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三.老僧林中說當年
這名老僧,便是喬峰的授業恩師,少林寺玄苦大師。他一手輕撫喬峰頭頂,說道:“痴兒,痴兒。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一旁李逍遙苦着臉走上前去,深施一禮。說道:“玄苦大師,智光大師,李逍遙頑劣不堪,多有得罪,向二位大師賠罪了,若是二位大師心有不忿,待此間事了,在下向二位磕頭賠罪。”
兩位大師皆苦笑搖頭,玄苦大師道:“李檀越用心良苦,一心助峰兒脫困,老衲感激不盡。”那智光大師笑道:“貧僧困於此事中,三十年矣,今日終得解脫,從此天高海闊,心無桎梏,得大自在。仔細說來,卻是貧僧倒欠了李檀越一個人情了。”
說話間,丐幫眾人與泰山單氏父子走上前來,與兩位大師見禮。喬峰入幫之時,便武功高強,但他從未對人提及自己武功來路,大家此刻方知,他竟是少林高僧的弟子。
徐長老將那封書信遞與智光大師,智光大師拿過書信,細細觀看,待看到署名之時,凝神沉吟。卻聽到李逍遙笑道:“大師可是想要毀去署名?這位領頭之人雖然做事糊塗,但三十年前領導中原武林群雄,三十年後又有這諸多前輩高人冒死相護,這等名聲顯赫,眾望所歸的前輩高人,中原武林不過一掌之數,便是硬猜也能猜出來了,大師護友之心可敬可贊,卻是大可不必。”
喬峰急道:“二弟,你可能猜出是誰?”李逍遙說道:“大哥,若是有人將你殺死,欲要挑了丐幫,諸位長老難以抵擋,危急時刻,諸位長老會去向誰求援?”
喬峰不假思索,脫口說道:“少林寺乃天下武學正宗,又是天下第一大派,一直持中原武林之牛耳,更兼寺中高手如雲,少林主持玄慈方丈威震天下三十餘年,我丐幫在此生死存亡之際,當然是要去…要去…”
李逍遙見他臉色慘白,嘆息道:“你能想到的答案,和三十年前,智光大師他們推舉那位帶頭大哥的原因,只怕雖不中,亦不遠也。能有這等武功聲望,統領中原群豪,又能令群豪歸心,浴血死戰,捨身相護之人,不是少林玄慈方丈,那也必與他齊名相當,可天下間,又有幾人配與他齊名呢?智光大師,你不必答我,但出家人不打誑語,我若是猜對了,你也不能否認。”
智光大師呆立片刻,頌念:“阿彌陀佛”,竟是無言以對。
喬峰對智光大師抱拳拱手,說道:“還請大師為我解惑,喬峰感激不盡。”
智光大師苦笑一聲,將手中信箋緩緩放下,說道:“罷了,罷了,喬檀越,你有李檀越相助,此事總有真相大白之時。”他將信箋交還徐長老,雙目緊閉,似是回想起三十年前種種,片刻后,長嘆一聲,緩緩說道:“此前老衲與玄苦師兄在樹林中,聽到這位趙錢孫說了當年之事,只是他當時重傷昏倒后,卻另有一番蹊蹺。”
他向掛在山頂天空的眉月望了一眼,又道:“那時和那遼人纏鬥不止的,只剩下四個人了。帶頭大哥自知無幸,終究會死在他的手下,連聲喝問:‘你是誰?你是誰?’那遼人並不答話,轉手兩個回合,再殺二人,忽起一足,踢中了汪幫主背心上的穴道,跟着左足鴛鴦連環,又踢中了帶頭大哥肋下穴道。這人以足尖踢人穴道,認穴之准,腳法之奇,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我自知死在臨頭,而遭殃的又是我最敬仰的二人,幾乎脫口便要喝出彩來。”
接着他又說道:“那遼人見強敵盡殲,
奔到那少婦屍首之旁,抱着她大哭起來,哭得凄切之極。我聽了這哭聲,心下竟忍不住的難過,覺得這惡獸魔鬼一樣的遼狗,居然也有人性,哀痛之情,似乎並不比咱們漢人來得淺了。”
