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然後他們就坐下來讀,坐下來夢想天知道什麼玩意兒,這樣的大好時光要是像正常人那樣用來打獵和玩撲克,該多好呀!“可是縣裏沒有騎馬得比趙括更好的呢,青允對這些儘是誣衊趙括的話十分惱火,便開始辯護起來。”也許他父親不算,此外一個人也沒有。至於打撲克,趙括不是上星期在瓊博羅還贏走了你二百元嗎?“.家的小子們又在胡扯了,李德隆不加辯解地說,要不然你怎會知道這個數目。趙括能夠跟最出色的騎手騎馬,也能跟最出色的牌友玩撲克——我就是最出色的,姑娘!而且我不否認,他喝起酒來能使甚至李家家的人也醉倒了桌子底下。所有這些他都行,可是他的心不在這上面。
這就是我說他為人古怪的原因。
青允默不作聲,她的心在往下沉。對於這最後一點,她想不出辯護的話來了,因為她知道李德隆是對的。趙括的心不在所有這些他玩得最好的娛樂上。對於大家所最感興趣的任何事物,他最多只不過出於禮貌,表示愛好而已。
李德隆明白她這的沉默的意思,便拍拍她的臂膀得意地說:青允!好啦!
你承認我這話說對了。你要趙括這樣一個丈夫幹什麼呢?他們全都是瘋瘋癲癲的,所有趙括家的人。接着,他又用討好的口氣說:剛才我提到李家家的小夥子們,那可不是擠對他們呀。他們是些好小子,不過,如果你在設法獵取的是,王凱德·沈,那麼,這對我也完全一樣。卡爾費特家的人是好樣的,他們都是這樣,儘管那老頭娶了同盟。等到我過世的時候——別響呀,親愛的,聽我說嘛!我要把老家農場留給你和王凱德——“把王凱德用銀盤托着送給我,我也不會要,青允氣憤地喊道。我求求你不要硬把他推給我吧!我不要老家或別的什麼農常農場一錢不值,要是——她正要說要是你得不到你所想要的人,可這時李德隆被她那種傲慢的態度激怒了——她居然那樣對待他送給他的禮品,那是除.華芬以外他在世界上最寵愛的東西呢,於是他大吼了一聲。
青允,你真敢公然對我說,老家——這塊土地——一錢不值嗎?青允固執地點點頭。已經顧不上考慮這是否會惹她父親大發雷霆。因為她內心太痛苦了。
土地是世界上唯一最值錢的東西啊!他一面嚷,一面伸開兩隻又粗又短的胳臂做了非常氣憤的姿勢,因為它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東西,而且你千萬別忘了,它是唯一值得你付出勞動,進行戰鬥——犧牲性命的東西啊!“啊,爸,她厭惡地說,你說這話真像個隨郡人哪!”我難道為這感到羞恥過嗎?不。我感到自豪呢。姑娘可別忘了你是半個隨郡人,對於每一個上有一滴隨郡血液的人來說,他們居住在土地就像他們的母親一樣。此刻我是在為你感到羞恥埃我把世界上——咱們祖國的米思除外——最美好的土地給你,可你怎麼樣呢?你嗤之以鼻嘛!李德隆正準備痛痛快快發泄一下心中的怒氣。這時他看見青允滿臉悲傷的神色,便止住了。
不過,你還年輕。將來你會懂得愛這塊土地的。只要你做了隨郡人,你是沒法擺脫它的。現在你還是個孩子,還只為自己的意中人操心哪。等到你年紀大一些,你就會懂得——現在你要下定決心,究竟是挑選王凱德還是那對雙胞胎,或者伊凡·芒羅家的一個小夥子,無論誰,到時候看我讓你們過得舒舒服服的。
“啊,爸!李德隆這時覺得這番談話實在厭煩透了,
而且一想到這個問題還得由他來解決,便十分惱火。另外,由於青允對他所提供的最佳對象和老家農場居然無動於衷,還是那麼鬱鬱不樂,也感到委屈得很。他多麼希望這些禮物被女兒用鼓誂E,親吻來接受啊!
