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薩里郡的奧□□一家

第 1 章 薩里郡的奧□□一家

頭頂是爸爸溫柔的嗓音,像羽毛一樣,輕盈地一下一下拂過我皺縮的心臟。

我能夠清楚地聽見每一個音節,它們組合在一起的句子卻彷彿突然失去了意義。我無法理解那些詞組和句子,只知道其中有自己的名字。

那一聲聲柔軟的呼喚好像正在讓房間裏的溫度一點點上升,悄然融化此刻周身的寒冷。

“伊萊恩……伊萊恩……沒事的,好嗎?爸爸就在這裏……伊萊恩……”

爸爸的懷抱一直有種如同一大杯熱可可的魔力。

我發著抖窩在他的雙臂中,胸膛里逐漸湧入暖意,說不出地慶幸和安心。剛才潮水般淹沒頭頂的恐懼,還有心口隱約卻沉重的鈍痛,都在覆於後背的寬厚手掌有節奏的輕拍中,像熱可可頂上的大團雪糕,綿綿地消融化解。

不過雪糕的味道比做噩夢強多了。

我迷迷糊糊地想。

然後我開始能夠聽明白爸爸說的話了。

“……是的,我們的小姑娘已經七歲了,噩夢只要一醒過來就不需要害怕了,對嗎?……伊萊恩是勇敢的孩子,好樣的……亞伯?”

我把埋在他懷裏的腦袋抬起來,探出身子,轉過頭去看旁邊緊挨着的那張小床。

亞伯已經坐起來了。他揉着惺忪的眼睛,圓溜溜的海藍色眸子還帶有睡夢中的朦朧愣怔,淺茶色的髦發在左邊翹起來一撮,映着房間裏橘黃色的燈光,看起來又滑又軟。發現我們都在看着,他停下了圓乎乎的指頭。

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夢裏的場景又一次鮮活地復蘇在腦海中。

每根神經都銳利地刺痛起來。

亞伯也看着我,扁了扁嘴。

看起來他下一秒就要因為被吵醒哭出來了。

可是下一刻,他雙手壓在床上,掙扎着從裹着他的被子裏鑽了出來,有點笨拙地爬向我們,接着停在我身邊,試圖用小小的手臂環住我和爸爸,發現不太可能,於是抱住了我。

“伊萊恩,沒事的。”他說。

他五歲的,柔軟的,溫暖的,帶有嬰兒沐浴露香氣的身體,緊緊地擁住我,唯恐我仍舊感覺寒冷和害怕。我微微低頭,能感覺到細軟光滑的捲髮蹭着我的脖頸,還能看到他海藍色的明亮眼眸掩在上翹的濃密睫毛下,氤氳着一層淺淺的霧氣。

“沒關係,亞伯。有你在,伊萊恩好多了,是不是?”爸爸把我們倆都摟進他懷裏。感覺比剛才更擁擠。但也更暖和了。

我說不出話,只能更緊地回抱住亞伯,把臉頰貼在他細滑的發頂上,努力不讓眼淚湧出眼眶。

頭頂隱隱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我有時候會做噩夢。從六歲那年開始。

發生那件事的時候,亞伯只有四歲。

所以對目前我唯一的弟弟來說,那件事的記憶很模糊。

幸好是這樣。

我一個人做噩夢就足夠了。

不過噩夢並沒有什麼嚴重的影響。每次被驚醒,爸爸都會在身邊陪着我,亞伯有時候會醒來,有時候仍然在熟睡。一旦醒過來,這個淺茶色頭髮的小男孩就會握着我的手,或者抱住我,像一隻溫暖柔軟的大號玩偶。

夢裏的一切在我和亞伯房間裏的橘黃色燈光里都會瞬間變得非常遙遠,模糊不清,幾乎不怎麼恐怖。

就像爸爸說的,噩夢沒什麼可怕的。醒過來之後,就應該有勇氣去面對它。

可怕的是那種內疚的感覺。

這種奇怪的、不舒服的、很難忘記的感覺,我從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它像蟄伏在我身體深處的蟲子,有時候安靜得使人幾乎要忘記它的存在,有時候又會蠕動着遊走在我的四肢百骸,產生一種微妙、隱匿、卻清晰無比的疼痛。我知道,它一直都在那裏,只要稍加提醒,就會活躍起來,無言地在我的血管里、神經里,叫囂着遊動。

