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第1個童話 《無憂公主》

第一十二章 第1個童話 《無憂公主》

在地圖最西邊,靠近月亮落下去的地方,有一片大洋,大洋中間有一片陸地,陸地最西邊有一個王國。

我們就叫它無憂國好了,因為這裏的人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憂愁煩惱,是的,從來不知道。

這裏四季如春,田野豐饒,瓜果滿樹,從來沒有過疾風暴雨,沒有乾旱酷熱,也沒有風雪霜凍,自然如此友好,人們當然也笑容滿面,彼此相親相愛。

人們都確信,這一切都因為他們的國王,他英明善良,一切國事能想在前處,所以就有了一個美稱:遠慮王。在人們記憶中,他永遠年輕,一直深謀遠慮,王國當然也就一直安寧富足,美好幸福。

公主也這樣認為。她從女孩長成少女,但她覺得自己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無憂國啊,她就是無憂公主,這名字多好,一切美好與快樂,都將永存不逝。

可是,童話中一定會出現的“可是”出現了,無憂公主18歲那年,東邊天空多了一片烏雲。

烏雲越來越大,雲中閃電騰起又幻滅,不祥的雷聲貼着水面滾滾而來。

再後來,早晨太陽剛升起,烏雲就遮蔽了它,天空失去色彩,只剩下灰暗的雲,膨脹炸裂,看,一條灰白巨龍破雲而出,向無憂國撲來。

人們瑟瑟發抖,暴雨傾盆而下。沒人敢親眼去目睹,但人人都知道,巨龍正在田野和農莊上空作惡,掠走牛羊、毀壞莊稼。

晚上,森林裏野火燒起來了,沒誰能縱火,除了巨龍,野火從森林蔓延到市鎮,房屋燃燒殆盡,趕在巨龍利爪到來前,人人匆匆逃亡。

它還在江河裏遊盪,掀起巨浪,這裏再也不能通航,巨龍的咆哮迴響在邊境,整片國土四處驚惶。

無憂公主見到了遠慮王,這是我們的國王嗎?彷彿一夜之間,遠慮王已經衰老不堪,他顫顫巍巍地走進來,拄着連灰塵還未擦拭乾凈的拐杖。這拐杖肯定已經多年不用,應該在今天早晨才被匆匆找來臨時救場。

怎麼辦,怎麼辦?常年忘憂,大臣們只剩下驚惶,沒有人能想出好辦法。

“不要慌!”一個聲音響起來,多麼熟悉,但竟然那麼蒼老憔悴,無憂公主眼淚又一次掉下,父親啊,你的聲音還能那麼堅定,可是我為什麼會如此不安?

遠慮王拄着拐杖,慢慢走到眾人中間,“不要慌,這條龍是來找我的。”他的話引起了一片低低私語,一陣劇烈的咳嗽又掩蓋了它,血絲和血沫粘在了老國王灰白的鬍鬚上。

“我已經收到巨龍的傳話,它這次既不要黃金,也不要年輕的姑娘,”老國王說,“這條龍如今只要帶走我,只要我拱手就縛,王國就能免遭殃。”

不!

再手足無措的大臣,如今也露出堅毅的神情。“無憂國雖然百年無憂了,可災難來了也不必害怕。”

對!

廷內上下一致響應,“我們攜起手來,傾全國之力,一定能趕走巨龍,無憂國還將迎來更多百年無憂時光。”

“不,”老國王說,“巨龍只是找我,不必禍及大家,這次只能由我出戰……”

猛烈的咳嗽中,響起了無憂公主的聲音,“不,讓我來!”

大家紛紛回頭,18歲的公主,第一次顯得那麼挺拔,無畏的神色雕刻在臉上。

“惡龍如果要帶走你,”無憂公主一字一頓,“就讓它先過我這一關。”

老國王笑了,一夜之間爬滿皺紋的臉上帶着鼓勵,更有欣慰。

“好,你去吧。”他沒有猶豫,一下子就把重擔壓在了女兒肩上。

怎麼會這樣?大臣們一片驚惶,公主才18歲,公主一直是個小姑娘,公主怎能去帶兵打仗?還有啊,從來都是騎士屠龍救公主,事情怎麼能反過來?這讓王國騎士情何以堪?

