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業游民

無業游民

就業這事,有時候就是碰運氣。

十年前我快要從東京一所三流私立大學畢業的時候,完全找不到工作。這和經濟危機或者世界局勢沒關係,純粹是我懶惰導致的。雖然父母給的生活費不多,但我做飯的手藝還行,同時在一家料亭、一家中華料理的后廚打工,手頭很寬裕,甚至能給父母買點禮物或和同學到夏威夷轉一圈。所以我對就職活動很懈怠。但我又沒有富裕到能通過投資或者不動產直接給自己弄來簽證。結論就是,我一畢業就得回國。

其實這樣也好,我本就不是那類野心勃勃、要在國外闖出一片天地的性格。只是這樣有點對不起雇傭了我五六年的老闆們,他們的確十分熱心腸,給了身在異國他鄉的我很多實實在在的幫助。

年末的時候太忙,我特意沒說這件事。好不容易過了飯店營業的高峰期,我趁着一天客人很少的時候,先對料亭的后廚員工說了這件事。

“誒?你要回國了嗎?為什麼不留在日本呢?”

“弄不來簽證啊,沒人願意雇傭我。”

廚師長對這件事很不爽,叫人把老闆喊來了。

“小熊因為沒找到工作要回國了,你看看能不能幫幫忙。我可找不到比他更合適的助手。”

料亭的老闆就問我願不願意當個料理人,只要我願意,他可以幫忙搞手續。

其實這個辦法我不是沒想過。一方面,父母絕不願意我讀了昂貴的大學最後只當個廚子,他們還是上世紀那種老思想,我不願和他們爭辯置氣;一方面,我已然承了老闆很多情,不好意思再多添麻煩。但最根本的理由,是我雖然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但很明確地知道自己不想做個廚子。我把這話委婉地傳達給老闆,他也沒有再堅持。廚師長很不高興。

中華料理的老闆和主廚是同一個人。說白了,那就是一家很小的家庭料理,只有四張桌子,一條吧枱,廚房就在吧枱後面,連個獨立廚房或衛生間也沒有;薪水開得也不高,但我上菜點菜炒菜都得干。我會去那裏打工,主要是這家店就在我公寓那棟樓下面。在這裏做事,我就不用在家裏開伙,能省一大筆開銷。姓李的大叔里裡外外張羅店裏的生意,因為我在,他這幾年不僅沒學會多少日語,反而把原來記得的差不多忘光了。聽說我要回國,他一邊顛勺,一邊大聲跟我說話。要聽清楚挺不容易的,深夜十一點正是常客們喝酒、吹牛的時候,店裏熱鬧得很,角落裏兩個大叔已經唱起了北國之春。

“哦,回去也未必是壞事。你自己怎麼想的?是想回國還是在日本工作?”

我倒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都行吧。我是個沒主意的人,李叔你也知道。”

“那麼,我很願意你留下來。這個店沒你我可開不動。但是你也不能就當個服務員或者廚子,爸媽接受不了吧。”

“正是這樣。”

遇上這種事情,中國人和日本人的區別就很明顯了。日本人往往比較拘謹,點到為止;中國人就不太在乎邊界感這些細枝末節了,把事情辦成才是最重要的。

“我一時之間也沒什麼好主意。不過還是有點頭緒。你別著急,過兩天我給你信兒。”

但第二天早上九點不到李叔就直接到公寓裏敲門找我了。

“小熊,你現在換件正式點的衣服,到我店裏見一個人。或許他能給你份工作。”

我向來不擅長面試,但李叔這麼熱心幫忙,

我不想辜負,於是整整齊齊地穿西裝、打領帶,嘰里咕嚕地背了一遍自我介紹,拿上簡歷下樓到店裏去。

吧枱上已經有一個人坐在那裏吃飯了。因為還沒正式營業,店裏顯得有點凌亂,燈也沒有全開。這個時間有點尷尬,要上班的人差不多已經到了職場,早高峰過去了。大多數早餐時間營業的店會在十點左右關門,好準備午餐時間要用的食材和餐具。但李叔的店“快意軒”是不做早餐的,我不太理解為什麼這時候要招待客人。

李叔煎好了一盤餃子,放在那個客人面前。

“路易斯,這就是熊。”

李叔突然指着我說了兩句不太高明的英語,那個客人就扭過頭來看我。我站在門口,算是明處;他坐在吧枱,算是暗處。我勉強看清楚了他的長相:很英俊立體的五官,能看出來是混血,有西方人那種硬朗的鼻樑和下頜線,嘴唇、眼睛卻非常柔美,瞳孔是棕色隱約透着金。看起來並不比我大多少歲,肯定不到三十。

“哦,很高興見到你,我是路易斯。聽李說你在找工作,我很樂意幫忙。”

他這幾句話是用英語說的,語調輕快又熱情,地道的美式發音聽起來可真是太舒服了。我在日本已經很久沒聽到過這麼標準的英語了,一些九年義務教育的回憶溫暖了我。我已經開始喜歡他了。

“很高興見到你。我是熊。”

高中我是認真上的,但英語確實很爛,尤其口語。但要是說日語,李叔估計又聽不懂。我慢慢坐到吧枱前面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麼。李叔先給我盛了滿滿一碗軟糯的紅豆粥,然後跟我解釋。