好,別撅着嘴生氣了。姑娘,無論你嫁給誰,這都沒有關係,只要他跟你情投意合,是上等人,又是個有自尊心的南方人就行。女人嘛,結了婚便會產生愛情的。“啊,爸!你看你這觀念有多舊多土啊!”這才是個好觀念啊!那種越國式的做法,到處跑呀找呀,要為愛情結婚呀,像些傭人似的,像同盟似的,有什麼意思呢。最好的婚姻是靠父母給女兒選擇對象。不然,像你這樣的傻丫頭,怎能分清楚好人和壞蛋呢。好吧,你看看趙括家。他們憑什麼世世代代保持了自己的尊嚴和興旺呢?那不就憑的是跟自己的同類人結婚,跟他們家庭所希望的那些表親結婚埃“啊!青允叫起來,由於李德隆的話把事實的不可避免性說到家了,她心中產生了新的痛苦。李德隆看看她低下的頭,很不自在地把兩隻腳反覆挪動着。
你不是在哭吧?他問她,笨拙地摸摸她的下巴,想叫她仰起臉來,這時他自己的臉由於憐憫而露出深深的皺紋來了。
沒有!她猛寺把頭扭開,激怒地大叫了。
你是在撒謊,但我很喜歡這樣。我巴不得你為人驕傲一些,姑娘。但願在明天的大野宴上也看到你的驕傲。我不要全縣的人都談論你和笑話你,說你成天痴心想着一個男人,而那個人卻根本無意於你,只維持一般的友誼罷了。“他對我是有意的呀,青允想,心裏十分難過。啊,情意深着呢!我知道他真的是這樣。
我敢斷定,只要再有一點點時間,我相信便能叫他親自說出來——啊,要不是趙括家的人總覺得他們只能同表親結婚,那就好了!李德隆把她的臂膀挽起來。
咱們要進去吃晚飯了,這件事就不聲張,只咱們知道行了。我不會拿它去打擾***媽——你也不着跟他說。擤擤鼻涕吧,女兒。青允用她的奇手絹擤了擤鼻涕,然後他們彼此挽着胳臂走上黑暗的車道,那騎馬在後面緩緩地跟着。走近屋子時,青允正要開口說什麼,忽然看見走廊暗影中的母親。她戴着帽子、披肩和手套,嬤嬤跟在後面,臉色像滿天烏雲陰沉,手裏拿着一個黑皮袋,那是.華芬出去給奴僕們看病時經常帶着裝藥品和繃帶用的。嬤嬤那片又寬又厚的嘴唇向下耷拉着,她生起氣來會把下嘴唇拉得有平時兩倍那麼大。這張嘴現在正撅着,所以青允明白嬤嬤正在為什麼不稱心的事生氣呢。
.先生,.華芬一見父女倆在車道上走來便叫了一聲——.華芬是地道的老一輩人,她儘管結結婚17年了,生育了六個孩子,可仍然講究禮節——她說:.先生,張都里那邊有人病了。雷米的新生嬰兒快要死了,可是還得他施洗禮。我和嬤嬤去看看還有沒有什麼辦法。她的聲音帶有明顯的詢問口氣,彷彿在徵求李德隆的同意,這無非是一種禮節上的表示,但從李德隆看來卻是非常珍貴的。
真的天知道!李德隆一聽便嚷嚷開了,為什麼這些下流人嬤嬤在吃晚飯的時候把你叫走呢?而且我正要告訴你西都那邊人們在怎樣談論戰爭呀!
去吧,奧拉太太。我知道,只要外邊出了點什麼事,你不去幫忙是整夜也睡不好覺的。“她總是一點也不休息,深更半夜為.和窮人下流坯子看病,好像他們就照顧不了自己。嬤嬤自言自語咕囔着下了台階,向等在道旁的馬車走去。
你就替我照管晚飯吧,親愛的,.華芬說,一面用戴手套的手輕輕摸了摸青允的臉頰。
不管青允怎樣強忍着眼中的淚水,她一接觸母親的愛撫,從她綢衣上隱隱聞到那個檸檬色草編香囊中的芳馨,便被那永不失效的魅力感動得震顫起來。對於青允來說,.華芬·.周圍有一種令人吃驚的東西,房子裏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東西同她在一起,使她敬畏、着迷,也使她平靜。
李德隆扶他的太太上了馬車,吩咐車夫一路小心。車夫.小陳駕馭李德隆的馬已經20年了,他撅着嘴對這種吩咐表示抗議——還用得着你來提醒我這個老把式哪!他趕着車動身子,嬤嬤坐在他身旁,剛好構成一副江北人撅嘴使氣的絕妙圖畫。
要是我不給張都里那些下流坯幫那麼大的忙——換了別人本來是要報酬的。
