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雅妹
在今日以後的半個月中,我是從堯君家向碑悉山來回跑的,在這來回之間,本是很枯燥的趕路,只是在兩處潭水之間,有一段兩刻行程的原野的風光,是我覺着很好的,很安適的景色。由於近幾年來,那位老皇帝越來越昏聵,窮凶逞惡的緣故,在整個趙朝,能有這樣一方安穩悠閑,天人相處的景色,實在是難得。我每每從這田間的野路上走過去的時候,總要喊車夫再慢一點,再慢一點的。
從原野里過去,斗狀的碑悉山已經十分近了。這半個月來,已將碑悉山的整個前後走過勘察,但是除了先前的一座寺廟以外,又在後山發現了一棵滿株通紅,從也沒見過的高頭大樹之外,沒有其它的發現。那所聽說的仙人的洞府以及在洞府的明台上的一本白而泛光的舊辭的線索,也從沒有抓住個一角半角的影子。
只有寺廟與樹,可以為二收穫。在今天從碑悉山回來的時候,心底里便有些喪氣的想:“按照你的生活經驗來說,這個世界上哪裏有什麼神趣異怪,你這樣風塵僕僕地一個月,除了兩三處風景,其它的一概沒有收穫。你那心想得到這一本筆記,然後滿世界跑尋找神奇的事情的願望,恐怕是要落空了!”
馬車吱呀呀地從青石路上過去,一接近堯君家的時候,換了沉思,心裏快樂同時夾雜着一些痛苦起來。因為這半個月之間,那脾氣很古怪,誰也害怕的魏雪雅,不明白什麼緣故,總是向我的清院裏跑來,有時借一本書,有時問兩三個字,甚至討問我的小說,請我教她彈琴。
由於我到碑悉山的緣由,只對堯君說過,雪雅並不知,若是她知道肯定要纏着我與我同來的。而被這樣一個青春的少女圍繞,我也曾問過雪雅:“雪雅,你整天到我這裏來,父母哥哥同意么?”
雪雅卻笑道:“我到自己的家裏,也不行么,這句話愛准哥你也說過的。”如此如此,我拿她沒有辦法,只是心裏將她當作一個可愛的妹妹,糊糊塗塗地相處過去。
當我車停下,回到院子的時候,雪雅站在院子中等待我了,她穿着一身紫色的袍子,那同瀑布似的秀髮,用一條簡單的青靛色的束帶束住,向下看去,只是瘦細的腰部,很豐腴的臀部,以及兩條很長大的雙腿所構成的下個半身,與她被秀髮遮住的瘦平的背部,形成一個柔和的矛盾,她有時如火有時又如冰的性格,她的身上便展示出來了。
她聽見響動,回過頭來笑說:“愛准哥,你回了么?”
我點點頭說:“回來了。”
“我給你準備了茶,你要喝么?”
“我也感到乾渴了。”
雅妹一面給我斟茶,我一面喝,有時掃看她那青蔥如玉的手指頭,那如寶石亮一般的丹蔻,叫我的忍不住想:這樣的玉手,這樣的玉手,假如那樣做,假如這樣做……想到凝深痴獃的時候。
“愛准哥,你在想什麼?”雅妹忽然喊我道。
我連罵了自己一聲道:“沒有想什麼的,雪雅,這幾天並不見你的哥哥,他哪裏去了么?”
雪雅哼哼道:“是啦,愛准哥心裏惦記的是我哥,誰斟的茶都不知道。我自小到現在,哪曾這樣對待過別人。人家,還不領情呢!”
我感到不好意思地說:“謝謝你,雅妹,你的哥哥他還跟正凡在一起么?”
雪雅起先不說話,到後來吐着粗氣說:“是啦,我的哥哥跟這個正凡在一起的,他我原也見到過一面,但是他總瞧我,
看我。怪沒有意思,所以我不喜歡他,甚至連我哥哥因為與他的相處,都在我的心中下降。他,理那種人做什麼,自暴自棄的,便叫他自己放棄。”
我說道:“雅妹,你的心思實在是有些極端的樣子,你可知道果忘街的有些人,他們不是自甘於貧窮的,你瞧瞧在南方,幾乎要打起仗來的樣子。而每到了這種空前時候,往往是宦官最興盛起來,他們有些的許多,也是這樣被人家加害的。你原何對他們這樣大的敵意呢?”
聽我一說,雪雅便冷哼起來,走到一株石榴樹下,葉子也已經變黃,雅妹就從樹上折下一片枝葉來說:“我,我其實是一個愛英雄的少女,一個樂於痛痛快快地活着,但是有時也感到悲痛的人。我的心思有時候很寬厚,有時候很尖薄,而我見到那些糊糊塗塗的沒有出息的男子,心裏便要生起氣來,具體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但是心裏總想對他們說:‘堅強起來,堅強起來罷,你們沉在泥土裏,有什麼出息’這樣的時候多了以後,我自然對果忘街的那些人,輕視甚至敵意起來。甚至連某些男子,我也不喜歡,我的哥哥常說我是一個冷熱的性子,這或許是因為我夏芒懷胎,大雪生人的緣故。愛准哥,愛准哥,我就是這樣的人,因為看了你的小說,覺着你是一個了不起的英雄呢!“
聽了雪雅一說,並且看着她立在樹前的姿態,我是一個怎樣震撼了得,我過了半晌才說:“你,你原也是一個有精神,有靈魂的少女啊。你如何執迷不悟,去看我的小說呢,你應該向你的哥哥學習,學真本事,我,我是什麼也沒有的無未來者啊!”
這樣一說了,我眼中便要忍不住感動地流下淚水來似的,雪雅卻過來將桌子上的琴一推,並且拿出幾卷我寫的書捲來說:“愛准哥,請你教我學琴,並且教我寫字罷!我願意寫一些很了不起的小說呢,我也曾墜溺過,那時也未曾哭。”
我笑笑說:“我的心靈是缺憾的,雅妹,以後你永遠做我的妹妹好不好?”
她並不說話,只是有些痴獃地盯着前面,這時候我才發下琴下面的那幾本書,韋編已經是破舊,要斷線的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