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關於狗餅乾的小事故
日子就那樣不緊不慢地過去。
每一天都很長,每一天都很新鮮。
爸爸又找到一道他非常擅長的菜肴,開始得意地不時給我們做胡蘿蔔小蛋糕。迪斯科喜歡上了一種新零食,在超市貨架旁老是繞着牛肉乾打轉。亞伯拉罕和他班上的皮特不知不覺間打得火熱,經常請他來我們家討論數學題(真是神奇的消遣活動啊)。我發現了低年級那棟樓四層的一個通向屋頂的廢棄通道,意料之外地非常隱蔽並且好走。
我們慶祝了亞伯的六歲生日,我的八歲生日,爸爸的三十歲生日,然後是亞伯的七歲生日,我的九歲生日,爸爸的三十一歲生日。迪斯科的生日不太好確定,不過爸爸說它是在一個陽光非常明媚的四月來我們家的。於是迪斯科整個四月都被允許毫無節制地吃它的專供牛肉乾,不加鹽的那種。
“狗不能多吃鹽。容易生病。”他一邊在廚房裏攪動着鍋里沒有放鹽的煮牛肉,一邊告訴眼巴巴地站在門口的我,“伊萊恩,不許動鍋里的東西。我想你不會喜歡這個味道的。”
我又使勁抽了抽鼻子,分明是滿腔牛肉味的濃香,“爸爸,就一小塊。”
他好笑地看着我,表情無奈,然後舀了一小勺湯汁,把勺柄遞給我。
我一邊暗想還是沒有肉一邊接過來麻利地吸溜了一口湯。
濃厚的腥膻味道直衝鼻腔,灌入胸膛。倒是有一點點空氣里的那種香氣,但是由於沒有任何調味品的遮掩調和,純粹厚實得令人作嘔。
簡直像是那隻牛的洗澡水。
我強忍着吐出來的衝動一股腦把湯咽了下去,憋得淚汪汪的眼睛看着天花板。
“哦——這個味道——太感人了——”
爸爸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有點摸不着頭腦:“……伊萊恩,你是不是沒有味覺?”
“你試試看啊。”我依舊盯着天花板,努力讓面部肌肉不要因為那股仍然縈繞在口腔里的怪味而抽搐。
他又舀了一勺,喝了下去。
然後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伊,伊萊恩……看來……你的,咳咳咳咳,味覺,咳,沒有消失……”
啊,突然有點同情迪斯科。
走出廚房的時候,我看見亞伯伏在小桌子上寫着什麼,走過去在他對面支起胳膊:“你在寫作業嗎?”
亞伯擰了一下眉毛,捏住鼻子,才瓮聲瓮氣地開口:“伊萊恩,你是不是吃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我面無表情地看了他幾秒鐘,咧嘴一笑,繞過桌子就往他臉上哈氣:“我剛剛嘗了一下迪斯科的零食味道非常不錯你要不要也來一點——”
亞伯警惕地不停向後退步,一隻手捏着鼻子一隻手使勁在面前揮舞着試圖趕走那種味道:“伊萊恩你為什麼要吃狗糧——”
這可就誤會我了。
“沒有。”我停了下來。
亞伯看着我。
“不是狗糧。”我接著說,”嗯……狗的食物都叫狗糧嗎?那麼好像應該算是狗糧?說起來迪斯科的一種棕色小餅乾我一直想嘗嘗看,每次它都吃得那麼香——亞伯你說狗狗能吃的東西人吃了也沒什麼問題對吧,那我要不要趁迪斯科睡覺的時候去它的盆子裏挖一點出來吃——”
亞伯還是看着我,不過眼神已經變得相當複雜。
“伊萊恩,”他說,“你是不是在冒險的時候摔傷大腦了?”
“從來沒有啊。”
“……”
兩雙幾乎一模一樣的藍眼睛對視半晌,然後他遲疑着說:“要不然,如果你真的想試試看……嗯,我,我幫你守着迪斯科?”
我呆住了一會兒。
“很好,謝謝。”我很快從獃滯狀態中回過神來,在他改變主意之前迅速伸手和他擊了個掌,”就這麼定了。”
那天下午,我抓了一大把可能還沾着迪斯科少許口水的狗糧偷偷跑進房間裏放好,從窗戶衝著樓下小花園裏和迪斯科玩得正開心的亞伯比了個手勢。
過了一會兒,他出現在門口。
“給你。”我隨手抓了一些放到他面前,然後仔細地捻起一塊,嗅了嗅,放到嘴裏開始嚼。
很堅硬。口感爽脆,嚼碎後有點像軟糯的沙子。沒什麼味道,可是有充分的香氣,像是肉和魚混合在一起,微微發腥,但可以接受。總體來說還不錯。
我放心地拿起第二塊丟進嘴裏,對猶豫不定的亞伯說:“原來真的挺好吃的。”
亞伯半信半疑地啃下一小塊。
在我期待的目光中,他的眉毛從微微皺起到完全展開。
“真的還不錯。”他贊同地點點頭,仍然嚼着那塊狗餅乾,”伊萊恩,你是從狗糧袋子裏拿的嗎?”