“你去吧,”老國王解下腰間長劍,“讓它陪你,一起面對那條龍。”

這是一把看起來很鈍的長劍,沒有鞘,也沒有刃,黯黑無光。

“這,這怎麼打?”大臣疑竇叢生,騎士也大聲疾呼,“國王,請你三思啊。”

但遠慮王只是朝着無憂公主點了點頭,“去吧。”他說。

無憂公主接過長劍,騎上她的馬,她立即就出發。她相信父親,既然如此,不如來吧,惡龍,我是父親的女兒,你要帶走他嗎?先過我這一關!

巨龍兇惡又狡詐,它藏進森林,公主催馬沖入。大家只能遠遠地聽見龍的咆哮、馬的嘶鳴,夜晚,野火仍在燃燒,火光衝天,着火的樹木嗶啵作響,驚飛的夜鳥悲聲凄厲。晨光初起,流出森林的小河被染紅,不知道這是誰的鮮血。戰鬥一直在持續,血水無窮無盡流入江河。

遠慮王傳諭全國,除了公主一人,他不再投入一兵一卒去和巨龍搏鬥。除了兵器糧草源源不斷送來,還有通信兵每天騎馬報告遠慮王的病情。

“我父親——國王他怎麼樣了?”

“公主,每次和巨龍的戰鬥打響,國王病痛就會發作,他疼得翻來覆去,好像他也在和一條看不見的巨龍搏鬥,”通信兵說,“就像戰鬥在他身上發生了。”

無憂公主疲憊又驚恐,這樣的搏鬥,難道不是在折磨父親嗎?是不是該放棄戰鬥,讓父親免除痛苦呢?

森林深處的巨龍發出輕蔑咆哮,像在嘲笑無憂公主的天真。

惡龍不除,戰鬥怎麼可能避免?

通信兵再次趕到,這次帶來了遠慮王的手書。公主認出那熟悉的筆跡:

“疼痛只是一時,只有打敗巨龍,才有長遠安寧。”

無憂公主不再猶豫,她一次又一次地向巨龍衝鋒,投出武器。整整一年後,巨龍終於退縮,它在一個黑夜逃出森林,躲進國境邊的大霧深處。

無憂公主緊追不捨,馬不停蹄趕到邊境,駐紮在大霧邊緣。這霧從遠處不斷翻騰而來,寒風呼嘯,刺入骨髓。

無憂公主已經19歲,整整一年沒有見到父親,她想念父親,想念溫暖的家。但她知道自己無法撤退,這條狡猾的龍沒有鬆懈,它仍在虎視眈眈,除非死死盯着它,否則下一刻它就會再次興風作浪。

通信兵送來了遠慮王的告誡:大霧深處神秘莫測,未知的一切會讓巨龍變得更不可捉摸、更兇殘狡詐。

搏鬥整整一年,無憂公主不再是那個柔弱女孩,她剛強、勇敢。但公主自己知道,巨龍的毒液和火舌無數次擊中了她,特別是那黑色毒液,從皮膚滲入血液,又侵入心臟。少女心中已經腐化出一片沼澤,每次毒性發作,她的雙手就無力得提不起長劍,雙眼蒙上了淚水看不清遠方,尤其是一想到病中的父親,她就抬不起雙腳。每到此時,她全身就彷彿陷入這片深深的沮喪泥塘。

巨龍卻一直躲在大霧中,整整一年無聲無息,不見首尾,只有不時騰起的濃霧,翻滾而來,直撲向她,那是巨龍遣來騷擾的爪牙。一旦無憂公主刺出長劍,這張牙舞爪的濃霧便四散而去,徒留一片空白。

巨龍玩起了漫長對峙的詭計。大霧無邊無際,吹不散驅不盡,更看不到裏面究竟發生了什麼。無憂公主不敢貿然闖入,而那條已經更加狡猾的巨龍,卻隨時可能殺出來。

邊境狂風刺骨,大霧遮天蔽日,時間彷彿停滯不前。

無憂公主只能時時提醒自己,緊握住長劍,不能有一刻放鬆。

就這樣,緊張分分秒秒沒有緩解,勇氣時時刻刻卻在耗散。

通信兵來了。

“我父親怎麼樣?”無憂公主急切發問。大霧中一切恍恍惚惚,總算有一個真實的人可以面對。

“公主,國王的氣息很微弱了。”

無憂公主覺得手中長劍就要叮鐺一聲落在地上。

這天月色最晦暗的時候,無憂公主一抬眼,發現自己竟然回到了王宮,不過,她置身的地方並非遠慮王病床之前,而是王宮最高的觀星塔頂。

遠離了邊境大霧,觀星塔月色皎潔,光華滿地。轉角處有個人影,那正是一年不見的父親,正向她微笑。

“父親!”長劍一聲落地,無憂公主向父親奔去。

他已經不能再瘦了,精神卻很好,月華如水,映得他眼神明亮,笑容趕走了寒意。

“我的女兒,你長大了。”熟悉的聲音就像她小時候每天聽到的一樣。

無憂公主緊緊抱住父親,淚水滑落,“不,爸爸,我還沒有把巨龍趕走,我還沒有讓你徹底脫離危險。”

