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睡得着才怪

又一次看手機，凌晨12點半。

安笛還在翻來覆去。

這家酒店的房間床品夜燈都很熟悉，他帶團走這條路線，固定住宿點就在這。白天一早從都江堰出發趕到四姑娘山，又趕到丹巴縣，奔波一天，連續18個小時沒合眼，此刻，他仍無睡意。

一個個胡亂不成形的念頭往外冒，有時是少年時殘存的回憶片段，有時是自己女兒更小時模糊重疊的身影，還有些根本分不清是什麼，悄然而來，又倏忽而去，留下一片更雜亂的背景。

他乾脆把枕頭扔掉，平躺在床上。

今晚睡不着，根本原因就一個——嚴莉莉剛才那番講述。

嚴莉莉是第二個當眾講了自己經歷的人。但和第一個唐惟又有不同，唐惟是睹物思人，一盤黃瓜炒蛋勾起了她的思父之情。

嚴莉莉卻是自己主動舉手，說要講講自己。

安笛還記得傍晚車上那一幕：

那會兒氣氛有點過於安靜，可能大家都心照不宣有種顧慮：潛伏在這車廂里的寫故事高手，還能不能再寫出一篇故事？要是沒有一個故事來為講述者塑造一個形象、提煉一種精神，主動暴露自己可就有一腳踏空的尷尬。

在這片冷場中，嚴莉莉主動舉手，說：我來講。

嚴莉莉這一開腔，安笛鬆了口氣。

冷場其實也沒什麼，畢竟大家前一天還是陌生人，誰能要求一天後就必須無話不談呢？可安笛自己有種期待，期待這位作家能再寫一寫，只有繼續寫，安笛才有機會揭開謎團——作家究竟是何人，但寫的前提是有人願意當眾暴露自己的經歷。嚴莉莉一舉手，就讓安笛這番期待落了地，他當時就有一種要去謝謝嚴莉莉的衝動。

但他只是稍稍一遲緩，車廂內就已爆發出掌聲和歡呼。

“好——”

“哇哦——”

大家注意力都從車廂內外的夜色中回來了，紛紛議論起今晚嚴莉莉可能會說些啥，可能會有什麼讓大家驚嘆的經歷。

“一定和愛情有關……”

“嗯嗯，昨晚吃飯時，莉莉姐說自己打過情感熱線，在電台講了自己心事呢。”

“哦——莉莉姐，你好勇敢！”

“會不會不止一個姐夫？”

“你閉嘴——”

不多久，旅行車駛進一片燦爛燈火里。

“丹巴縣到了啊，今晚的酒店，不在縣城，但也馬上就到，酒店不在縣城，那在哪呢？在半山上啊，半山上——半山上這片民居，這片民居就是川西著名景點啊，民居名字叫甲居藏寨，甲居藏寨，今晚我們就住藏寨啊。”

安笛用慣常導遊的口吻通報行程，“昨晚辦入住，大家身份證都還在我這，我還要繼續保管幾天，我們車還要再上個坡，上坡就到酒店啦。”

車子很快開進一座石頭城堡式大門。發動機熄了火，大家緩緩起立，悠悠下了車。

門口一位絡腮鬍男士迎上來，穿一身藏式服裝，手捧白色哈達，滿臉是笑，給每位女士都獻上一句扎西德勒和一條哈達。

“好帥啊。”仝歌笑嬌笑，自拍桿已經手裏就位，貼近絡腮鬍男服務生來了幾張帶閃光的自拍，又攛掇劉許琳孫小妹等去和藏族男同胞合影。

大堂不大，但藏風頗有特色。安笛也不完全清楚什麼是藏式風格，川西雖來過多次，但都沒用心琢磨民居風格，大致印象是外飾紅白相間，十分搶眼，內飾紅金交融，更有種富麗堂皇的視覺震撼。

來自東南沿海地區的女士們顯然也有同感，舉頭四顧，紛紛讚歎。

“我們房間都是大床房，而且，跟酒店特意申請，給大家都安排了豪華山景房，”安笛大聲跟六位女士說，“現在天黑，沒有風景，明早起來一定要拉開窗帘，欣賞丹巴美景啊：大峽谷、大渡河、大雪山，一眼三大，丹巴美景一眼三大啊。”

給每人發房卡時，安笛又大聲提示——

“考慮到有些朋友吃不慣藏式餐食，所以，今晚團餐還是川菜為主，川菜為主啊，而且，今晚海拔已經到2500，不算很高，但要睡一晚，時間比較長，夜間氣溫也比較低，只有5度左右啊，5度左右，所以，不管今晚飯菜合不合您口味，都要盡量吃飽，不要餓肚子，不要餓肚子睡覺啊，那樣半夜有可能不舒服啊，請大家理解支持，半夜要有不舒服，一定要及時跟我說，跟我說啊。”

這番交代，既暗示團餐口味一般，又溫馨提醒了多個注意事項，也算是一種預期管理吧。

帶團出遊，預期真的很重要，低預期或無預期，往往能帶來高體驗。

比如今天這個恰到好處的童話故事，就屬於無預期的強體驗，不僅完全化解今天匆忙行程的勞累，還讓旅行團內部氛圍奇迹般的完美。能碰上這種意外的低預期高體驗事件，對任何導遊來說，都是幸事。

