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疑似作家附體
故事最後兩頁，安笛是一目十行飛速看完的。
那片熊熊烈火，不只在故事裏燒，還鋪天蓋地而來，燒到安笛眼前，燒着了他手中那一疊打印紙，燒得他雙眼發燙，逼得他逃跑也似地飛快看完。
他舒口短氣，抬起頭，正好嚴莉莉望過來。
“呃……”安笛有點尷尬，“這個童話，是不是，稍微黑色了點？哈哈。”他乾笑兩聲。
他覺得自己居然能用“黑色童話”來概括，簡直是急中生智。
嚴莉莉神情倒一直鎮定自若。安笛想，信是塞進她房間的，今天一大早她就讀了，可能還不止一遍，這神情說明，她已經過了尷尬期。
“故事往往都是反着的，沒事。”嚴莉莉說，“挺好，寫得挺好，情感飽滿，人物形象極其生動，我挺喜歡。”不知道是在安慰安笛，還是在寬慰自己。
“就是就是。”安笛說。
既然苦主自己已經找到台階下來了，安笛還不趕緊順坡就驢？
他像其他人那樣，把一沓紙疊好，裝進信封，還給嚴莉莉，動作迅捷，像送走一個燙手山芋。
“真的挺好。”嚴莉莉自言自語。
安笛摸不清楚她的確切意思，是這故事真挺好呢，還是她對自己顯示出的大度包容不計較挺滿意呢？不清楚。
“確實挺好。”安笛也只能含糊其辭，“挺好挺好。”
旅行車正駛在一處陡峭谷底，窗外汽霧瀰漫，水聲滔滔不絕，還隱隱聽見一陣陣低沉的吼聲。
安笛往窗外望了一眼，一把抓過車載麥克風，來不及拍一拍來試音，就已放聲大喊：“各位團友，現在到了今天的第一個景點啊，著名的間歇地熱噴泉，擦巴丹噴泉——到了！”
這景點到得也太及時了，安笛暗暗感謝司機小周，要不然，這尷尬場面還真不知如何化解。
難怪剛才車廂里一片安靜，大家看后都選擇閉嘴，神色甚至有點慌張，這故事寫得如此直白血淋，還怎麼討論？
神秘高手作家寫得真好啊，這皇后就該被燒——停！這不是啪啪直接打嚴莉莉的臉嗎？
這這這寫的什麼玩意兒，莉莉姐你你你我支持你——這寫故事的作家就在車廂里一同坐着，雖說還不知道是誰，但不也一樣得罪人？
都是客戶，都出了錢的，我犯得着得罪任何一位嗎？
“導遊，這什麼擦噴泉？”有人在問。
“擦巴丹噴泉啊，擦巴丹！”安笛回過神來，剛才又神飄天外了，快打住打住，認真工作。
團友們轟然大笑。
安笛也跟着笑。每次說完這個“擦巴丹”，一定會有人再問一遍，安笛扯開嗓門再說一遍后，團友們一定會笑場——
“擦巴丹，哈哈哈哈哈，擦巴丹是個什麼玩意兒？”
“擦——八——蛋！”遇到團隊人多，且有中老年男性遊客，往往還會自己加戲。
“八——蛋！”添油加醋沒完了。
好在這個團素質優秀，大家心領神會地笑了起來，笑得明亮又純凈，歡快的氣氛又回來了。
“擦巴丹噴泉，擦巴丹是什麼意思呢？”安笛大聲介紹，趕緊接上這來之不易的歡快氣氛，“這是當地藏民朋友的土話，意思是熱水從平台上噴出來，這個噴泉了不得啊，這是間歇泉，什麼意思呢？就是人品一般的朋友來了，噴泉就歇着，不噴，不理你，像咱們這種素質高人品好的團來了，才會噴出來給你看啊！”
團友們又是一陣鬨笑，
七嘴八舌議論。
臨時發揮效果不錯，安笛有點自得也有點驚訝，之前他可是按部就班地介紹什麼是間歇泉，什麼這裏是國內除XZ之外的唯一一處間歇泉之類。
果然，適當的壓力可以激發靈感。
