”清了清嗓音,朗聲叫問:“姓鄭的,你既知自己逃了三日三夜,又可曾曉得你我眼下已至何地?”
那鄭直早已嚇得肝膽俱裂,只顫聲相應:“糾纏數日,又逢大雪,在下方位難辨,望、望二俠告知。”
“此地乃山陰古道,前方不遠就是香爐峰了。”
“大道之巔,一柱青雲,爐峰絕頂,皇甫仙君!”
鄭直猛然驚呼這四句偈語,似是如夢方醒,
旋即悻悻大罵:“沈望舒,你、你竟如此耍弄於我!原來你這幾日不過是貓戲老鼠,刻意趕鄭某至此,好將我交予尊師發落。皇甫仙君他老人家的武功、才德天下第一,不想教出的弟子卻這等狡猾刁鑽。你算什麼‘懸天雙璧’,我看是‘翻天一惡’‘橫天一霸’才對!”
“沈望舒”三字正是那沈二俠的名諱。之所以人稱“二俠”,只因他上有一位德被八方、名高四海的師兄,姓李,雙名“曦和”。兩昆玉俱為當今武林鴻鶱鳳立的絕代翹楚,年歲雖輕,德望卻隆,武功亦卓爾不群,遠超同儕。二人並稱“懸天雙璧”,意為日月同輝,光耀奪目。
其師皇甫青雲更是江湖中傳奇般的武學大宗師,雖已不問世事二十載,卻仍被各門各派奉為領袖。因其“武林第一仙”的美名享譽天下,便是垂髫小童也能將他年輕時的英雄事迹繪聲繪色地講上一二,故而世人但凡提及此公,實不敢直呼其名,皆要心悅誠服地尊一聲“皇甫仙君”。
放眼江湖,幾乎無人知曉皇甫青雲的武學造詣究竟有多深,那些人云亦云的溢美之詞,也不足以形容他超凡入聖的境界。唯有當世抗倭名將俞大猷的兩句贈言可一窺端倪——世上幾曾臨敵手,天下何人敢攖鋒!
沈望舒並未被鄭直色厲內荏的謾罵激怒,只抬眼瞧了瞧漸沉的天色。但見霜雪未霽,霧靄又起,想必那烏雲間的殘陽已要西去。他倏然昂首縱聲一笑,步履又加快了幾分,霎時飛霜拂鬢,長發漫卷,雪色下道不盡的飄逸飛揚。
“你倒是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家師身份何等尊崇,取你這鼠輩的狗頭,還用得着他老人家出手嗎?只不過,明日就是恩師七十壽誕,我若不順道將你趕至此地,豈不延誤了時日?”
“既是皇甫仙君大壽在即,你自當去給尊師賀壽。你、你他奶奶的總陰魂不散地纏着我幹什麼!”鄭直臉色發白,驚到極致方為怒。
沈望舒輕笑道:“半年前,我與師兄相約,他北上,我南下;他做十件善事,我殺十個惡人,趕在恩師大壽之期回山踐約,以此當作獻給他老人家的賀儀。眼下我已殺了九個十惡不赦之徒,今日了結了你,正好夠數。”
“姓沈的,殺人不過頭點地!當日我酒後失態,實在是一時糊塗。這幾日我好話說了八車,已然把你捧上九天,你這人怎麼不會下台階兒啊?這江湖上原本就是人抬人高,有些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家都過得去!”
“那西子湖畔,南屏山下,被你害死的一十八條冤魂又如何過得去!”沈望舒勃然大怒。
“你、你水潑不進,若再苦苦相逼,鄭某隻有拚死一搏。”
“哈哈,鄭大門主終於要翻臉了。來來來,讓我瞧瞧‘金爪神鳶’的功夫是否和其品行一樣——欺世盜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