智光續道:“那遼人哭了一會,抱起他兒子屍身看了一會,將嬰屍放在他母親懷中,走到帶頭大哥身前,大聲喝罵。帶頭大哥毫不屈服,向他怒目而視,只是苦於被點了穴道,說不出半句話來。那遼人突然間仰天長嘯,從地下拾起一柄短刀,在山峰的石壁上划起字來,其時天色已黑,我和他相距又遠,瞧不見他寫些什麼。”
趙錢孫道:“他刻劃的是契丹文字,你便瞧見了,也不識得。”
智光道:“不錯,我便瞧見了,也不識得。那時四下里寂靜無聲,但聽得石壁上嗤嗤有聲,石屑落地的聲音竟也聽得見,我自是連大氣也不敢透上一口。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當的一聲,他擲下短刀,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兒子的屍身,走到崖邊,涌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
眾人聽到這裏,事情竟有如此變故,不由得齊齊“啊”的叫了一聲。
智光大師道:“眾位此刻聽來,猶覺詫異,當時我親眼瞧見,實是驚訝無比。我本想如此武功高強之人,在遼國必定身居高位,此次來中原襲擊少林寺,他就算不是大首領,也必是眾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擒住了我們的帶頭大哥和汪幫主,將餘人殺得一乾二淨,大獲全勝,想必就此乘勝而進,萬萬想不到竟會跳崖自盡。”
“那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便在我一聲驚呼之時,忽然間“哇哇”兩聲嬰兒的啼哭,從亂石谷中傳了上來,跟着黑黝黝一件物事從谷中飛上,拍的一聲輕音,正好跌在汪幫主身上。嬰兒啼哭之聲一直不止,原來跌在汪幫主身上的正是那個嬰兒。那時我恐懼之心已去,從樹上縱下,奔到汪幫主身前看時,只見那契丹嬰兒橫卧在他腹上,兀自啼哭。”
“我想了一想,這才明白,原來那契丹少婦被殺,她兒子摔在地下,只是閉住了氣,其實未死。那遼人哀痛之餘,一摸嬰兒的口鼻已無呼吸,只道妻兒俱喪,於是抱了兩具屍體投崖自盡。那嬰兒一經震蕩,醒了過來,登時啼哭出聲。那遼人身手也真了得,不願兒子隨他活生生的葬身谷底,立即將嬰兒拋了上來,他記得方位距離,恰好將嬰兒投在汪幫主腹上,使孩子不致受傷。他身在半空,方始發覺兒子未死,立時遠擲,心思固轉得極快,而使力之准更不差厘毫,這樣的機智,這樣的武功,委實可怖可畏。”
“我眼看眾兄弟慘死,哀痛之下,提起那個契丹嬰兒,便想將他往山石上一摔,撞死了他。正要脫手擲出,只聽得他又大聲啼哭,我向他瞧去,只見他一張小臉脹得通紅,兩支漆黑光亮的大眼正也在向我瞧着。我這眼若是不瞧,一把摔死了他,那便萬事全休。但我一看到他可愛的臉龐,說什麼也下不了這毒手,心想‘欺侮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兒,那算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群丐中有人插口道:“智光大師,遼狗殺我漢人同胞,不計其數。我親眼見到遼狗手持長矛,將我漢人的嬰兒活生生的挑在矛頭,騎馬遊街,耀武揚威。他們殺得,咱們為什麼殺不得?”