那感覺糟糕透了。可是它偏偏無法出口,而且必須忍受。

不過這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我依舊認為,我們的生活完美無缺。

我爸爸,阿爾伯特-奧□□,我,伊萊恩-奧□□,我弟弟,亞伯拉罕-奧□□,我們家的牧羊犬迪斯科,三個人一條狗,一起住在倫敦西南區的薩里郡。星期一到星期五,亞伯和我都在家附近的學校上學,爸爸待在他那間光線明亮的工作室里搗鼓他心愛的木頭,向來無拘無束的迪斯科自由自在地在小區附近晃蕩,亞伯和我放學后,大家通常一起去外面吃晚餐;休息日,天氣好的時候,爸爸會帶我們去野餐,迪斯科興高采烈搖頭晃腦地跟在旁邊。爸爸經常說,等我們稍微大一點,就可以去旁邊的小山上露營,因此每個月亞伯都要滿懷期待地問他我們是不是已經足夠大到能夠出發。我只問過一次同樣的問題。爸爸回答時眼裏閃過狡黠的光芒。

“哦?等你們可以扛帳篷的時候怎麼樣?”

我再也沒有浪費時間問“我們什麼時候去露營”,可是亞伯看着爸爸的眼神那麼熱切,海藍色的眼睛閃閃發光,讓我每次都不忍心說出“他是不會帶我們去的”這種話。好吧,好吧。那就等我們可以扛帳篷的時候。

不過除了露營,爸爸幾乎實現了所有他能夠做到的事情。他經常興沖沖地給剛剛放學的我和亞伯隆重推出“奧□□今日特餐”,但是通常,連迪斯科都會不給面子地對端給他的那一份別過狗臉。他還親手給我和亞伯做了有着帆船船頭和扶梯的雙層床(順便說一句,這艘船真的太酷了),即使他很早就已經分別為我們每個人都打磨好了精美的單人小床。

我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棒的爸爸。就算他烹飪的大部分飯菜都那麼難吃,但他調出的熱可可和心血來潮時煮的洋蔥湯堪稱我長達七年的人生中嘗過的最佳口味。

不過他對我們的評價似乎沒有這麼高。用他的話說,我是“令人驚奇的大麻煩”,迪斯科是“有着自由靈魂的游吟詩人”,全都不受管束,讓人頭疼。只有亞伯一直規規矩矩,安靜地做我們家合格的漂亮玩偶娃娃。

我是說,亞伯的確很像是一個玩偶娃娃,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他那淺茶色軟毛覆蓋的小腦袋總是可以輕而易舉地在幾乎所有測試中拿到A+,和爸爸一樣的海藍色眼睛清澈澄凈,安靜地眨巴眨巴。說起來,我們一家的眼睛都是這種顏色——啊,除了媽媽。壁爐旁邊的那張照片里,還有起居室牆上那幅和爸爸的雙人照里,她棕褐色的眼睛都活潑地閃着光,黑亮的長發柔順地垂落在白皙的臉龐邊,笑容像陽光一樣明亮。媽媽。這不算是一個陌生的詞。雖然我認為自己和亞伯一樣,都只在照片里見過她,可偶爾腦海里會閃過混沌零星的回憶片段,似乎和一個面目模糊卻笑靨溫暖的年輕女人有關,總縈繞着淡淡馨香。

爸爸說,在陽光底下我的黑頭髮會泛出深酒紅色,和媽媽一模一樣。

“真的嗎?你知道我從來看不見自己的頭髮在太陽底下是什麼樣子。”某一次野餐的時候,短頭髮的我這麼告訴他。

“伊萊恩,給你這個。”亞伯在我們驚詫的目光中從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來一面雕飾精緻的銀質小鏡子,一枚齒狀邊緣、三叉葉形的葉子淺淺浮在背面,紋飾繁複細膩。我接過來,對着鏡面背着陽光仔細查看發梢。太陽光穿過濃密的頭髮絲,竟然真的映出隱約的棕紅色澤,像是放了太久的櫻桃醬。

“哦……看起來有點像過期的櫻桃醬……”我一邊為了看得更清楚扯着一綹頭髮,一邊對鏡子喃喃。爸爸突然看了我一眼,沉默片刻,笑了起來:“你簡直和你媽媽一樣。她告訴我她的頭髮在強光下是氧化過度的櫻桃醬色。可是我想到的是橡木桶里倒出來的陳年葡萄酒。這種顏色很漂亮。”

我不以為然地聳聳肩:“也許。亞伯,你怎麼會帶着鏡子?”

