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初遇
回過神來的那一刻，除了如釋重負的輕鬆感，更多的全是如滔滔江水般的敬仰和讚歎。
“哇，酷……”我獃獃地看着面前那個纖細瘦小的身影，輕聲驚嘆。
那個孩子高高地坐在煙囪上，側面對着我，維持着一個古怪的姿勢，雙腿不自然地綳直，好像隨時要跳下來。他滿頭亂蓬蓬的烏黑頭髮，有一綹在後腦勺上不聽話地翹了起來，非常打眼。
“啊，呆毛……”我一邊觀察一邊喃喃道。
然後那綹頭髮的主人很快調整了坐姿，開始左顧右盼。離得有點遠看不太清楚，不過他臉上似乎有種混雜着驚慌和無措的茫然表情，幾縷頭髮貼在汗濕的額頭和鬢邊，看起來剛剛劇烈運動過。
嗯，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他是那麼個表情，但我完全理解那些汗水。爬這個樓頂是件體力活。畢竟我自己通常也都是髒兮兮汗黏黏地來到樓頂的。而他能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完好無損地爬到這個地方，這說明此人要麼身手十分了得，爬樓本領高強，要麼才智過人，發現了我找到的那條密道。要麼——兩者兼而有之。
而且他可是爬到了這棟樓的煙囪上啊！那裏可以算是全校的制高點啊！那是我一直以來想盡辦法都無法攀上去的地方啊！
在這個我自以為爬屋頂所向披靡無人可敵的學校里，終於發現了一位同好，而且是如此優秀且有膽識的同好，這是多麼令人欣慰和激動的事！
我懷着激動的心情繼續看着黑頭髮在煙囪上東張西望，似乎是在找什麼東西。
他彷彿察覺到了我熱切的目光，很快轉過頭來查看這邊的情況，手撐在煙囪的邊緣上，動作非常小心和緩慢。接着他看到了我。
黑頭髮小男孩看起來被我嚇得不輕。他驚恐地向旁邊歪了歪身子，甚至放開了搭在煙囪上的手。“喂喂喂——”我趕快伸手站起來想過去設法接住他，好在他平衡感非常不錯，很快就通過像風車一樣瘋狂揮動雙臂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我鬆了口氣。在必須小心走動的屋頂，以現在這個距離和位置，剛才大概根本不可能拉住他。
他可是坐在煙囪上啊！
“你好！請問，嗯，你能不能幫我從，嗯，這裏下來？”他一邊拚命咽口水一邊在眼鏡后眨巴着眼睛遲疑地沖我開口，亂糟糟的黑髮被風微微吹動，“嗯，我想如果你有辦法爬到屋頂，是不是，呃，也知道怎麼從煙囪上爬下來？”
他看起來真是緊張極了。
“我覺得我們能想到辦法，別著急。”我朝這位同好篤定地點了點頭，他又眨了眨眼睛，“雖然沒有爬過煙囪，但是跟爬屋頂應該差不多吧。你說呢？”
他看起來有點困惑，不過還是說：“我想……是的……”
“你記得是怎麼爬上去的吧？再用同樣的方法爬下來怎麼樣？”
奇怪的是，他顯得更加困惑了，這次還有點局促不安：“事實上……嗯，我也不知道，我只是……”
我好奇地看着他。不知道怎麼爬上來的？簡直是奇才啊！不知不覺間就完成了這項壯舉！
“我只是……”他仔細地看了看我的表情，繼續小聲說，“我只是跳到了一個垃圾桶後面……”
他的話真的太奇怪了，我知道。
一個人不可能不記得自己剛剛是怎麼到達現在的地方的，也不可能要跳到垃圾桶後面卻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了屋頂上。
我知道。
可是我有一種特別的感覺，面前的黑頭髮男孩沒有說謊。
而且我沒來由地非常樂意相信他。
