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人們的1天》
一盞酒杯在晨曦中還殘存着昨夜的紅,桌下遺留着另一酒杯墜樓后四分五裂的屍體。屋內的枕頭被開膛破肚,白色的血液已溢出凝固。牆紙光滑的肌膚有明顯的破相,在三天房東夢醒時分后也許會為她重新整容。而當下次吳明再一次向人類施展迷惑術時,這位不幸的生意人將會讓他幸運地回憶起自己戒斷超自然力的時長。
他換了一件灰夾克,這來自商城的慷慨,並將昨日的黑外套拋向窗外,在暖人心窩的秋日中,它沒有燃燒,僅僅自由地墜落到屋檐下一條未諳世事的小河裏。撲通只是河流突然受驚的心跳,之後便是無盡的沉默,似乎萬事萬物從未發生。
陽光是一座籠罩陰影的監牢,吳明則像個將要出獄的犯人。不同的是,他心是忐忑的,他手似病人手術后將要取下繃帶的眼,激動又畏懼地感受光的波、光的粒。
“我真的獲得自由了嗎?”吳明心想。“我也可以像往常一樣在白天與人簡單談笑了嗎?”他垂着頭帶着懷疑的行李在街上開始走了他的光明之旅,可在百步的時辰后,他就會意識到自己應該思考的問題是“我該如何從蝙蝠孩社會化為人類”,因為他才在旅程的第五十步左右就不小心撞見一位彪型大漢。“這麼大的太陽,沒在眼睛哈!”大漢罵道。吳明的身子被震了一震,感覺自己脆弱的如被秋風擺弄的落葉,默默地繞開了穿梭的人流,回望着人群,只覺自己如一滴油污,面對人類歷史洪流,時代浪潮,怎麼也是難容於水的。他依舊愛朝小巷走,在這狹窄的空間裏他一會兒步入房子的斜影,一會兒又走進畫面中沒被塗抹的留白,而他是這副素描畫裏的人,黑色與白色交織着的人,鏡子能反射他的肉體,朝陽能直面他的靈魂。
吳明和鄭德馨約好在客運站附近的一個大學門口見面,自從感受到巫師的能力后,他有過歇斯底里,但這風暴也催生了面對那殘缺記憶的勇氣,那位神秘人,你神秘的面紗也是可燃物呢!吳明如此思索。
靠近約定地點,鄭德馨早已坐在廊倚上用一隻筆在本子上行走消磨她等待的時光,旁邊靠有天藍色的推箱。
“來了,這次沒鴿太久。”鄭德馨低着頭仍畫著風吹過自己思維的形狀。
“你怎麼知道是我,哦~我是否應該恭維一下你們的咒語。”吳明沒好氣地道。
“風說‘初進社會的年輕人理當羞怯靦腆或隨流進取;一副冷靜沉重、捨我其誰的模樣,通常會演變為魯莽失禮’。”她又有點失望地接着道,“我知道這不是風說的,因為是我讀過一位法國作家。”
“小朋友,我不是來上哲學課的。”吳明苦笑了一下,便與她同坐,觀察着本子上記錄的語言道:“所以,我可能是犯了巫師倫理學中的某條法規。你默寫句子是在準備法考嗎?”
“別拿我尋開心,‘幽默的人總是幽禁自己抑鬱的心結,當四周沉默時方對自己喧嘩’風如是說。”鄭德馨抬起了頭,吳明的臉又與昨晚不同,瘦弱、甚至帶點稚嫩,倒真成了無需過度偽裝的高中生。“這對嗎?”