智光大師嘆道:“話是不錯,但常言道,側隱之心,人皆有之。這一日我見到這許多人慘死,實不能再下手殺這嬰兒。你們說我做錯了也好,說我心腸太軟也好,我終究留下了這嬰兒的性命。”
李逍遙朗聲道:“我等習武,所謂者何?”眼睛向丐幫人群中剛剛發聲處看去。眾人無語,他接著說道:“兩軍陣前,相互廝殺,習武之人,江湖爭鬥。凡此種種,或是各為其主,或是爭名奪利。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大傢伙持刀而行,不是你殺了我,便是我殺了你。自然是買定離手,願賭服輸。”
此言一出,在此之人,皆是點頭。
“可是那些手無寸鐵,毫無武功之人呢?權貴富豪尚有權勢金銀護身,普通百姓卻是無病無災都難得善終,他們拼盡全力,只為能多苟活一日。若是遇到天災,那是毫無辦法。可若是遇到人禍,嘿,這些連輕功也不會的百姓,卻是連逃都逃不掉,只能家破人亡,閉目等死了。”
丐幫幫眾多為貧家子,不少人更是親身經歷,此刻聽李逍遙說話,眾皆默然。李逍遙接著說:“我等習武之人,闖蕩江湖。有人行俠仗義,這自然最好,有人自顧逍遙,或是有深仇大恨的,報仇殺人,這些也自無不可。但若是不辨是非,只為自己一時興起,便以凌虐百姓為樂,此等行徑,與禽獸何異?”
吳長風大聲贊道:“李兄弟說得對!那遼狗殺我漢人嬰兒,咱們是好漢的,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將那遼狗一刀剁了。可若是心中氣悶,便將遼國尋常百姓家的嬰兒殺了泄憤,這豈是大丈夫所為?”
眾人聽了,眾皆敬服。智光大師點頭致意,接著說道:“等帶頭大哥眾人穴道解開,我等細細思索此間種種,越想越覺得事不對勁,於是拓下那契丹武士於石上刻下的字跡,尋得幾位通曉遼聞的通譯,分別請他們代為翻譯。這幾位通譯各自將那譯文送回,我們一一比對,內容大同小異。想必這譯文卻是無誤。”
喬峰本來神遊天外,此刻急忙說道:“智光大師,那譯文是怎麼說的?”
智光大師道:“唉,錯了,錯了。我們一看譯文,才知自己大錯特錯,此事有關汪幫主身前名譽,請諸位恕貧僧不能說出。但我等所作所為,實在是大錯特錯。但此刻大錯鑄成,已經無法挽回了。”眾人本是好奇那石刻內容,但見有關汪幫主名譽,不敢再問。
智光大師接著說道:“帶頭大哥、汪幫主,和我,對雁門關外之事心中有愧,除了向少林寺方丈說明經過、又向死難諸兄弟的家人報知噩耗之外,並沒向旁人提起。那契丹嬰孩也就寄養在少室山下的農家。事過之後,如何處置這個嬰兒,倒是頗為棘手。我們對不起他的父母,自不能再傷他性命。但說要將他撫養長大,契丹人是我們死仇,我們三人心中都想到了‘養虎貽患’四字。後來帶頭大哥拿了一百兩銀子,交給那農家,請它們養育這嬰兒,要那農人夫婦自認是這契丹嬰兒的父母,那嬰兒長成之後,也決不可讓他得知領養之事。那對農家夫婦本無子息,歡天喜地的答應了。他們絲毫不知這嬰兒是契丹骨血,我們將孩子帶去少室山之前,早在路上給他換過了漢兒的衣衫。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如見孩子穿着契丹裝束,定會加害於他……”
喬峰聽到這裏,心中無幸,顫聲問道:“智光大師,那……那少室山下的農人,他,他,他姓什麼?”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隱瞞。那農人姓喬,名字叫作三槐。”
此刻晴天霹靂,喬峰呆若木雞,一動不動。他先前聽譚公譚婆,趙錢孫等人所言,心中已自信了七分。但仍然心存僥倖,便猶如溺水之人,手中哪怕僅有一根稻草,也會緊握不放。此刻水落石出,自己的授業恩師亦站立一旁,一言不發,心中一片空白,只覺得天地雖大,卻再無自己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