於是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馬上接下了他聲音越來越小的話：“然後你從垃圾桶後面跳到了這裏。太酷了。”
他幾乎是難以置信地瞪起了眼睛：“你說什——”
“哦，真的，我說這很酷，沒錯。”我沖這個受到驚嚇的可憐孩子安撫地笑了笑，“那你肯定不能像來的時候那樣再跳一次——你很可能會摔斷脖子的。讓我們想想怎麼把你弄下來——”
“哦，好的，謝謝你……”他再次眨了眨眼，然後有些不知所措地又把手撐在了煙囪沿上，好像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或許你可以躺下來晒晒太陽，如果你願意的話。哦，我是說從煙囪上下來以後。“我一邊慢慢地沿着傾斜的屋頂挪向煙囪的一邊向他提議，“畢竟是難得的晴天。或者你可以趁這個機會好好看看學校？你可是坐在全校最高的地方呢。”
“啊，是嗎？”他有些詫異地抬頭看了看四周，眼睛一下子亮起來，“哦！”
“我敢說你很少有機會看這麼遠。”我一邊小心放下腳靠近一邊說，“有一棟房子樓上有很多貓咪，它們大概在那裏建了一個秘密基地。”
靠得越來越近，已經可以看清楚他的眼睛。
破破爛爛的、有點髒兮兮的鏡片後面，那雙望着遠處的眼睛是純凈清澈的深綠色，好像毫無雜質的祖母綠寶石，在太陽下熠熠發光。
他雖然很瘦但還是帶點嬰兒肥的臉上，緊張無措的神色已經消失了，整張臉都有些興奮得發光：“我從來沒從這裏看過學校……真不一樣……”
“很漂亮。”我贊同道，“你會引體向上嗎？”
“我什麼？”他趕快收回目光吃驚地重複了一句，“引體向上？不會。”
“那麼實施B方案，這樣，”我貼着煙囪蹲下，指了指自己的後背，“踩着這裏下來。”
“什麼？！”他的聲音聽起來更詫異了，“哦，不不不，我自己跳下來就可以了——”
我仍舊蹲着，仰頭去看他，正對着有些眩目的太陽眯了眯眼，“煙囪太高了，你跳下來之後很可能會在屋頂上滾啊滾，然後滾下去的。”
“不不，不用，我想我可以準確地落在屋頂上，放心好了。”他說著就把腿朝下伸直打算演示給我看。“噢噢噢停！”我急得站起來舞着雙手，他依言停下了動作，綠色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向我。
我鬆了口氣：“幸好……不，千萬不要試着跳下來。嗯——你覺得從煙囪里爬下去怎麼樣？”
他猶豫了一下：“可是已經快到晚餐時間了吧。”然後臉色馬上變得不太妙，“那麼——”
我擔憂地看了一眼他坐在煙囪上的屁股：“噢——我們必須趕快。”
他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把腳後跟老老實實地抵在煙囪外壁上，沒有說話。
這時候我的緊張情緒達到了發作閾值。一旦開始緊張或者尷尬，我就會控制不住地不停說廢話。現在我們都想不出辦法，一個坐在煙囪上，一個站在斜屋頂上，一不留神就可能把自己摔死。情況緊急（想想那孩子前途未卜的屁股），為了緩解這種壓抑的氣氛，我開始找話說：“對了，你叫什麼名字？我叫伊萊恩·奧瓦爾特，你大概沒有聽說過我，當然我肯定沒有聽說過你，噢，我認識的同學簡直太少了。因為你也看見了我沒事就喜歡跑到這種地方來曬太陽。你看你看，那邊的那棟綠屋頂房子二樓外牆夏天會開出一種大花，像火焰一樣紅彤彤的，那幢底樓有個漂亮大鐵門的白色房子，對，就是那幢牆上爬滿了綠葉子的白房子，四月的時候紫色的小花跟瀑布似的從上面一直垂下來——啊，沒有太陽的時候我就在屋頂發獃，你知道的，屋頂一般都找得到躲雨的地方，可是爬屋頂的時候帶着傘很不方便所以只能淋着雨爬回去。不過老師倒是從來沒有發現過我缺課是在爬屋頂嘿嘿嘿，這可能要歸功於我隱藏躲避的技巧比較高超哈哈哈哈哈——”然後收住笑沮喪地低下頭，“噢不，說了這麼多我還是想不出辦法。”
