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來
1730年冬,靈生節后,安格蘭德,蘭德比郡,莫爾蒙鎮,沼原地。
“媽媽,你說他們大概多久到?”
巴納巴斯向坐在暖爐旁織衣服的母親問道。他今天已經第十三次問這個問題了。
自從前幾天收到消息說他們已經下火車后,一家人就將用過飯以後就開始在客廳等待當成在這無聊的冬日打發時間的消遣。
“我想想,巴納,應該是晚飯前吧,我也不確定,只知道一大早伊爾蘭就去車站接了,現在如果差不多的話應該在三岔口了。”
難得出房間的沙娜一邊又一邊回答孩子的問題,她的臉上洋溢着幸福和興奮的紅暈。看得在一旁看書的查爾斯都不免有點酸溜溜的,連一旁的羅伊娜叫他都沒有聽見。
“爸爸,爸爸!爸——爸……”
在羅伊娜拐着嗓子不知道喊了多少遍以後,查爾斯才回過神來。
“沙娜?哦不,羅娜,什麼事情?”
“爸爸,你看都這個點了,沙羅曼達舅舅怎麼還沒有來?你說我們要不要派個人去看看,過沼澤的路不好走,他們萬一遇到什麼麻煩怎麼辦?”
羅伊娜十分的擔憂,她不斷的看向客廳里的座鐘,裏面的指針一晃一晃的,彷彿切在她好奇的神經上。
看見全家人都無比興奮的等待着那兩個自己並不願意他們過來的客人,查爾斯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他摸了摸羅伊娜的頭說:“別著急,再等等吧,再等等吧,親愛的。也許他們馬上就到了。”
也許是為了印證查爾斯的話語,他的話音剛落,就有下人來報道說,車已經過來了。
這個消息無疑振奮了苦苦等待的眾人。
查爾斯深吸了一口氣,站起來走到門口去。作為家主他要去迎接客人,即使他再不願意。
孩子們一擁上來,想跟着他一塊兒去。但卻被查爾斯以作為母親的沙娜,身體不適,孩子們得守着她的理由給打發了回去。
“哦,好吧。”
孩子們只好戀戀不捨地離開,重新坐回母親的身邊,同母親一起專註的看着門口的方向。
終於,在大家的期盼中,兩個一高一矮,風塵僕僕的身影穿過風雪而來。
沙羅曼達熟練的將落滿雪的外套脫下抖了抖,連同帽子和手杖遞給了上前的僕人。小諾伊也有樣學樣,將自己的小斗篷脫下來遞了過去。
還未走進門廳,查爾斯就第一時間迎了上來。
儘管已經提前做了多次的預習,但真正看着踏進了門廳的沙羅曼達后,查爾斯發現自己還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曾經嚴重傷害過他的摯友。
他看着這個曾經令他的家庭遭受不幸和恥辱的昔日好友,看着他因為多年漂泊而削瘦的面頰和枯黃的頭髮,想起他之前學生時代的意氣風發,一種時代逝去的滄桑漫上心頭。
查爾斯本來就是多愁善感的人,最初的嚴厲也只不過是在多年的軍旅生涯中給自己蒙上了一層保護的外殼,而此時情從心起,查爾斯忍不住自己的淚水,簡單用手帕點了點后仍然不能自已,只好捂着臉偏垂下頭去小聲啜泣。
“嗚嗚……歡迎……嘶,嗚——”
沙羅曼達用一種悲哀的眼神注視着眼前哭泣的好友。
從小在一起長大的經歷讓他知道查爾斯其實是一個多麼敏感善良的人。如今世事變遷,事與人非,又怎麼能叫他不傷感。
“一點長進也沒有。”
沙羅曼達想着,
張開雙臂,想像以前一樣抱住查爾斯,希望能將對方從無盡的淚水中拯救出來。
但是他沒有成功。
兩個人只是在淺淺的擁抱了一下過後,查爾斯便像一隻受驚的鵪鶉一樣離開了懷抱,還往後退了兩步。
沙羅曼達只能無奈的收回自己的手臂。
而查爾斯,也許是為了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失態,又或者是在祈求沙羅曼達不要說出什麼讓他良心難安的話。