大家三三兩兩，走走停停，慢慢往主噴泉口而去。這裏海拔已經比較高，接近3600米，安笛也就不催大家，慢慢走吧，吃得消才最重要。
安笛先走到主泉口的鈣華水池邊，運氣還真不錯，有沸水從池子中央的泉眼罅隙里湧出，說不定真能趕上大噴發。
“看啊，美女們，人品爆發！”安笛喊，“咱們還真有可能趕上間歇泉大噴發。”
女士們喘着氣，一個個走近。
泉眼裏還在湧出沸水，鈣華池水面時不時散出小股蒸汽。
哇——驚嘆聲長長短短，大家紛紛拍照合影。
這是導遊最輕鬆的時刻，遊客們找到玩樂目標，他就可以走到一邊，趁機鬆口氣，抽根煙。
就在這時，一股水脈從主泉口猛地向上膨脹，咕咚一聲響，安笛就看到這股瞬間隆起的水脈衝破池水表面，向上噴濺出半米高，水面彷彿被炸開了一個通道。
瞬間，整條通道都在劇烈沸騰，隆隆作響，往上飛濺的不再是水，而是蒸汽，膨脹的蒸汽，以及泡沫。
泡沫邊升騰邊炸裂，混着蒸汽向四周噴洒，就一兩秒功夫，噴泉從起初的碗口粗，瞬時漲大到十人圍餐的圓桌大小。
正圍着拍照的唐惟她們，尖聲高叫，紛紛掉頭往回。
安笛見過幾次這噴發場面，知道沒什麼危險，但幾天來一直在努力雍容優雅的女團友們瞬間如此狼狽，還是令他忍不住笑出聲來。
噴泉還在往天空躥，那些正處在爆發力中間的水柱和蒸汽，被托舉着向上飛升，越往上越細小，終於沖射到最高點，隨即紛紛揚揚，飄灑跌落。
哇——女士們的尖叫聲里，驚嚇漸去，驚喜大增，笑聲此起彼伏。
有風吹來，那些跌落中的水滴和蒸汽，順風飄成一條條霧。
有幾個人陷進飄落的霧裏，也不避不藏，嘻嘻哈哈，大聲歡笑。
噴泉在快速坍塌，越來越多水落進了主泉口所在的水池裏，嘩啦嘩啦聲不絕於耳。
終於，水池只剩下一圈圈雜亂的水紋。
六位旅客仍然沉浸在驚喜與歡樂里，互相拍打着身上的水珠，互相合影拍照，圍着鈣化水池指指點點，一圈圈邊走邊看。
“導遊，安笛，安笛，”有人在喊，“給我們拍個合影，好不好？”
“安笛哥，還有下一次噴發嗎？”有人在問，“會等很久嗎？”
“這也太奇妙了，這叫間歇泉對吧，導遊給我們講講，為什麼能噴那麼高？”
“間歇泉，真的是很罕見，整個地球上，”安笛停頓下來，以示強調，“整個地球上都只有少數幾個地方能看到，而且，即使到了這些極少數的地方，也不是剛好能看到大噴發。”
“所以，我們人品好到整個地球都少有，對不對？”仝歌笑顯示了主持人的搶話素養。
大家咯咯咯笑得很開心。
“不是少有，是唯一僅有。”安笛趁機哄着姑娘們，果然奏效，整個團花枝亂顫。
“在中國大陸，絕大部分間歇泉都在XZ，而咱們今天到的這裏，是XZ之外中國內地唯一一處間歇泉。”
“哇——”
“那間歇泉為什麼很罕見呢？是因為它必須同時滿足好幾個地質條件、水文條件、地熱條件，而且，只要其中一個條件消失，間歇泉也就不噴了，消失了，這些條件組合在一起，概率有多低呢？有多低？”安笛逐一看着大家，“就好比我們這六位漂亮姑娘組成這個旅遊團的概率一樣低。”
女團友們又被哄得一陣鶯歌燕啼。
安笛自己也意外，今天口才有點開掛啊，看了兩天的童話故事，文學素養顯著提升了？又或者，被這神秘高手作家附體了？從導遊變成脫口秀演員了？
“間歇泉這幾個必要條件，彼此之間必須互相配合得非常好，才能噴發，怎麼配合呢？第一，最底下是高溫的岩漿地熱，把地下水不斷加熱，就好比農村燒水壺，不斷地添柴火，把水燒開，那水燒熱燒開了怎麼辦？會咕嘟咕嘟往上走，是不是？大家都看過水壺燒水吧，就是那樣。”