“沒關係沒關係，”他看起來非但沒有被我的一大串話繞暈或者弄煩，反而還聽得非常認真，並且清楚地記得開頭的問題，“你好奧瓦爾特，我叫哈利。哈利·波特。”
“嘿，哈利。請叫我伊萊恩吧。”我猛地一拍腦袋，然後沖他張開雙臂，“對了！轉過來，哈利！轉過身，慢慢貼着煙囪滑下來，我接住你。”
他呆住了一會兒。
接着這孩子綻開一個靦腆而燦爛的微笑，綠眼睛閃閃發光，看着有點像亞伯解出數學題后的樣子（那種開心又羞澀的小表情），非常可愛，“哦，好——謝謝你——”他有點笨拙地向旁邊挪了挪，手撐着煙囪抬高雙腿把腳放在煙囪頂上，慢慢站了起來。
“風景怎麼樣，哈利？”我滿懷期待地問他。
“令人驚嘆。”他在陽光下舒服地眯起眼睛，而我高高地仰着頭看他被風吹得更亂的頭髮，映着太陽，也還是漆黑如墨。
哈利太瘦了，衣服又大得不合身，風幾乎都可以勾得出他的骨架子。鞋子和褲腳是離我視線最近的地方，上面沾滿新鮮的泥灰，右腳的鞋子前面有道看起來裂開了很久的口子。褲子因為太長，即使疊了幾層，邊緣也還是被踩得破破爛爛，線頭長長地露在外面。
心裏湧起一股輕微的古怪感覺。就像是飯吃得太急，咽下去什麼東西，堵在食道里。
不管是因為貧窮，還是因為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無論是哪種可能，都讓我覺得有點難過。
不過我馬上強迫自己把那塊東西吞下去了。
畢竟他現在看起來很不錯——開開心心，活蹦亂跳。我覺得自己絕對不應該表現出為他遺憾的情緒，哪怕知道那種難過里並沒有絲毫同情，這也會……像是一種……朋友間不應該存在的東西……
我沒能繼續想下去，因為接下來的動作我們倆都必須萬分小心。哈利背朝着我，在煙囪頂上蹲下來。
沒錯。也就是說，屁股正對着我。
然後他謹慎地把左腿向下探去，同時雙手撐着身體，屈着右腿，像一隻造型奇怪的青蛙那樣蹲着。
我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的每個動作，叉開雙腿把自己在房頂上扎穩，兩手向前托起，隨時預備着接住他。
他的左腿已經伸到不能再伸得更長了，於是兩手扒着煙囪頂，準備小心地把另一條腿放下來。
“上帝啊！！！嘿！！！看那兩個孩子在干那裏什麼！！”
突如其來的吼聲把我們兩個都嚇了一跳。
這導致了災難性的後果。
哈利驚慌之下鬆了手，幾乎是仰面朝天地摔下煙囪，我被砸到后條件反射地想蜷成一團，於是緊緊地抱住懷裏的物體，結果被他瘦骨嶙峋的後背硌得生疼，兩個人亂七八糟地在傾斜的屋頂上滾了幾圈，幸好最終在摩擦力之下堪堪停在了房頂邊緣。
“快起來！”我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從一團混亂中爬了起來，頭腦因為天旋地轉還有些發懵，“我們必須馬上下去！”
“怎麼下去？！”哈利右邊的眼鏡腿看起來又斷了一回，只是在透明膠的連接下沒有和其他部分分開，滑稽地掛在臉上搖搖晃晃。不過他看起來還算鎮定，綠眼睛閃着光詢問地望向我。
“這邊！”我把他從地上拽起來，拉到那個隱秘的樓梯口，雙手用力，把銹跡斑斑的鐵條蓋子向旁邊挪開，在地上刮出茲啦茲啦的刺耳聲音。
沉甸甸。
他沒說什麼，也上前兩手抓住蓋子的一角開始拉。