餐食果然不怎麼樣。

一是今晚酒店條件不錯，所以住宿費就吃掉了一點餐費標準，二是后廚師傅確實比不上昨晚都江堰餐廳的水準。就連導遊餐也乏善可陳，小周也在搖頭，安笛邊吃邊在心裏提前預演了安撫大家的措辭。

結果，六位女士沒有一個提出抗議。

小周笑眯眯，說，風平浪靜啊，哥，你這帶團水平，高。

安笛說，去。

安笛明白，沒人提意見，還有個重要原因，是今晚大家另有期待——聽嚴莉莉分享自己經歷，並等着神秘作家再創輝煌，寫出又一個好故事——所以吃什麼就勾不起太多興緻了。

但知道大家期待一高，安笛心裏卻又忐忑：嚴莉莉，你今晚可得講點兒有意思的事情啊，要不然神秘作家寫不出來。預期越高，大家失望就越大，你是客戶，大家不會說什麼，但我這個導遊，可就不好過了，大家預期未滿足，我就得想辦法額外彌補。

這也是現代商業化旅遊的悖論：要想遊客不遠千萬里來旅遊，就必須提前製造一份預期：水清沙幼、冰雪聖地、竹林雲海、美食天堂……一個個景點都是這麼被塑造出來的，但真正體驗時，預期能不能成真？貨不對版怎麼辦？

很多時候，這種悖論的背鍋俠，不是景區，而是他們這一個個導遊：

導遊，你們旅行社不是說美食天堂嗎？就給我吃這玩意兒？

不是說好了滑冰看雪嗎？雪呢？——雪……雪還在老天爺那兒呢！

所以，身為導遊，他雖然能偶爾掌控預期，但實際上，他更多是被預期驅趕。在預期和現實這兩個齒輪咬合運行的每一天每一刻，他就像卓別林扮演的那個可憐工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以赴，在每次卡殼時去加上足夠潤滑油，如果能提前預判卡殼與否，或者在卡殼能抹上足夠潤滑油脫離困境，那就是業界高手了。

身為商業旅遊產業的資深工人，安笛畢竟訓練有素，已經離高手境界不遠了，比如這次，為了讓嚴莉莉能講出點兒爆料，還在車上時，安笛就特意提前聯繫酒店：

有沒有適合八九個人坐着聊天的會議室？

會議室有的，先生，可以容納三十人的大會議室，您要預定嗎？

太大了，沒那個氛圍，又不是開大會。有沒有小一點的？七八個人用。

小一點的會議室就沒有了，七八個人可以坐茶室，可不可以？

茶室？

安笛仔細問了茶室大小設備，甚至坐的是椅子還是蒲團，然後開始砍價。

茶室是額外項目，團費中沒這塊預算，新增就要額外收費，這不，又把團餐標準吃掉了一點。

“行，就這個價，謝謝關照，今晚八點半，不不，七點半吧，早一點，我去準備一下。”安笛說。

茶室還真是沒話說，仍有大量不懂的藏式元素，但好在精緻整潔，鋪了素雅的地毯，有舒服的扶手沙發、輕便的蒲團、懶人大靠枕。茶几上居然還有功夫茶具，也算是漢藏交融了。

安笛旅行箱裏那幾包正山小種派上了用場，這茶香雅不膩，燈光氛圍也很好，三盞落地燈，在不同高度，以不同的亮度，把溫暖放鬆的整體氛圍營造了出來，-空調出風口也不是正掛在頭頂，而是靠入口一側，新風輕送，真好，一切都好。

快八點，大家都齊了。

唐惟換了一套粉色睡衣，粉很淡，布料柔和，袖口有兩隻可愛小狗——唐惟真是變化大，今天白天，她大部分時間都挨着嚴莉莉，還讓安笛替她們拍了好幾張合影，此刻這身睡衣，還真是把嚴莉莉當閨蜜了。其他人也脫去白天行裝，代之輕便家居服。

就是仝歌笑有點出挑，她敷着面膜和頸膜就走了進來，在最大的沙發跌坐下，上半身往後一躺。好嘛，這是在家追劇嗎？

安笛開始泡茶，洗杯。海拔2500，水開了，但水溫不高，過了好一會兒，金黃帶褐的茶湯才慢慢滲出。安笛給每人面前的小茶盞里倒上。

門開了，司機小周探進頭來。

“我也可以聽聽嗎？”一臉羞澀，連口音都是。

“可以可以，”安笛正伸手招呼，突然想，今天可是嚴莉莉主場，她說了才算，後面那個“來”字就吞了下去，扭頭去看嚴莉莉。

“歡迎歡迎，小周你坐，隨便坐。”嚴莉莉有點忙亂，“你看那個蒲團有沒有人坐，來來來。”

看得出來，嚴莉莉有點點緊張，她不時低頭看手機，似乎手機上也做了筆記。安笛啞然失笑，瞧，不比我輕鬆嘛。

嚴莉莉開始講了。

她講的大部分內容，安笛現在都還記得，還有講述后潮水般的討論，這潮聲也激蕩在安笛的腦海里——睡得着才怪。

一閉眼，幾個小時前的講述和討論又浮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