“從迪斯科的盆里拿的啊。”
他猛地頓住,扭頭看我,眼神里寫滿詫異。
“盆里拿的啊。”我篤定地重複了一遍。
亞伯的臉漸漸漲紅,繼續嚼也不是,吐出來也不是,更不想咽下去,只能躊躇又着急地站在那裏。
“怎麼了?”
他急惶惶地環顧了一圈房間,迅速衝到垃圾桶前一口吐了出來。
“哦,亞伯,你不喜歡嗎?”我又抓了一把小餅乾塞進嘴裏,含含糊糊地問他。
他看起來還有點愣神,過了一會兒才哭喪着臉把腦袋從垃圾桶轉向我:“伊萊恩,哦,以後我再也不要吃你推薦的東西了……”仟韆仦哾
我看他有點不開心,想了想,提議道:“柜子裏還有一包狗餅乾,金槍魚味的,我們下次換那個?”
“……”
亞伯用他水晶一樣澄澈的藍眼睛看着我,然後長嘆了一口氣。
這幾天學校的作業越來越多了。
教我們數學的史密斯小姐開始因為不斷臨近的期末測試和我們毫無起色的數學成績變得有點焦躁易怒。說實話,這不怪她。如果我是她,面對一個數學考試一大半同學成績都是C的班級,應該早就放棄希望了。令人喜憂參半的是,她偏偏還抱有希望。她對我們有信心固然是好事,可是與此同時,數學家庭作業幾乎變成了平時的兩三倍。
上午數學課後。
“史密斯小姐是不是瘋了?”坐在我前面的約翰·斯特蘭一臉震驚地轉過來。他是個有着濃密棕色捲髮的瘦高個子,近來有繼續拔節的趨勢。他手裏拿着史密斯小姐剛剛發下來的五張計算題,難以置信地抖了抖:“一周之內?”
我旁邊的紅頭髮小姑娘格蕾絲·包比利托着腮幫子點點頭:“是的,而且不要忘記,今天已經星期三了。”
斯特蘭皺着一張臉看了看那幾張寫滿題目的紙,搖搖頭:“真想把它們都吃下去——”
我正望着窗外少有的晴朗天空發獃,聽到他這句話,腦海里突然蹦出亞伯和我那天下午的經歷,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他們倆齊刷刷地看向我。
“約翰,你不會喜歡它的味道的。”我表情莊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說紙也不管飽。”
星期三下午的課總是由一位老先生來上。他看起來年紀相當大了,滿臉皺紋,穿着老式的深灰色西服,行動遲緩,上課鈴響起,就慢吞吞地戴起他的眼鏡,從鏡片上方用渾濁的眼睛掃一眼教室,額頭上全是又深又密的抬頭紋。他說話不緊不慢,聲音低而悠遠,咬字格外清晰,講一口用詞優雅字正腔圓、彷彿脫胎於中世紀貴族的英語。我一向有點喜歡他,所以即使這門課真的沒什麼意思,即使今天的天氣這麼好,我都不打算逃課爬到頂樓曬太陽。
可是要上課的時候,門口出現的是一位和爸爸差不多大的先生。
“……很遺憾地告訴大家,盧德倫先生最近身體有些不舒服,所以從這周開始……”
我還沒等那句話說完,就趁着他轉身在黑板上寫姓氏的時候飛快地溜出了教室。
陽光的溫度暖融融地攀上身體,閉着的眼睛看見的全是太陽照射下橘紅色的一整片。
我舒服地攤開四肢,能感覺到下面硬邦邦的水泥硌着肩胛骨,於是又把手腳攤得更開一點。眯着眼睛睜開一條縫,遼闊深遠的藍色就滲到眼裏,夾着幾縷強烈的陽光。
我坐起來,一隻手遮在雙眼之上,抬頭去看那大片的鋪陳開的天空和上面几絲薄薄的白雲。
這是我最近經常光顧的低年級教學樓。
這裏的屋頂比學校里的其他樓都要高一些,視野絕佳,甚至可以看到學校前面街拐角的那棟房子的樓頂。那裏種着很多綠油油的植物,看不清是什麼,不過長得格外茂盛。我經常能看見貓咪流連在那片草叢周圍。誰知道呢,也許它們在草叢的中間建了一個秘密基地也說不定。
繼續閉上眼睛享受太陽熱烘烘的光芒。
下一瞬間,身體裏突然湧起一股非常奇怪的感覺。似乎有某處空間裏的什麼東西在流動和扭曲,翻滾起無形的漣漪輕輕波動,觸碰着我的皮膚——這太怪異了。
粗重的喘息聲突兀地響起。
我馬上把那種奇怪的感覺拋到腦後,刷地睜眼,心頭大驚。豎起耳朵仔仔細細地又聽了幾秒鐘,那突如其來的喘息還是在不遠處一下接一下地起伏着,不由得暗叫不妙。
哪位老師如此神通廣大,竟然能在這裏逮到我?!天哪我現在應該閉上眼睛裝死還是應該馬上麻溜爬起來躲着?!可是既然都找到這裏來了躲着大概也沒什麼用吧?!上帝啊!
於是我一邊抑制住內心的波濤洶湧,一邊強裝淡定地慢慢坐起身來,腦子裏飛快盤算着怎麼編造一個合適的理由來為自己逃課爬樓頂的行為開脫。
然後我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