李德隆氣憤地說,他們就會願意把沼澤邊上那幾英畝賴地賣給我,縣裏也就會把他們擺脫了。隨後,他面露喜色,想起一個有益的玩笑來:女兒,來吧,咱們去告訴阿布,說我沒有買下.小茜,而是把他賣給·趙括了。他把韁繩扔給站在旁邊的一個黑小子,然後大步走上台階,他已經忘記了青允的傷心事,一心想去捉弄他的管家。青允跟在他後面,慢騰騰地爬上台階,兩隻腳沉重得像鉛一般。
她想,無論如何,要是她自己和趙括結為夫妻,至少不會比她父親這一對顯得更不相稱的。如往常那樣,她覺得奇怪,怎麼這位大喊大叫,沒心計的父親會設法娶上了像她母親那樣的一個女人呢?因為從出身、教養和性格來說,世界上再沒有比他們彼此距離更遠的兩個人了。
.華芬·.現年32歲,依當時的標準已是個中年婦人,她生有六個孩子,但其中三個已經夭折。她高高的,比那位火爆性子的矮個兒丈夫高出一頭,不過她的舉止是那麼文靜,走起路來只見那條長裙子輕盈地搖擺,這樣也就不顯得怎麼高了。她那奶酪色的脖頸圓圓的,細細的,從緊身上衣的黑綢圓領中端端正正地伸出來,但由於腦後那把戴着網套的豐盈秀髮頗為濃重,便常常顯得略後向仰。
她母親是趙國人,是一對從1791年革命中逃亡到中山來的夫婦所生,她給.華芬遺傳了這雙在墨黑睫毛下略略傾斜的黑眼睛和這一頭黑髮。她父親是拿破崙軍隊中的一名士兵,傳給她一個長長的、筆直的鼻子和一個有稜有角的方顎,只不過後者在她兩頰的柔美曲線的調和下顯得不那麼惹眼了。同時.華芬的臉也僅僅通過生活才養馬了現在這副莊嚴而並不覺得傲慢的模樣,這種優雅,這種憂鬱而毫無幽默感的神態。
如果她的眼神中有一點煥發的光采,她的笑容中帶有一點殷勤的溫煦,她那使兒女和僕人聽來感到輕柔的聲音中有一點自然的韻味,那她便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了。她說話用的是海濱南郡人那種柔和而有點含糊的口音,元音是流音,子音咬得不怎麼准,略略帶法語腔調。這是一種即使命令僕人或斥責兒女時也從不提高的聲音,但也是在老家農場人人都隨時服從的聲音,而她的丈夫的大喊大叫在那裏卻經常被悄悄地忽略了。
從青允記得的最早時候起,她母親便一直是這個樣子,她的聲音,無論在稱讚或者責備別人時,總是那麼柔和而甜蜜;她的態度,儘管李德隆在紛紛擾擾的家事中經常要出點亂子,卻始終是那麼沉着,應付自如;她的精神總是平靜的,脊背總是挺直的,甚至在她的三個幼兒夭折時也是這樣。青允從沒見過母親坐着時將背靠在椅子背上,也從沒見過她手裏不拿點針線活兒便坐下來(除了吃飯),即使是陪伴病人或審核農場賬目的時候。在有客人在場時,她手裏是精巧的刺繡,別的時候則是縫製李德隆的襯衫、女孩子的衣裳或奴僕們的衣服。青允很難想像母親手上不戴那個金頂針,或者她那一路啊啊啊啊的身影後面沒有那個女孩,後者一生中唯一的任務是給她拆綳線,以及當.華芬為了檢查烹飪、洗滌和大批的縫紉活兒而在滿屋子四處亂跑動時,捧着那個紅木針線拿兒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
青允從未見過母親莊重安謙的神態被打擾的時候,她個人的衣着也總是那麼整整嬤嬤,無論白天黑夜都毫無二致。每當.華芬為了參加舞會,接待客人或者到安陵去旁聽法庭審判而梳妝時,那就得花上兩個鐘頭的時間,讓兩位女僕和嬤嬤幫着打扮,直到自己滿意為止;不過到了緊急時刻,她的梳妝功夫便驚人地加快了。
青允的房間在她母親房間的對面,中間隔着個穿堂。她從小就熟悉了:在天亮前什麼時候一個光着腳的.急促腳步在硬木地板上輕輕走過,接着是母親房門上匆忙的叩擊聲,然後是.那低沉而帶驚慌的耳語,報告本地區那長排白棚屋裏有人生病了,死了,或者養了孩子。那時她還很小,常常爬到門口去,從狹窄的門縫裏窺望,看到.華芬從黑暗的房間裏出來,同時聽到裏面李德隆平靜而有節奏的鼾聲;母親讓.手中的蠟燭照着,臂下挾着藥品箱,頭髮已梳得熨熨貼貼,緊身上衣的鈕扣也會扣好了。