“看看,我的女兒,你現在勇敢堅強,爸爸非常欣慰。”遠慮王笑了起來,笑聲不大卻很暢快,“我敢說,這件事,是爸爸這輩子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

“爸爸,你做了什麼?”無憂公主疑惑問到。

“你想一想,為什麼無憂國里會突然來了一條巨龍?這條龍為什麼會提出只要帶走我?”

“為什麼?巨龍生來就邪惡貪婪,難道還有別的原因嗎?”

“對,有原因,”遠慮王說,“這條龍確實是來帶我走的,但我和他有個約定。”

“什麼約定?”一個秘密就要揭曉,而謎底是好是壞,無憂公主覺得自己無法預料,更已無法左右,她手腳直冒冷汗,抑制不住地發抖。

“因為人總有一死,孩子。”遠慮王說,“爸爸很早就開始思考死亡,一開始我很怕死,因為我要看管好這片土地,照料好世代居住在這裏的人,還要照顧好你媽媽,撫養好你。對於你,我的孩子,我希望給你最好的一切,每個稱職的父母都會那麼做。很幸運的是,爸爸是國王,比其他父母都幸運,爸爸給了你其他的父母都給不了的一切。你一天天長大了,什麼都不缺,又很善良,心裏還有強大的勇氣。所以,我一直感恩一切,我想,這已經是最好的安排了。”

無憂公主盯着父親雙眼,把他雙手攥得緊緊。

一段劇烈咳嗽后,遠慮王接著說,“不過,再完美的人也會死,誰也無法逃脫死神,已經擁有一切最好安排的爸爸會死,你,我的孩子,有着最好一切的公主,也會死。所以,我知道,我該送你最後一個禮物了,這個禮物就是,爸爸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和你一起學習如何面對死亡,如果你自己願意的話,爸爸還希望你親身體驗如何從容面對死亡。”

謎底正在揭曉,殘忍得像冰,卻又溫暖到讓冰不扎手、不刺眼。淚水滿盈,她緊緊咬着嘴唇。

“死神第一次來拜訪我時,我把他從房子裏扔了出去,死神知道他無法像正常人那樣收服我,他只能找我的弱點,他也很快找到了。於是,他向我提出了兩種人生結局:第一種結局是,我可以繼續平安無事活着,直到不確定的某一天,死神悄無聲息地取走我的生命,這個時間的長短,取決於我的機敏,以及死神的運氣,可在這種人生結局裏,除了現有的一切,我都無法再給你任何東西;而第二種結局是,我還可以有確定的三年時間,這三年裏,我可以藉助死神的力量,去教會你一樣人生經驗。

“死神知道,我希望讓你明白如何面對死亡,而世間只有死神掌控着死亡,所以,他知道我必然會選擇第二種結局。因此他提出,我可以藉助他的力量,來教你學習面對死亡。他說,他可以召來一條巨龍,無法殺死,但能被擊退,在和巨龍對抗中,每個人都能學會面對死亡。”

“死神知道我必然會答應,所以他又開出了一個額外條件,他想懲罰我,因為我不像普通人那樣輕易服從他。他提出:這三年裏,巨龍和你,對抗雙方遭受的痛楚、受的傷流的血,都會加倍地應驗在我身上。”

無憂公主已經淚流滿面,說不出話來,她望着父親,期望一個否定的答案。

“不,我答應了。”遠慮王說。

無憂公主絕望地低下頭,緊緊抱住父親。

“這是我的小失誤,我的孩子。我應該早點和你一起面對痛苦但真實的生活,”遠慮王帶着歉意說,“但我太愛你,我的女兒,我只給了你一切甜的、美的、舒適的,只給了你生活的陽光,只給了你生命的一半,我只給了你我想給你的,因為我是國王,我有無盡的權勢,所以我居然做到了這一切,我把世界當成果盤,挑出了美好的一半給到你。