淺茶色腦袋從迪斯科那裏轉向我:“在閣樓上找到的。很好看。“

“那是挺古老的東西……我記得是從你們祖母那裏拿到的。“爸爸帶着沉思的神情歪了歪頭,接着又露出了他開玩笑時候標誌性的狡黠笑容,”亞伯,體貼周到的紳士總是要為身邊的女士做好準備,你不妨隨身帶着那面鏡子,我想瑪格麗特會很高興的。“

瑪格麗特-詹金斯是亞伯班上最可愛的女孩子,一頭捲曲的金髮耀眼得幾乎全校的男生都眼睛發花。亞伯上學的第一天就和我們說起過她。

“詹金斯坐在我旁邊。老是有人在座位周圍晃來晃去,問她要不要水果糖,要不要蘇打水,要不要去操場上玩,還老是有小紙團飛過來打到我。我甚至聽不清楚珍妮弗小姐上課說了什麼。“說這話的時候,他嚴肅地搖了搖頭,”我問珍妮弗小姐我可不可以換一個座位,她看起來好像很驚訝。不過我的新同桌皮特很棒,他非常安靜。“

於是當爸爸知道瑪格麗特是全校最受歡迎的女生之一后,他開始經常逗亞伯。老實說,這一點意思也沒有。亞伯拉罕簡直是全世界最心如止水的孩子。

果然,亞伯一邊繼續收起他的新發現,一邊漠不關心地用問句回答:“她為什麼要高興?女孩子都喜歡隨時照鏡子嗎?伊萊恩就沒有經常照鏡子。“

”伊萊恩的頭髮太短了。“

“那為什麼只有長頭髮女孩喜歡照鏡子?頭髮長度和照鏡子有什麼聯繫嗎?“

”長頭髮女孩也不一定喜歡照鏡子……我是說,伊萊恩不喜歡照鏡子……“

我越聽越無聊,站起來走到正在和一個薯片包裝袋作鬥爭的迪斯科身邊,伸手撕開了袋子,把薯片放到它濕潤的狗鼻子底下。迪斯科滿意地哼哼一聲,把鼻子拱進了那堆薯片里。我坐下來,給專心吃東西的迪斯科撓耳朵。

爸爸稱讚迪斯科是“非常優秀”的狗。

“自從迪斯科長到能夠吃雜食的年紀之後,我的體重再也沒有因為愛吃零食而增加。”他有一次這麼告訴我們,眼睛還盯着街角小餐館裏服務生剛剛遞給他的菜單。

我和亞伯坐在他對面,交換了一個瞭然於心的眼神。

迪斯科身上潛伏着強烈的好奇心。爸爸吃什麼,它就一定會叫喚着要嘗一點兒,於是亞伯和我經常看到爸爸在它睡着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潛入廚房打算找點東西吃,可是只要發出的聲音稍大一些,迪斯科就會從夢中驚醒,然後在確認聲源之後精神抖擻地拔腿狂奔,像離弦的箭一樣射向廚房門,好幾次都因為射得太快而一頭撞在門上或者牆上。

難怪爸爸有着吃蘋果都要對着牆悄悄啃的習慣。

“有時候我真希望能在被子裏吃東西。可惜迪斯科的鼻子實在太靈了。”他合上菜單,沖服務生輕輕招手,“請給我們三份法式洋蔥湯,兩份鷹嘴豆燴肉,四份薯條炸魚。謝謝你。”然後轉向桌子底下端端正正趴坐着的迪斯科,“薯條炸魚,喜歡嗎?”迪斯科濕漉漉的黑眼睛望着他,擺了擺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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