“路易斯是我店裏的常客了,只是他通常早上來,所以你沒見過。他幫我解決過好多事情,特別有本事,還誇我英語好。所以我有什麼難處都喜歡找他,作為報酬呢,我也就從來不要他的飯錢。他還覺得自己佔便宜了,不好意思經常來。昨天晚上你一說,我就想起他來了。你倆聊吧,我得去屋裏躺會兒,腰有點疼。”

李叔說完就走了。我和路易斯兩個頭回見的陌生人,到底該怎麼打破這尷尬的沉默呢?我特別不擅長這個。所以我找不到女朋友吧。

路易斯興奮地享用着他的早飯。李叔的煎餃很地道,不然就他那暴脾氣,店裏生意早就垮了,但我從沒見過這麼喜歡煎餃的人:他先是像品紅酒一樣把餃子放在鼻子下面,鑒賞香氣,然後一整個放進嘴裏,聽那清脆的咀嚼聲,如同在高級音樂廳里聆聽交響樂。一個還沒吃完,他的眼睛已經開始掂量下一個該吃什麼了。一盤煎餃不一會兒就只剩下三個,但他的紅豆粥幾乎沒動過。比起說話,我還是喜歡動手。於是我脫掉了西裝,扯下領帶,繞到吧枱後面,準備再給他煎點餃子。

“你會做溜肉段嗎?”

這句話是日語,但溜肉段三個字是中文,字正腔圓,比我說的還好。

溜肉段我一個哈爾濱人當然會做,而且很擅長。我爸爸就喜歡吃這個下酒。這菜也不複雜,我就到冰箱裏找裏脊和青椒。

“李叔說你想找工作。具體有什麼要求嗎?比如月薪?福利?你喜歡什麼行業呢?”

我忙着給裏脊抓澱粉糊,說話基本沒過腦子。

“我沒有喜歡的行業。我也沒什麼要求,畢竟我什麼都不會幹。特長之類的,我包里有張簡歷,你可以看看。”

路易斯把最後一個煎餃放進嘴裏,打開我的那個嶄新的公文包,掏出乏善可陳的簡歷。我沒有參加什麼學生組織也沒實習或者很高深的論文,簡歷投出去,絕大部分企業都沒有回復我。

“哦,你很不錯嗎。擅長料理、籃球,愛好跑馬拉松,短跑50米平均7秒02。料亭‘五味’,是銀座那家高級料理嗎?你竟然能在那裏的后廚做了五年,岡本廚師長挑剔是出了名的。”

“你知道那家店嗎?”

“當然了,那裏我也經常去吃飯。廚師長嘴巴有多毒,手藝就有多絕。”

我開始炸肉段了,路易斯還在研究那張簡歷。我覺得路易斯沒說實話,大約是吹牛。我雖然在後廚做事,但店裏太忙的話,偶爾也去前面幫着收盤子。出入料亭的都是些有錢人,穿着高雅,說話輕聲細語,對服務人員很苛刻,不喜歡染頭髮或者妝化的不好的女孩子,會在結賬的時候跟老闆投訴。但路易斯是完全相反的人:他的穿着太過隨意,一件深綠色的西裝外套,里襯上印着大紅大橘的熱帶植物,配色恨不得把所有鮮艷的顏色用了一個遍;黑色絲綢襯衫有很明顯的摺痕,口袋裏掖着一塊紫色的手絹,旁邊掛着淺藍色墨鏡。

路易斯終於看完了簡歷,我的菜也做好了。這道溜肉段雖然不是我最高水平,但作為商品,我自認為還能拿得出手。路易斯趁熱夾了一塊,什麼也沒說,喝了一大口粥,又夾了一塊,然後,就都吃光了。他掏出手絹擦了擦嘴。

“你這份簡歷,恐怕很難在企業里找到個職位。你不會迎合,這在簡歷里很明顯。”

“嗯,我明白。”

“這樣吧,你可以來我這裏工作。”

路易斯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一張名片。我接過來看了看,很簡單。混血偵探事務所。偵探,路易斯傑克遜。地址,然後就沒了。電話號碼都沒有。這麼一個看起來像是無業游民的人,竟然是個偵探。

“這事務所名字起得真夠隨意的。”

路易斯哈哈大笑,我反倒嚇了一跳。

“法律也沒有規定不準叫這個名字啊。怎麼樣,願意來嗎?”

“具體負責做什麼呢?”

“這個嗎,我還沒想好。但你不是也沒想好嗎。咱們正合適。條件只有一個,你不能從打工的兩家店辭職。”

他說的有道理。反正我想要的只是簽證,只要不犯法,我不在意做什麼工作。如果不行,我就辭職回國好了。至於打工,我也很願意做下去。

“那麼,就這麼說定了。合同什麼的,我會讓事務所負責法務的同事寄給你,剩下那些繁瑣又毫無意義的事情,就只能麻煩他了,我是完全不明白的。”

路易斯按日式禮儀道了謝后就走了。我才發現他個子跟我差不多,至少有一米八。坐在那裏沒發現,應該是腿太長,上身比較短。

就這樣,我成功在日本就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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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血偵探事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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