“直到生命快走到盡頭,我遭受了身體老邁和精神困頓的痛苦后,我才明白,生命不可能只享受那甜美無憂的一半,哪怕是權傾一時的國王,也無法抵抗衰老、死亡、痛苦、悔恨。這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人生經驗,卻因為你是公主這個出身而錯失了。一個普通平常的孩子毫不費力就可以懂得的人生經驗,對於無盡權勢庇蔭下的你卻無比遙遠。你看,權力何嘗不是一種詛咒,任性又何嘗不是在給自己做牢籠!所以,我希望用這三年,去做一個補救,我希望還來得及。”

女兒抬頭望着羸弱的父親,她不想用語言、而想用一切讓他知道,她已經完全明白了他的心——她終於明白父親為什麼會在每一次戰鬥打響時,就會病痛發作,疼得翻來覆去,那是因為每一次戰鬥中,公主朝惡龍投出每一支標槍,最終都會深深扎進國王的血肉,她也明白為什麼父親精神會越來越低落,那是因為她面對霧中巨龍的恐懼,最終都會加倍抽打着國王的頭腦和心。

“爸爸,我不想打了,我對不起你,我不能再讓你受苦,我不想看到你痛……”無憂公主語無倫次,泣不成聲。

“不!”遠慮王說,雖不響但有力,在公主耳朵里轟鳴,像用帶血的骨頭敲打巨石發出聲音,“你必須戰鬥到最後一刻,面對巨龍擲出那柄長劍,哪怕承受再大痛苦,都要堅持下去。”

遠慮王的身影正在變淡,終於消失在黑暗中,他的聲音迴響不絕,“在痛苦的真實中成長,我的孩子,你才能獲得真正的安寧。”

觀星塔頂聲響回蕩,月光如水。遙遠邊境迷霧邊緣,無憂公主從夢中驚醒,長劍滾落一旁。大霧中傳來巨龍隱隱咆哮。

第三年到來了,巨龍從霧中浮現,似乎脹大了一倍,它噴着火,下一秒卻射出冰針,當無憂公主疲於應付時,巨龍又發出地動山搖的咆哮,吐出足以銷肉蝕骨的毒液。無憂公主奮力擲出投槍,巨龍又再次隱匿在大霧中,只剩標槍落進水中的空響。

但只要巨龍現身,無憂公主就選擇戰鬥,她一次又一次衝鋒、迂迴、再衝鋒。她時常感受到恐懼,但她不再動搖,她常常迂迴,但一直沒有退縮,她知道,既然所有的痛苦都會像鞭子一樣抽打着父親,那又何必用怯懦、畏縮讓父親嘗到恥辱?何不用勇敢與堅強去回敬那死神的鞭打?父親用愛做了這最後的選擇,她就要和父親一道去完成。

第三年最後一天清晨,無憂公主手持長劍,又一次站在翻騰的大霧前。

通信兵騎着口噴白沫的馬趕到,他肯定星夜兼程,一路加急。

無憂公主望着通信兵,她已經知道消息是什麼。

“公主,國王已在彌留之際……”

她向大霧中衝去,馬蹄不像踏足在實地,而是騰躍在雲中,四周寂寥,萬籟無聲,唯有悲戚哀歌在回蕩:

給我所愛,在高山

高山之下,我成長

給我所愛,在大河

大河之畔,我成長

……

大霧中,龐然巨龍影影綽綽,在遊動,在靠近,它越來越近,是時候了!無憂公主雙腳緊緊踩住馬鐙,雙手高舉起無刃長劍,用儘力氣向龍擲去。

黑色長劍穿破迷霧,又刺過隱約巨龍。一個口徑很窄的空洞,從長劍軌跡末端緩緩出現。過去三年間,大霧很快就會填滿任何一種武器留下的孔洞。但今天不同,填進孔洞的迷霧似乎瞬間消失,像被吸進一個無底管道,空洞還在擴大,迷霧還在急速被吸入,就像水打着旋滑進漩渦,迷霧第一次越來越稀,也越來越薄。

陽光照進來。國境的模樣,第一次出現在無憂公主面前。

石楠在盛開,雲雀唱着撲向天際,沒有巨龍,沒有血流成河,沒有屍橫遍野。大霧褪盡了,微風輕輕拂過,四周寂然無聲,陽光灑滿大地,這不是戰場,而是一片寧靜荒原。

無憂公主翻身上馬,她往回飛馳。天際線處,教堂鐘聲遠遠響起,把遠慮王去世的音訊傳向四境。

她仍在快馬加鞭,風聲急速掠過耳際。有聲音傳來,雖不響但喜悅:

“謝謝你,我的女兒,我們的生命更圓滿了。”

“從此以後,就連死神也無法強迫你,它唯有無條件接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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