吳明發現自己嘴唇在微微顫抖,似乎它們害怕泄露主人的某種秘密。“不完全對,幽默是輕浮的真理,在深沉的黑暗中,它是我最好的夥伴。相比,我可不會傾聽風的言語,我算是理解為什麼網上人們會說你是瘋丫頭,表情容易引發共性與煽動,思辨則不會。”
“在人群表面的和平里,囈語與幻想就是陪伴我的朋友。
這時笑聲會是瘋狂的,深思卻是安全的。我不想被人弄得心煩意亂,星火燎原是件可怕的事。”
“我明白,這次去偃武縣為什麼要乘交通工具。我還以為會體驗下稍微有利於自己的魔法。”吳明道。
“未成年巫師不被官方教授魔法,我又沒有被家教或偷......”念到偷時,鄭德馨及時閉上了嘴。“瞧,我媽來了。”
吳明隨着鄭德馨的目光側目,這位母親擁有秋日般的眼神,半暖半冷着,濃密的秀髮被烏黑的簪子盤住,一綹微染的髮絲懸於耳畔,似深夜前的落霞與夕陽。穿着秋葉色的風衣,手提枯枝色的包,在堆滿銀杏葉的道路上緩緩走來,彷彿襲來了整個秋天。吳明的眼睛像在藝術長廊欣賞一幅畫般久久逗留,他猛然認識到自己存在一種自卑,一種能被秋天的成熟之風輕易拂過黑夜的自卑。鄭德馨的母親也早已將二人的形狀映入眼帘,她來到吳明身邊時凝視了下他的雙眼,輕點了頭,道了聲你好,之後轉頭向鄭德馨說:“走吧,我能有什麼辦法呢。”於是三人一起往客運中心前進,在前進的路上,吳明的心如潛水中的魚,暫忘了天空的鳥與陸地的獸,他望見一名同向的農民工,褶皺的粗布衣包裹着益於莊家生長的黃土膚色。他竟然產生了種同情,他知道這感情更接近同情,憐憫拉大了地位差又增添了仇視,也不至於到“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情,這是一種優渥者對受苦者才有權施予的感嘆。他人的不幸便成了他略感幸運的情感來源,原來在良好環境成長下的人習得被大眾稱讚的品德是如此的容易。
行至客運安檢機前,鄭德馨的母親將手持的公文包遞給了吳明,“裏面有你們的生活費和一些話語。”吳明接過,謙恭地道:“你就這麼信任一個吸......我。”她用了第一次與吳明交匯的眼神再次凝望着他,“決定我們去往何方定義了我們是誰,希望你不要辜負自己的道路。”吳明本想還嘴,可他還是道了聲謝謝。她母親又朝鄭德馨言道:“回家時你可不要多一個馬尾出來哦。”吳明看着鄭德馨想像了下她雙馬尾的樣子,忍不住輕聲笑了出來。一些瑣碎交代后,她母親便和他倆道了別,重新隱於濃濃的秋意。
買票、等待、上車,這些簡單又平常的事兒讓吳明莫名感到新奇和歡喜。在車座上他問鄭德馨想不想聽個笑話,小女巫覺得被人打攪了思索有點煩,向他探頭,道:“瞧瞧多少錢?”吳明打開褐色的包,伸手數了數,1400有餘。他也觀察到了深黃色的筆記本,拿出,好奇地查閱着。“寫的什麼?”德馨問。“一些校園生活的注意事項,主要是給我的。”吳明背靠着座椅,舒展着眉毛並又從包里抓取了一個塑料藥瓶,“上面寫,我能依靠這玩意維持健康的身體狀況。”鄭德馨對吳明現在的正常交流狀況感到滿意,而吳明則表示這歸功於過於土的髮型的魔力,並向疑惑的外國物種寫下“壞”就是“不土”的腳註。
在兩個小時的車程里,吳明會編一些笑話尋開心,離窗近的鄭德馨只是偶然讓自己沒發覺的笑聲消融於身後流逝的風景,直到車使她感到時光的靜止。
偃武縣省城叫煙波鎮,地處雲貴高原與四川盆地之間,農民的經濟作物大多為煙草,一條護城河碧波蕩漾,端午節政府部門會組織賽龍舟活動增添民眾對傳統節日的關注度。煙波鎮也可算個小盆地,在早餐店的廚子又一天拉起門帘時,便有機會一睹雲霧半掩山中佛廟的肅穆畫面。
“走,現在你該做跟屁蟲了。”吳明下了車,鄭德馨便緊跟着他,穿過商鋪的叫賣聲,穿過巷子的陰影,穿過農民擺在地上的水果蔬菜,最後來到了西邊一條稍寬敞平坦的道路。
“喂,我肚子有點餓了。”鄭德馨在後面喊。
“衛愜,你會洗衣做飯嗎?”
