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內鬼
河內老闆用無線電對講機,要求還在店裏的所有員工都上來五層。一想到這裏面就藏着剛剛盜走五億日元的犯人,我就感到熱血瘋狂上涌。只要抓住他,事務所就能有四百萬人民幣的進賬。
當然我也知道路易斯不可能把所有酬勞都拿出來分享,但哪怕只有1%,我也能拿到差不多四萬塊錢,這對一個剛入社會的二十四歲年輕人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何況我隱約覺得路易斯不是吝嗇的人,我能拿到的一定比1%要多。財富的刺激確實很上頭。
之前偵探事務所送過來的合同一式兩份,我只認真地看過一次,確認過裏面並沒有什麼限制我跳槽、或者違約要賠償的條款之後,就簽字寄回了。事務所也很快就將印好公章的其中一份送還給我,好方便我辦理簽證。其實那份合同非常簡潔,據幫我辦理手續的行政書士說,上面只有一些法律要求的必要條款,對乙方非常友好。
如果這次真的成功抓到了犯人,拿回丟失的巨款,我琢磨着是不是和路易斯說下,在合同上加上我的提成比較好。十九歲那年,我成績太差高考落榜,國內那些大學徹底無緣,只能來日本,先上了語言學校,然後走了考私立大學這條文憑路。可以說,我在應試教育上算是一敗塗地,但也沒有差勁到缺乏最基礎的法律意識。合同的重要性我還是知道的。
我們三個商議了一下,決定先謊稱老闆不小心自己摔倒了,把失竊的事實保密。至於已經知情的中村領班和老闆的侄子,則不准他們說出去,並且只告訴他們丟了五百萬現金。這樣等犯人過來了,發現情況不對,說不定會露出馬腳。
很快人就都齊了。據老闆說,因為只剩下一些掃尾的工作,大多數員工早就回去了。剩下的五個人分別是:領班中村菜美、老闆的侄子何有成、越南勞工阮文八、廚子松尾一德和清潔工王水香。
我着重地注意了老闆說的那個越南男人。
現在國內的人,大都可能不太熟悉日本的‘研修生’制度。通俗地解釋下,這個制度就是在自己國家賺不到大錢的勞動力去到日本,在勞動密集型產業比如鞋廠或者紡織廠工作,埋頭苦幹上一兩年。這樣等他們研修結束、回國的時候,手裏大小能存出一筆可觀的血汗錢,前提是整個流程合法合規,沒有人抽油水。
近幾年菲律賓、越南等東南亞國家或地區的研修生逐漸多了起來,由此還產生了一種灰色產業:一部分勞工,不幸被黑心僱主和無良中介機構壓榨,拿着日本法律規定的最低工資,從早干到晚,還得把到手的錢匯給中介,償還債務。因為跨國勞動中介只有收到一大筆中介費后才會給介紹工作,這些貧窮的勞工,為了來日本掙錢,改變貧窮的宿命,只能狠下心借貸。
這樣的無情盤剝下,有些勞工實在忍不下去,選擇了逃跑。出去之後,有些死了,有些就成了黑戶,再繼續想辦法找些工資更高的工作,漸漸形成了一個社會問題。電視台還在2020年以此為題材拍過紀錄片。
這種勞工我在打工的地方見得多了。只要不是大型連鎖企業,比如充斥於大街小巷的某便利店,中小企業用工高峰期招不滿工人時,或多或少都臨時用過些。我之前在一家很小的快遞公司年末打短工的時候,結識過三個越南人。他們從外貌上其實挺好辨認的,大眼睛,厚嘴唇,寬寬的額頭,很愛笑,但總是小心翼翼地,做事也格外賣力,可能是因為沒有正規的勞動手續,
很怕被辭退。
阮文八就是這麼一個典型的越南勞工,身材矮小,衣着破舊,眼窩深陷,神情沮喪。河內老闆介紹他的時候,他按照日式禮儀給我和路易斯深深地鞠躬,然後退到隊伍後面去,既沒有表情,也沒有多餘的動作。在他的身上我莫名感到一種哀傷。這個人,我真的很難想像,他能幹脆利落地搶走五億日元。
清潔工王大姐看上去五十幾了,很有精神頭,人胖胖的,也不太高,嗓門卻很亮,一進門就開始嚷嚷着要帶老闆趕快去看傷。據說她和河內老闆帶着點拐彎抹角的親戚關係,因此說話格外親熱,對其他人有那麼一點居高臨下的意思,包括我和路易斯。
廚子松尾師傅大約四十來歲,剛來奇珍樓工作不長時間,好像才一個禮拜。之前他在豐島區有家自己的中華料理,因為經營不善倒閉了,還欠了一些債,不得已來這裏找工作。我們那頓已經冷掉的宵夜就是他做的。
本來的計劃,是只讓阮文八和何有成兩個人陪老闆去醫院,其他人直接回家。結果王大姐堅持要跟去照顧、而這中間有駕照的只有松尾師傅和中村領班,兩個人中間也必須有一個充當司機。討論的結果就變成,除了松尾師傅給我們熱完宵夜就可以下班回家之外,所有人都浩浩蕩蕩地坐着一台不太大的黑色奔馳趕赴醫院。
我和路易斯拿吃宵夜當借口,從老闆那裏拿到了後門的備用鑰匙,答應明天一早過來還,這樣第二天過來查案的時候,也能顯得不那麼生硬。
這麼好一番折騰,等到店裏只剩下我和路易斯的時候,都十二點多了。我的腦力和體力都被嚴重透支,於是果斷坐到了包廂的椅子上,決定先吃東西,吃飽了再去查案。