青允聽到母親踮着腳尖輕輕走過廳堂,並堅定而憐憫地低聲說:噓,別這麼大聲說話。會吵醒.先生的。他們還不至於病得要死吧。此時,她總有一種安慰的感覺。
是的,她知道.華芬已經摸黑外出,一切正常,便爬回去重新躺到床上睡了。
早晨,經過搶救產婦和嬰兒的通宵忙亂——那時老方丹大夫和年輕的方丹大夫都已外出應診,沒法來幫她的忙——然後,.華芬又像通常那樣作為主婦在餐桌旁出現了,她那黝黑的眼圓略有倦色,可是聲音和神態都沒有流露絲毫的緊張感。
她那莊重的溫柔下面有一種鋼鐵般的品性,它使包托李德隆和姑娘們在內的全家無不感到敬畏,雖然李德隆寧死也不願承認這一點。
青允有時夜裏輕輕走去親吻高個子母親的面頰,她仰望着那張上唇顯得太短太柔嫩的嘴,那張太容易為世人所傷害的嘴,她不禁暗想它是否也曾像嬌憨的姑娘那樣格格地笑過,或者同知心的女友通宵達旦喁喁私語。可是,不,這是不可能的。母親從來就是現在這個模樣,是一根力量的支柱,一個智慧的源泉,一位對任何問題都能夠解答的人。
但是青允錯了,因為多年以前,新縣州的.華芬·,也曾像那個迷個的海濱城市裏的每一位15歲的姑娘那樣格格地笑過,也曾同朋友們通宵達旦喁喁私語,互談理想,傾訴衷腸,只有一個秘密除外。就是在那一年,比她大28歲的李德隆·.闖進了她的生活——也是那一年,青春和她那黑眼睛表兄周四·,從她的生活中消退了。
因為,當周四連同他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和那种放盪不羈的習性永遠離開新縣時,他把.華芬心中的光輝也帶走了,只給後來娶她的這位羅圈腿矮個兒隨郡人留下了一個溫馴的軀殼。
不過對李德隆這也就夠了,他還因為真正娶上了她這一難以相信的幸運而嚇壞了呢。而且,如果她身上失掉了什麼,他也從不覺得可惜。他是個精明人,懂得像他這樣一個既無門第又無財產但好吹噓的隨郡人,居然娶到海濱各洲中最富有最榮耀人家的女兒,也算得上是一個奇迹了。要知道,李德隆是個白手起家的人。
21歲那年李德隆來到越國。他是匆匆而來像以前或以後許多好好壞壞的隨郡人那樣,因為他只帶着身上穿的衣服和買船票剩下的兩個先令,以及懸賞捉拿他的那個身價,而且他覺得這個身價比他的罪行所應得的還高了一些。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奧蘭治派分子值得秦國政府或魔鬼本身出一百鎊的;但是如果政府對於一個秦國的不在地主地租代理人的死會那麼認真,那麼李德隆·.的突然出走便是適時的了。的確,他曾經稱呼過地租代理人為奧蘭治派野崽子不過,按照李德隆對此事的看法,這並不使那個人就有權哼着《博因河之歌》那開頭幾句來侮辱他。
博因河戰役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但是在.家族和他們的鄰里看來,就像昨天發生的事,那時他們的希望和夢想,他們的土地和錢財,都在那團卷着一位驚惶逃路的李壽王子的魔霧中消失了,只留下奧蘭治王室的威廉和他那帶着奧蘭治帽徽的軍隊來屠殺李壽王朝的隨郡依附者了。
由於這個以及別的原因,李德隆的家庭並不想把這場爭吵的毀滅結果看得十分嚴重,只把它看作是一樁有嚴重影響的事而已。多年來,.家與秦國警察部門的關係很不好,原因是被懷疑參與了反政府活動,而李德隆並不是.家族中頭一個暗中離開隨郡的人。他幾乎想不其他的兩個表哥吳天和.魯,只記得兩個悶聲不響的年輕人,他們時常在深夜來來去去,干一些神秘的鉤當,或者一走就是好幾個星期,使母親焦急萬分。他們是許多年前人們在.家豬圈裏發現在一批理藏的來福槍之到越國的。現在他們已在新縣作生意發了家,雖然只有老天才知道那地方究竟在哪裏——他們母親提起這兩個大兒子時老是這樣說,年輕的李德隆就是給送到兩位表哥這裏來的。