“就在屋頂上！我看見了！！他們一定是逃課——”剛才的那個粗聲音還在大聲說著什麼，樓下越來越嘈雜，我在其中彷彿聽見了校長的尖細嗓子，腦海里馬上浮現出她口紅抹得很足的嘴唇，不由得加大了力氣。
蓋子很快不情不願地給我們挪出了足夠一個人通過的空間。我正準備一頭扎進去，被猛地抓住了胳膊，力道卻很輕，“我先下去。”他看着我，眼神堅定，“伊萊恩，跟在我後面。”
“可是哈利——”這密道我比你熟啊孩子！
“好了，就這麼說定了。”他很快地笑了一下，閃身鑽進了昏暗的通道里。
站在校長辦公室里的時候，我小心地轉過臉去看哈利。
他低着頭安安靜靜地站在旁邊，陽光透過窗玻璃照在他腦後亂蓬蓬的黑髮上，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側臉掩在陰影和有點長的頭髮里，不知道是什麼表情，只能看清線條柔和的下頜。
“哈利——？”我輕輕地喚了一聲。
“嗯？”他馬上抬起頭看我，綠眼睛清澈透亮。
“你還好嗎？”從女校長氣急敗壞地把從屋頂下來的我們倆揪到這裏，並聲明她要寫信告訴家長我們的“過分行徑”之後，他就一直沒怎麼說話。
“哦，沒事。我只是……在想事情……”他又低下頭去，神情有些嚴肅。
他看起來不太高興。
也許他的爸爸媽媽非常嚴厲？
“嘿，哈利——”
走廊里傳來平底鞋啪噠啪噠的聲音，然後門嘎吱一聲開了。我閉上嘴，迅速把手背到身後站直身子。
“你們，伊萊恩·奧瓦爾特小姐，哈利·波特先生，”她的尖嗓子在我頭頂響起，“你們嚴重違反了校規！”
“皮娜斯夫人，對不起，事實上，是我讓哈利去爬屋頂的。我想和他開個玩笑，所以告訴他我把他的數學作業本藏在了屋頂上。這只是一個玩笑，夫人！”我飛快且流暢地把剛剛組織好的故事說給她聽，時不時抬頭怯生生地看一兩眼她的臉，竭力表現得很愧疚。
她今天依然塗著厚厚的珍珠粉色口紅，玳瑁眼鏡框后的灰眼鏡懷疑地凝視着我。
“不是的，皮娜斯夫人——”哈利在旁邊開口，我低着頭偷偷瞪了他一眼，所幸校長打斷了他的話。m.
“那麼奧瓦爾特小姐，你把波特先生的作業本放在哪裏了？”
“哦，我其實沒有把他的作業本藏起來——這只是個玩笑——”
“這並不好笑！你們倆會摔斷脖子的！”她的眼鏡片反射着陽光，顯得十分激動，“無聊、愚蠢的玩笑！奧瓦爾特小姐！我會給你父親寫信的。簡直是胡鬧！至於你，波特先生，”她轉向哈利，“恐怕我不得不再給你的姨媽和姨父寫一封信，提醒他們注意提高你的安全意識——”
從辦公室里走出來的時候，我們倆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又一起嘆了口氣，然後因為這種默契有些驚訝地望着對方，笑了起來。
“我爸爸可能會一氣之下不讓我吃晚飯……”
“我可能得在我的碗櫃，我是說，房間裏，再待上一段時間了。”
碗櫃？我沒有開口問問題，只是和他一起慢慢地在夕陽里走下樓梯。
快要落山的太陽，色澤金燦燦的，好像在地板上流淌，沿着台階，像花生油一樣，緩緩地隨着我們的腳步滑下了樓梯。
“嗯，那麼，再見，伊萊恩。”他站在最底下的一級台階上沖我點點頭。
“再見，哈利。”
接着我喊住了他。
“哈利！”
黑髮的男孩回過頭。我可以看到他後腦勺支楞起的那撮頭髮的末梢。
“哈利，有人告訴過你嗎？你的眼睛漂亮極了。”
那雙翡翠般的眼睛眨了眨，然後一下子盛滿了笑意。
“好像沒有。謝謝你。”
我坐在樓梯口，看着夕陽的餘暉溫柔地、一點一點地，把那個瘦削的身影包裹進燦爛的金色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