“我初中住校,不嫌棄你做的難吃。”她有些吃力地說。
“那我去買點菜,我猜你媽給這點錢就是希望鍛煉你獨立生活的能力。直走,你會看見武裝部旁有寫西江街214號里有個院子,三單元第七樓朱紅的門。給,鑰匙。”吳明說罷,就興緻勃勃地跑去農貿市場,像絕食過久的人跑向自助餐。鄭德馨對着門牌數着數,找到了吳明口中的院子,三單元七樓是靠江邊的頂樓,習慣被電梯伺候的雙腳,在經過一路跋涉后,如同老婆婆得了骨質疏鬆的步伐。她摸着扶手爬到了硃紅色的謎團前,試着用生鏽的鑰匙解開答案,伴着一聲清脆的聲響,女巫成功潛入吸血鬼的內部。
屋內是兩室一廳,現代傢具卻被懶打掃的惡習裝飾得頗具歷史厚重感,她注意到了放置窗前的一台立式鋼琴,比她初中音樂教室的鋼琴要舊,但琴殼上的光澤回放了它主人過往的影像。鄭德馨小心翼翼地打開,輕輕地敲了兩屋內是兩室一廳,現代傢具卻被懶打掃的惡習裝飾得頗具歷史厚重感,她注意到了放置窗前的一台立式鋼琴,比她初中音樂教室的鋼琴要舊,但琴殼上的光澤回放了它主人過往的影像。鄭德馨小心翼翼地打開,輕輕地敲了兩聲哆,暗罵:音質和那人一樣差。復原后便將興趣轉移至兩個卧室。琴的聲波先抵達的是波瀾不驚的床鋪,旁有梳妝枱、工作枱、衣櫃等,她判斷這應該不是吳明平日居住的寢室,於是潘多拉邁向了另一個房間,她走過電視機、走過廚房、走過洗手間,在拐角處打開了寶盒。她一眼就瞧見了木製書柜上有本緊鎖着的泛黃本子,她的腳步走近了,先瀏覽了下書柜上的書籍,《高等數學》《犯罪心理學》《紅書》《教材解析》《三年高考五年模擬》《晨讀晚記》......原來腦子大多裝的是教材書籍,這倒能省一筆開支。走近發現原本應放電腦鍵盤的地方有台筆記本,她開始幻想着這間主人的日常生活,或者過往人生,在缺乏吸血鬼經歷的人生中他可能會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三點一線人物,簡單到困難住一個傳記作家。這是她得出的結論,只是這個泛黃的厚本子會是什麼?會是懺悔錄嗎?亦或是日記!鄭德馨光滑的手撫摸着本子粗糙的外皮,上面有個金屬扣。她拿在手中,準備一解心中的疑惑。
嗒!是門先打開的聲音,吳明的雙眼掃了下四周本能地奔向自己的卧室,像將要被發現證據的嫌疑犯。“不要看!”他緊張地吼了出來,又閃過身子把本子奪了回來。“為什麼?你搶東西的本能可行啊!”“因為......因為怪物就會有怪癖,比如我喜歡記錄不同類型的女人味,很少兒不宜的。”鄭德馨望着吳明一臉尷尬的笑。“你以為我願意看,看了午飯倒胃口。”不過接下來她會明白吳明的廚藝就是勉強不會讓人倒胃口,之後在一個女性的提議與領導下,他們還做了大掃除。吳明說她母親在本子上有寫已經聯繫了這邊的教育局與學校,下午先去招生辦報道。鄭德馨說他現在算被她家養着,吳明說他沒讓她付房租,而且別想着用她定協議在口頭上佔便宜。
下午,鄭德馨用自己雙腳再次感受到了小鎮給予的痛苦,偃武縣三中離吳明的家大約半小時,這地方還沒有城市化到有公交車的程度。