“接下來要出場的就是第二個條件啦，這個很重要啊，”安笛咽了口唾沫，“水壺燒水，熱水往上冒，上面沒那麼熱的水呢，就往下走，走下來幹嘛呢？當然是來蹭熱度嘛，這些冷水也想來蹭熱度。”
仝歌笑很職業地連續點頭，其他人呵呵呵呵笑。
“這時候，第二個地質條件就很關鍵，關鍵在哪兒？關鍵就在它一定不能當水壺。”
安笛頓了頓，留足大家笑的時間。
“就是這個地質條件，它不能當那麼粗大的水壺，它必須是一根非常窄細的管道，不是腸道啊，腸道下面連着的是菊花——”
哈哈哈哈哈哈，安笛看到有人笑出了眼淚，在野外嘛，安笛想，段子稍稍粗俗點大家似乎也能接受，一到野外環境，人們自然野性的一面自然就生髮出來了。
“這條管道下面連通着很熱的水，頂上連通着很冷的水，它又非常非常狹窄，這時候，奇迹發生了，水再也不能像水壺裏那樣上下流動，它不能上下流動，就會發生什麼？”
安笛覺得此刻需要停下來，他鼓勵地望着六位團友，示意她們往下推理。
“管道底部的水一直在加熱，熱到非常熱，而頂上的水一直是冷的。”博士劉許琳立即接了下去，“有點像一個高壓鍋的鍋蓋，蓋在上面。”
“對啦，博士就是博士，博士可真不是蓋的，”安笛狀態奇好，“可是這樣一來，管道底部的水一直被烤着，那也不能無限制火熱下去啊，是不是，水也像明星，火紅到發紫，總歸是危險的。”
大家又是哈哈哈大笑。
“終於，這些火熱得忘了自己是水的水蒸氣，互相就攛掇，你這麼紅這麼火，你怎麼不上天呢？”
啊哈哈哈哈哈，馮金娟大嗓門都笑翻了，連孫小妹都在大笑，邊笑邊抹眼淚，主持人仝歌笑一邊笑還一邊努力做着表情管理，真是難為主持人了。
“這時候，有個水蒸汽就說，誰說不上天，我就上個天給你瞧瞧。這個水蒸汽一氣之下，咕咚一聲，捅破了管道最頂上那個冷水鍋蓋，嘩啦冒出個大熱水泡。”
安笛覺得自己這一刻真是文曲星附體妙語連珠，他連說帶比劃，“這個水蒸汽泡往四周一看，哎，搞了半天，這不是天上，這還在地上啊！”最後一句話，安笛無師自通地配上了河南方言。
整個旅行團都笑瘋了，嘎嘎嘎呵呵呵哈哈哈的笑聲絕不比剛才噴泉聲小，連仝歌笑都放棄形象在雙手鼓掌。
“這個水蒸汽沒上成天不要緊，要緊的是，它把那個高壓鍋蓋打破啦，管道里上邊的壓力瞬間消失啦，下面這些憋了一股子勁的熱水們，紛紛變成蒸汽上天啦。”
安笛身背導遊挎包，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就這麼固定着，在舞台上，這就叫——亮相。
六位女士完全沒想到這醜醜的導遊，居然還有這一等口才，意外的驚喜才又驚又喜，她們鼓掌歡呼，不顧形象地張口大笑，有人邊笑邊喘，喘完了繼續笑，一個個嘣出了眼淚，又去紛紛掏紙巾擦眼淚。
那一刻，安笛突然體會到作家創作進入狀態是種什麼感覺了，什麼叫才華橫溢奮筆疾書？什麼叫口吐蓮花信手拈來？什麼叫化常規為神奇？這就是！
間歇泉的原理，他很早就知道，每次帶團來這裏都要講一遍，像背書，有時候還會漏掉一句兩句，聽得遊客一臉蒙，還不好問，以為自己理解能力不夠。
而這次，他完全沒想到會有如此超水平的發揮，事先一點徵兆都沒有嘛——難不成，這個神秘作家竟然是自己？自己在夢中寫下了那兩個奇妙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