松尾師傅的店鋪關門估計和他的手藝有很大關係,即便我非常飢餓,他做的菜我吃着也不香。他似乎過分依賴醬料,口味非常的重,我幾乎吃不出食材本身的味道,嘴裏只能感受到奶油的甜膩和醬油的厚重。路易斯冷笑一聲,甚至沒有坐下,只喝了幾口酒。
“要我吃這個,我寧可挨餓。簡直是浪費糧食。”
路易斯很不給松尾師傅面子。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大多數情況下都很隨和,唯獨在吃飯上絕不放鬆一絲一毫。不僅口味高,每天還必須變化花樣,中和洋三種風格輪換,要是吃的不中意,他直接餓着自己。這是他個人的生活習慣,我雖然不能贊同也選擇尊重。然而我倆相處久了之後,我也不忍心自己吃飽而看着他挨餓,於是我的手藝也被他刁鑽的舌頭逐漸磨練出來了,年年都有些進步。料亭的岡本廚師長甚至一度非常認真地,同我談過收我為徒弟的問題。這意味着我在他手底下修鍊幾年後,說不定就能在料理界有點名氣,也能被稱為“匠人”,在業界擁有一定的地位和可觀的收入。可惜我那時已經愛上了當偵探,所以慎重地拒絕了,他還十分惋惜來着。
稍稍補充了些能量,我就又開始琢磨這件案子:這事真是處處透着詭異。首先就是作案時間,怎麼能這麼短?第一個疑點我就想不明白。
“路易斯,你知道從咱倆出辦公室到你回到辦公室,到底過了多久嗎?”
“哇哦,熊,你可真是太努力了,吃飯的時候也不忘工作。不過話說回來,要是沒點佐料,這些菜估計也是難以下咽。這整個過程,我都用手機確認過時間:咱們出去,是十點二十五分;停電,十點二十七;老闆受傷,十點三十一;我回來,十點三十三。那時候辦公室就跟你後來看到的一模一樣,我什麼也沒動,人已經不在了。準確地說,只用了八到九分鐘。”
我仔細計算了一下,覺得如果動作快點,把錢裝好再逃走勉強還能辦到,但保險柜是怎麼撬開的呢?我吃飯時用手機搜索了一波靜脈認證,這是一種比較新型的技術,和指紋這種可以通過採樣手指然後矇混的方式不同,靜脈認證還要核對手指裏面的血管特徵才會解鎖成功,也就是說,如果不是老闆本人親自解鎖,就無法直接打開保險柜,只能採取撬的方式。而保險柜表面並沒有暴力破壞的痕迹,那麼就只剩下路易斯說的什麼電子干擾儀器了,但這樣時間又明顯不足,對不上。
還有,這場停電未免也來的太巧了吧?結合老闆被襲擊的情況,我突然有了一個推測。
“路易斯,你覺得那五個人里,有沒有內鬼?”
“嗯,你的腦子轉的還挺快的,作為一個新人挺不錯了。停電導致了黑暗,這是作案的絕妙時機。總不能是老天都站在盜賊這邊這種,巧之又巧的意外吧。拿走錢的人和造成停電、攻擊老闆的人配合好了才能達到這種效果。”
“有沒有可能是外部的人溜進來,破壞了電路呢?”
“應該不會。這棟樓的配電間緊挨着廚房,不驚動廚房裏面的人直接破壞電路,太難了。不過理論上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我很高興路易斯贊同我的看法,而且心裏更傾向於店裏有內鬼這種假設。那麼,只要把這個內鬼找出來,是不是就能把丟失的五億找回來了呢?
我開始挨個分析他們。
首先當然是那個越南男人阮文八。雖然我沒有什麼有力的證據,但是我直覺上就不能接受他是犯人。當然,他有動機。他不僅被老闆勸退失去了工作,經濟上明顯也窘迫,但若說他是盜賊,我總覺得哪裏有點不自然。
第二我想到了松尾師傅。他剛剛失去了自己的店鋪,這對於一個有驕傲的廚師來說非常痛苦。何況他一把年紀還要在廚房裏打下手,心裏肯定不是滋味。有了這筆錢,他就可以東山再起了。
接着是中村領班。她年輕貌美,說話軟萌,性格溫柔,傳統印象中,她是比較受男性歡迎的那種女孩子。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結婚,但仔細想想,她這種女人,如果願意的話,不是非得出來工作。就算她跟我見過的大部分日本女性不一樣,希望在職場上有些作為,應該也不會選每天站上六七個小時的服務生。她的資質至少可以當個銷售人員或者客服領班,這些都比飯店服務生有前途。但除了這些疑點,中村小姐並沒有什麼值得我懷疑的地方。我暫時在心裏給了她一個問號。
最後是老闆的親戚們。我對他們知道的實在太少,只能暫時保留意見。也許他們和老闆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矛盾也說不定。
我終於把飯吃完了。雖然味道差強人意但肚子實在太餓,三人份的飯菜被我消滅得七七八八。這會兒都一點多了,按理說我們應該回去。可是事情還沒查出個頭緒就打道回府,我心裏沒底。
“路易斯,你覺得,咱們什麼時候能把錢找回來啊?”
路易斯正在包廂的窗邊吹風,背對着我伸出了右手的食指。
“一天。明天就把這事了結了,跟河內要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