偃武縣三中充滿着優秀詩歌中歌頌的田園與鄉土氣息,但鄭德馨此刻覺得這些美還是永遠囚禁在詩人幻想的文字裏好。他們到了二樓招生辦,招生辦主人了解了信息,查到了他們轉入的學籍檔案,打了個電話叫來了二班班主任。班主任是個微胖的中年男子,名為蔣仁權,教數學的,帶着金屬眼睛,一副和藹可欺的模樣。招生辦主任再旁介紹二班屬於精品班,僅次於清北班,吳明被老師們的唾沫弄得不知朝北朝南,一股漿糊味無害地入侵他大腦充沛的自我,他不僅是能被火焰灼燒的血肉,也是能被關係左右的社會人了,他如此安慰自己。鄭德馨則在複習為老師們特有腔調打着節拍的能力。
“向同學們做下自我介紹吧,可以談談夢想,我們剛進行過這個主題班會。”這是蔣老師將他倆帶入二班時的發言,學生們見勢便知有新同學,有開始小聲議論的人,也有堅定地做着脫離主流風向的人,可總之吳明感受到了來自他人目光的灼燒,鄭德馨感受到了班級紀律的渙散。
“我的名字叫鄭德馨,相信初中大家默寫過《陋室銘》。我希望成為一名真正的女巫,去好的大學學習魔法,”她已走形式的語調快速帶過,沒有引起大家過多聯繫。看向吳明她使了個得意的眼神。
“我相信思考過的名詞會更有記憶點”吳明向獨自言說,“我和我......妹同姓。”他敏感的雙耳接收到了陣陣笑聲。“和我妹同字輩。”他感覺念我妹這句台詞熟練了許多,並為不是叫我姐而竊喜。“最後一個字在最後一排正照着手機做手工的同學頭上。”這句話語速較快,蔣老師與同學們的目光先瞧見了有着蓬鬆頭髮的一位男同學,再望向了牆上“篤行、明德”的“明”字。“所以你的名字是鄭德明。”一位小個子男生用着中氣十足的嗓音搶答着,同時也努力用肢體動作搶鏡。-“我的夢想是不做社會的吸血鬼,要成為創造者,不只是消費者。”吳明報以鄭德馨同樣的眼神,同學們的掌聲響起,即使擁有絕對音準的音樂家也難以分辨哪些是出於認同、歡迎還是從眾。他們被安排到了最後一排,鄭德馨相信這是剛剛才搬來的,而原本就藏於此的手工藝人卻要為他的藝高人膽大付出代價,蔣老師讓他下課去辦公室,他離去時惡狠狠地瞪了吳明不止一眼。
一節數學,一節生物,沒有晚自習,吳明在放學路上回想。“走讀晚上不用呆坐在教室里,太好了!”鄭德馨步入橫跨河面的橋頭時歡欣雀躍,吳明不明白一個人在家有什麼值得慶祝的,就像黑夜不懂白天。他也是高興的,他進入了光明,進入了人類,進入了學校。他厭倦了黑夜的單調色彩,厭倦了與世隔絕,厭倦了厭倦本身。
他們決定一人睡一間房,吳明在睡前又一次找到鄭德馨母親給他的筆記本,他沒有將本子中蘊藏的許多秘密告訴她。拿起一支鉛筆寫下“順利就讀,無節外生枝。”但他又不知揭露一個同學做手工算不,比起身份問題,生命問題,似乎這事件微不足道,他如此思考。在他寫完了這九個字時,下一行浮現了一個“收”,他也浮現了一個似少女初戀的笑容,隨後這單字與他短暫的美妙感受便一同消散在靜謐的深夜中。他倒在安穩的床上,窗帘是被敞開着的,屋子等待着明日的陽光,如同舊秩序剛推翻時人們對新生活的嚮往。人們,吳明想着這個如空氣般美好的詞彙,結束了人們平常奔波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