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白鶴
蘇府小中見大，夏令濃蔭灑地，冬節松柏衝天。亭台點綴，廊軒相襯，其間一步數景，頗有幾分納須彌於芥子的意境。府內一草一木皆由蘇愚親自設計督造，精而不奢，巧而不媚。此人武學天賦雖然不高，但於此道卻極有造詣。土木之法，貴天然，忌矯揉，園中景緻多因地勢而建，高者愈高，疊石成山；低者愈低，引水為池。摩雲端，築依山之閣；卷漣處，興傍水之榭。朝來聽雨觀瀾，別有閑情；夕去撫琴添香，倍增逸韻。
然則，值此波譎雲詭之際，沈望舒與李曦和哪裏還有觀景之興？蘇家一眾弟子更如驚弓之鳥，不敢多吭半句。回府路上，只聽腳步聲響，少聞言語之音，唯有蘇九思東一句、西一句地向沈、李二人詢長問短，甚為可愛，宛如給大伙兒卸下一道緊繃的心弦。
眾人輾轉行至正院的垂花門前，蘇愚緩緩駐足，神色凝重，開言道：“今日拂曉，我尚在屋內安睡，隱約聽聞院中有人相喚，匆忙起身出門迎候，見來人是個陌生女子。此女一身素衣，白紗遮面，難辨真容。我上前問及台甫，她卻不應，只道：‘蘇愚，我此來有事相詢，所問之事，皆在牆上。你也不必馬上答覆，且細想想，午夜時我再來詢。’這女子言罷，應聲而起，忽然凌空羅舞，但見其娟袖飄搖，衣袂生塵，輕功極為了得。再觀片刻，才知這並非舞蹈，竟是一種極其高明的暗器手法，她每舞動一下，就有十多枚暗器自袖中紛紛散出，無數暗器打在西牆之上，漸漸組成四行小字。待我看清那四句話時，此女已飄然而去，蹤跡皆無。詭異，詭異得很。”
蘇愚見沈望舒與李曦和聽得憂心忡忡，不由得藹然笑道：“此女定是個活人無疑，只不過白衣襲身，來去無痕，且留書狠毒，以至讓府中下人懼為‘女鬼’。”
沈望舒心中急切，欲解謎團，忙問：“蘇大叔，那四行小字，可還在嗎？”
“還在，還在，半分未動，你們且來瞧瞧。”
沈望舒與李曦和隨蘇愚往院中西牆走去，未及牆下，便見那四行小字的顏色殷紅一片，舉目細瞧暗器，驟然一驚。
“這暗器竟然是……梅花瓣！能有如此功力，可隨手將花瓣射入牆中的高人，除了恩師之外，當世恐也只有三位……”沈望舒詫道。
蘇九思不由好奇地問：“是哪三位？”
李曦和笑答：“待此間事了，我慢慢告訴你。”
回想今日黃昏，那鄭直於山**放蛇偷襲沈望舒，正是李曦和以一根松針相救，使之猶如鋼釘，這等功力，已屬罕有。然而，花瓣不知比松針輕軟多少，院牆未曉較蛇身堅硬幾何，兩者對照，李曦和松針釘蛇的手法，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李曦和自己也是滿腹狐疑，將懷中的蘇九思放下，疾步上前，用手在花瓣邊緣捻了捻，峨冠旋即輕搖，“這並非真正的花瓣，不過是由精鐵鑄其形，再以朱漆染刷，製成花瓣的樣子而已。”
沈望舒聞聽師兄之言，長出一口大氣：“虧是如此，否則只怕要上山去搬師父他老人家的救兵了。”心頭巨石一落，口中默念那四行小字：
“欲詢白鶴蹤由，
二九血債難休。
推搪隱瞞半字，
蘇府人畜不留！”
這四行小字既狂且狠，內中又透出重重迷霧。沈望舒尚自推敲此間疑點，卻見李曦和早已勃然大怒。
“狂悖至極！竟敢在香爐峰下放此妄言，當吾輩好欺不成？”他話音方落，
雙掌疾催勁力，真氣倏然在掌心流溢。且看他左掌負陰，右掌抱陽，兩臂忽地一抖，那鑲於牆中的無數精鐵花瓣，便似被磁石吸引一般，競相自內湧出，叮叮噹噹掉落在地，與殘花無異。
眾人見李曦和這手功夫使得如此漂亮，不禁個個挑指讚歎。蘇九思在一旁更是拍掌雀躍，偷偷思忖：“這位李大俠的武功當真神奇。就像爺爺所說，‘玄黃掌力’剛柔相濟，欲剛則剛，斷堅刀硬劍如枯枝朽木；欲柔則柔，吸生鐵精鋼似柳絮棉紗。”
“師兄，你怎麼……”沈望舒的心思都在那用暗器拼成的四行小字上，乍見李曦和將之毀棄，心怪他此舉有些莽撞，“這四句話疑點重重，此中詳情尚未搞清，-何必毀了去。”
李曦和面沉似水，余憤難消，“留着它做什麼，助長那妖女的氣焰嗎？”
蘇愚眼見沈望舒天性淳樸，心中感慨：“望舒這孩子素來單純，人雖聰明，卻不懂這些江湖上的場面事，未解他師兄一番老練通達的用意。孰不知李曦和發怒是假，為我這老傢伙解圍才是真。他此舉一出，不但將蘇家的恥辱洗刷得乾乾淨淨，亦使眾人膽氣為之一振，還能告與大家知曉，在懸天雙璧面前，那‘白衣女鬼’不過是個跳樑小丑罷了。”
“望舒啊，你莫要擔心。這四句話，我從清晨看到日落，早已爛熟於胸，又怕自己上了年紀，昏聵健忘，還抄錄了一遍。”蘇愚邊說邊從袖中取出一張信箋遞給沈望舒，上面寫的正是那四行小字。
沈望舒眉心攢蹙，凝神觀字，他雖與李曦和師出同門，但性情卻大相逕庭，此刻一心只想着替蘇愚分憂，為蘇府解難，余者則不做多慮。他思前想後，緩緩抬頭，與眾細細分析內中詳情：“這后兩句的狂言倒也不必理會，重中之重，便在前兩句上。‘欲詢白鶴蹤由’……看來她此行是為了尋找一個叫‘白鶴’的人。”
“說不定是件器物呢？”李曦和反問，“所謂的‘白鶴’，會不會指的是白玉或象牙雕成的仙鶴？”
“器物？”沈望舒若有所思地盯着信箋上的第二行小字，輕聲說：“會有人與一件器物結下一十八載的血海深仇嗎？”說到這兒，突然問道：“蘇大叔，貴府到底有沒有一個叫白鶴的人？小侄別無他意，煩請如實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