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自相矛盾的人
1953年7月27日,星期一。
香港中環皇后大道中南端的雪廠街靠近都爹利街的一幢四層樓公寓403室內,一位頭髮花白且稀缺的老者正躺在客廳里一張被歲月磨得溜光的竹椅上邊看着書邊聽着收音機。
“這裏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各位聽眾,現在插播一條特別新聞!”
老頭顯然有些激動,急切地將放在左手邊茶几上的收音機音量調到了最大。
“(新華社開城二十七日電)本社記者報道:朝鮮停戰協定已經在(朝鮮時間)二十七日上午十時在板門店簽字。朝鮮停戰協定簽字儀式由我方……”
“哎呀!我說玉柏,你收音機開那麼大聲做么子咯!”
一位操着湖南口音頗有太太模樣的中年婦女從廚房走了出來,隨手就將收音機給關了。又從茶几上的果盤裏撕了根香蕉塞到他手裏,順手將老頭捧着的那本《★★★選集》給沒收了去。
太太的打扮倒還樸素。
一席白底小蘭花短袖旗袍,配一雙平底天藍面綉白水仙布鞋。短髮微燙,皮膚光亮,臉上雖也有些許皺紋,卻是瑕不掩瑜。不穿金,不戴銀的,只別了枚紫色花瓣形胸針。
胸針雖顯舊色,但依然能烘托出她是位知識女性。
“你心臟不好,血壓又高,就莫聽那些讓你情緒激動的嘛!再說了,香港《大公報》的小朱不是做為特派記者在簽字現場么?等他回港,你大可以當面聽他講噻!”
老頭望着太太不悅道:“那怎麼能一樣嘛,小朱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呢!”
太太滿心關愛地勸慰着老頭,掃了眼手中的書又嘆了嘆氣道:“毛★★的文章你都看了二十多年了,你又不是馬克思的信徒,你信的是三民主義又不是共產主義,何必難為自己呢!”
老頭聽了這話猛地一下從躺椅上坐直了身子認真說道:“淑嫻,你是知道我的,我是愛國的!不管我以前是什麼身份,但我首先是中國人!毛先生領導下的中國人民志願軍把聯合國軍給打敗了,一掃百年恥辱!這難道還不足以讓全世界的炎黃子孫為之振奮,為之自豪,為之激動萬分么?!”
見老頭愈發的激動,太太趕忙附和道:“好,好,好,激動,我們都激動!但是,你可不可以稍微控制下自己的情緒,不要太激動呢?醫生反覆交代過的,為你的身體着想,你不能太激動!”
老頭皺着眉頭拖長了聲音又道:“對於毛先生要從心裏敬重,稱謂上一定要帶先生,這一點我是同你講過的!”
老頭停頓了下,又補了句:”我是不信馬克思,但我信毛先生!我雖不信共產主義,但我信中國共產黨!”
老頭說完這話,忽又覺得自己剛才說話態度生硬了些,隨即起身將香蕉又塞回了她手中,捧起她雙手和顏悅色道:“放心,放心!我沒事,真的沒事!這個我不吃了,你吃吧。”
太太用一種很異樣的眼神注視着老頭,頗感驚奇的問道:“你之前不只是佩服的嗎?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信了?”
老頭拍了拍收音機,感嘆道:“事實證明了一切!”
說完,正準備又打開收音機繼續聽廣播,只聽得樓外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了起來。
正欲出去觀望。鑼鼓聲,歡呼聲,鍋碗瓢盆及各種能敲打的聲音,夾雜着綿綿不絕的鞭炮聲,排山倒海般襲來,猶如過年一般。
不!準確的說,比過年要來得猛烈多了!
老頭感覺又回到了抗戰勝利那天的重慶。
整個港島沸騰了!
太太雙手一攤,笑嘻嘻地將老頭又按回到躺椅上坐下,再把香蕉塞還給他。
那意思是告訴他:這下可怪不得我,你也別想着出去湊熱鬧,老老實實地坐這吃香蕉吧。
老頭正是曾玉柏,湖南湘鄉人,青年時曾留學德國。
學成歸國后,興過學,辦過報,著過書;後來在國民政府里當官,也管過新聞出版,管過教育,倒也算是學有所用。
不過,他還有個和學者完全不相符的身份——國民黨“中統”元老之一。一個特務,一個大特務!
其實他這時年紀並不是很老,才六十齣頭。顯老,大約是太勞心吧。
太太溫淑嫻是曾玉柏名副其實的太太,白頭到老的原配,看似才到中年,其實已五十過半。
夫妻二人感情極好,相濡以沫,舉案齊眉。他倆育有三女一男,子女四人,這間公寓正是他們逝去的大女兒與日寇曾經戰鬥過的地方。
歡慶的喧囂一直在持續,聞聲而動的巡警們到達現場的唯一作用就是預防發生意外火災,因為稍微有點膽量的華人警探都已經融入了這場狂歡之中。
外籍警探瞅着洶湧的人潮只剩下了驚愕和無奈的尷尬,還被人們直接給無視掉了。
沸騰的人潮就像是火山般爆發出一種洪荒偉力,這噴薄的岩漿明確的告訴他們一個訊息:我們已經站起來了!我們不怕你們!我們才是腳下這塊土地的主人!
曾太太終究沒能拗過曾老頭,他們一同來到了樓道前觀賞這空前盛況。
煙霧繚繞中,曾先生忽然想起了他的學生。
那個他最喜歡,最器重,也最得意;同時又讓他最頭疼,最無語,也最無奈的學生——雄起風。
……
“你就是雄起風?”
“是的,先生。”
“嗯,這名字不錯,是你父親給你起的名嗎?”
“不是,是我們族長給起的,先生。”
“那你父母念過書嗎?”
“母親不識字!父親嘛……您問我哪個父親?先生。”
“你還有幾個父親?”
“是的,先生。我是個隨娘兒,我有兩個父親,一個生父,一個養父。”
“哦……我無意探知你的私隱,但我還是想知道你養父他念過書嗎?”
“沒念過,先生。但我印象中他是識字的,他會打字牌。”
“印象中?”
“是的,先生。我四歲那年,養父就過世了,所以他留給我的只是些許印象了。”
……
“玉柏,回屋吧。起風了,煙味嗆人。”
起風了。港島的天,風裏都帶着鼓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