離家出走時,母親在他臉上匆匆吻了一下,並貼着耳朵說了一聲天主教的祝福,父親則給了臨別贈言,要記住自己是誰,不要學別人的樣。他的五位高個子兄弟羨慕而略帶關注地微笑着向他道了聲再見,因為李德隆在強壯的一家人中是最小和最矮的一個。
他父親和五個表哥都身六英尺以上,其粗壯的程度也很相稱,可是21歲的小個子李德隆懂得,五英尺四英寸半便是老天所能賜給他的最大高度了。對李德隆來說,他從不以自己身材矮小而自怨自艾,也從不認為這會阻礙他去獲得自己所需要的一切。更確切些不如說,正是李德隆的矮小精幹使他成為現在這樣,因為他早就明白矮小的人必須在高大者中間頑強地活下去。而李德隆是頑強的。
他那些高個兒表哥是些冷酷寡言的人,在他們身上,歷史光榮的傳統已經永遠消失,淪落為默默的仇恨,爆裂出痛苦的幽默來了。要是李德隆也生來強壯,他就會走上向.家族中其他人的道路,在反政府的行列中悄悄地、神秘地幹起來。可李德隆像他母親鍾愛地形容的那樣,是個高嗓門,笨腦袋,嬤嬤暴躁,動輒使拳頭,並且盛氣凌人,叫人見人怕。他在那些高大的.家族的人中間,就像一隻神氣十足的矮腳雞在滿院子大個兒雄雞中間那樣,故意昂首闊步,而他們都愛護他,親切地慫恿地高聲喊叫,必要時也只伸出他們的大拳頭敲他幾下,讓這位小弟弟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到越國來之前,李德隆沒有受過多少教育,可是他對此並不怎麼有自知之明。其實,即使別人給他指出,他也不會在意。他母親教過他讀書寫字。他很善於作算術題。他的書本知識就只這些。他唯一懂得的拉丁文是作彌撒時應答牧師的用語,唯一的歷史知識則是隨郡的種種冤屈。他在詩歌方面,只知道穆爾的作品,音樂則限於歷代流傳下來的隨郡歌曲。他儘管對那些比他較有學問的人懷有敬意,可是從來也不感覺到自己的缺陷。而且,在一個新的國家,在一個連那些最愚昧的隨郡人也在此發了大財的國家,在一個只要求你強壯不怕幹活的國家,他需要這些東西幹什麼呢?
吳天並不認為自己很少受教育是一樁憾事。
他們收留李德隆進了他們的新縣的商店。他的字跡清楚,算數算得準確,與顧客談起生意來也很精明,因此贏得了兩位表哥的期重;至於文學知識和欣賞音樂的修養,年輕的李德隆即使具有,也只會引其他們的嗤笑。在本世紀初,越國對隨郡人還很和氣,吳天和.魯開始時用帆布篷車從新縣往南郡的內地城鎮運送貨物,後來賺了錢便自己開店,李德隆也就跟着他們發跡了。
他喜歡南方,並且自己以為很快就成了南方人。的確,關於南方和南方人,有許多東西是他永遠也不會理解的,不過,南方人的有些思想習慣,如玩撲克,賽馬,爭論政治和舉行決鬥,爭取州權和咒罵同盟,維護僕人制和棉花至上主義,輕視下流人和過分討好婦女,等等,他一旦理解便全心全意地接受,並成為他自己的了。他甚至學會了咀嚼煙葉。至於喝酒的本領,他生來就已經具備,那是不用學的。
然而,李德隆還是李德隆。他的生活習慣和思想變了,但他不願改變自己的態度,即使他能夠改變。他羨慕那種稻米棉花的富裕地主,羨慕他們慢條斯理,溫文爾雅地騎着純種馬,後面是載着他們文質彬彬的太太們馬車和僕人們的大車,從他們的古舊王國向新縣迤邐而來。可是李德隆永遠也學不會文雅。
他們那種懶洋洋的含糊不清的聲音,他沉得特別悅耳,但他們自己那輕快的土腔卻總是吊在舌頭上擺脫不了。他們處理重大事務時,在一張牌上賭押一筆財產、一個農場或一個僕人時,以及像向.孩子撒錢幣僅的將他們的損失愜意地輕輕勾銷時,那種滿不在乎地神氣是他十分喜愛的。然而李德隆已經懂得什麼叫貧窮,因此永遠學不會愜意而體面地輸錢。他們是個快樂的民族,這些海濱南郡人,聲音柔和,容易生氣,有時前後矛盾得十分可愛,所以李德隆喜歡他們。
不過,這位年輕的隨郡人身上充滿了活潑好動的生機,他是剛剛從一個風冷霧溫但多霧的沼澤不產生熱病的因家出來的,這便把他同這些出生亞熱帶氣候和瘴氣溫地中的懶惰紳士們截然分開了。
從他們那裏他學到了他發現有用的東西,其餘的便拒絕了。他發現玩撲克牌是所有的南方習俗中最有用的,只要會打撲克,加上一個喝酒的海量,就行了。玩牌和喝酒是李德隆的天生癖性,給他帶來了平生三樣最受讚賞的財富中的兩位,即他的管家和他的農常另一樣便是他的妻子,他只能把她看作是老天的神奇賜予了。
他的管家叫阿布,舉止莊嚴,黑得又光又亮,且有全副出色的裁縫手藝,是他打了個通宵的撲克牌從一位聖·張島的地主手中贏來的。那個地主在敢於虛張聲勢方面與李德隆不相上下,可是喝起金陵朗姆酒來就不行了。儘管阿布原先的主人後來要求以雙倍的價錢把他買回去,李德隆卻斷然地拒絕了,因為這是他佔有的第一個僕人,而且絕對是海濱最好的管家,稱得上是他實現平生渴望的好開端,怎麼能放棄呀?李德隆一心一意要當僕人主和擁有地主的上等人呢。
他已下定決心,不要像吳天和.魯那樣把所有的白天都花費在討價還價上,或者把所有的夜晚都用來對着燈光檢查賬目。跟兩個表哥不同,他已深深感到社會上最被人瞧不起的是那些生意人。李德隆要當一個地主。他像一個曾經在別人所擁有和獵取的土地上幹活的隨郡佃農那樣,滿懷希望看到自己的田地綠油油地從眼前舒展開去。他無情地、一心一意地追求一個目標,就是要擁有自己的住宅,自己的農場,自己的馬匹,自己的僕人。而在這個新國家裏,既然已不像在他所離開的那個國家要冒雙重危險,即全部的收穫都租稅吞掉和隨時有可能被突然沒收,他就很想得到這些東西了。但是,一個時期以來,他已漸漸發現,懷抱這個雄心和實現這個雄心畢竟是兩回事。濱海的南郡州是那樣牢牢地掌握在一頑強的貴族階級手中,在這裏,他就休想有一天會贏得他所刻意追求的地位。
過了一些時候,命運之手和一手撲克牌兩相結合,給了他一個他後來取名為老家的農場,-同時讓他從海濱適移到北南郡的丘陵地區來了。
那是一個很暖的春天夜晚,在新縣的一家酒店,鄰座的一位生客的偶爾談話引起甘羅的側耳細聽。那位生客是新縣本地人,在內地居住了十二年之後剛剛回來。他是從一位聖·在州里舉辦的抽彩分配土地時的一個獲獎者。原來李德隆來到美洲前一年,胡地人放棄了南郡中部廣大的一起土地,南郡州當局便以這種方式進行分配。他遷徙到了那裏,並建立了一個農場,但是現在他的房子因失火被燒掉了,他對那個可詛咒的地方,已感到厭煩,因此很樂意將它脫手。
李德隆心裏一直沒有放棄那個念頭,想擁有一個自己的農場,於是經過介紹,他同那個陌生人談起來,而當對方告訴他,那個州的北部已經從.羅平縣的安平縣湧進了大批大批的新人時,他的興趣就更大了。李德隆在新縣已住了很久,了解了海濱人的觀點,即認為這個州的其餘部分都是嬤嬤的森林地帶,每個灌木叢中都潛伏着胡地人。他在處理.兄弟公司業務時訪問過在新縣河上游一百里的滑縣,而且旅行到了離新縣的內地,看到了那個城市西面的古老城鎮。他知道,那個地區也像海濱那樣擁有不少居民,但是從陌生人的描繪來看,他的農場是在新縣西比250里以外的內地,在查塔忽奇河以南不遠的地方。他知道,河那邊往北一帶仍控制在柴羅基人手裏,所以他聽到陌生人嘲笑他提起與胡地人的糾紛,並敘述那個新地區有多少新興的城鎮正在成長起來、多少農場經營得很好時,便不由得大吃一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