他低了下頭,打量起同沙羅曼達一起前來的男孩。
毫無疑問這是個漂亮的男孩,比沙羅曼達更淺的柔順的金色捲髮讓他看上去就像是教堂里的小天使一樣純潔。
但是當年的那場儀式——那場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夜晚,那場褻瀆的狂歡晚宴,絕望的成人禮——那些瘋狂交媾的人群和紛亂的血肉與葡萄酒,在鍍上一層黃金令人目眩的光輝中死亡。
一會想到那個夜晚,查爾斯便感覺胃液正在隱隱翻湧。作為那場宴會的產物,這樣一張漂亮的外表理所應當只是魔鬼用來誘騙的手段。
查爾斯如此想着:眼前的傢伙一定內心黑如蛇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冷血無情的魔鬼的孩子。可是,那雙淡紫色的眼睛又是那麼的清透,就像一汪淡淡的月亮下的水潭清澈寧靜。
查爾斯又忽然鄙視起自己的骯髒了,竟然在毫無理由的詆毀一個無辜的孩子,一個單純不知事的孩子。
“這是你溫斯頓姑父,諾伊,打招呼。”
沙羅曼達拍了拍諾伊的背,然後向抬起頭的查爾斯解釋,“這小傢伙只會拉齊奧語和茲格語,還有一小點克曼語。”
查爾斯點點頭表示自己了解了,低頭卻看見那雙淡色眼睛的主人此時抬起頭來直視他,像貓一樣的瞳孔突然收縮又放大,像是看見了什麼極好的東西。然後整個緊繃的肩膀放鬆下來,用帶着極重拉齊奧語口音的克曼語介紹自己:“您好,溫斯頓姑父,父親你在來的路上已經跟我提起過你了,接下來的日子麻煩您了。”
那笑容甜美得不正常,看着那淺紫色的眼睛裏倒映出的自己,查爾斯有點心怵。
而此時羅伊娜那邊傳來的驚呼,正好解困了正在準備轉身逃走的查爾斯。他剛好以妻子為借口,頭也不回的逃離了門廳。
沙羅曼達擔心自己的妹妹也緊步跟了上去。而一臉潮紅的諾伊目光緊緊追隨着離開查爾斯的背影。
“美麗。”
諾伊把一根手指放進了嘴裏,想。
“太美麗了,和他一比,之前的那些傢伙就是垃圾中的垃圾,下水道的泔水都不如,不行諾伊你要冷靜,他是這裏的家主,不能下手,冷靜冷靜,這樣的極品……不行,諾伊,你要有耐心,遲早都能夠得到的,遲早。現在你要冷靜,蟄伏,蟄伏。像書里那樣,做一個合格的獵人……嘶——”
諾伊嘗到了一個熟悉的鹹味,低頭看了看,原來是自己把手指咬穿了。他舔了舔正在極速癒合的傷口,繃著臉看向正廳中急切但幸福的一家人:“沒事的,諾伊,這一點也不痛,一點也不忍住,不能哭。你是帶着任務的,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討他們的歡心。為了媽媽,為了弟弟。”
沙娜是一位熱愛孩子的母親,從聽到下人報告的那一刻開始,她便開始不斷的向門口張望。
如果不是因為丈夫的勸阻,她早已不顧禮儀,第一時間衝上去,將自己從生下以後就再沒見過的親生孩子摟入懷裏。
事實證明,這個勸阻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因為僅僅是往門口匆匆一瞥那頂着一頭羊毛樣金色頭髮的小傢伙,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將目光分給自己的兄長,沙娜便因為喜悅的激動而暈了過去。
巴納巴斯被她突如其來的暈倒嚇了一跳,尖叫了一聲。而剩下的人似乎對此早有準備,羅伊娜第一時間從母親的貼身女僕葛朵莉亞中接過嗅鹽,放在了母親的鼻下。
不出一會兒,強烈的香味兒便讓沙娜悠悠轉醒。
而周圍的人早已一股腦的湧上來,面對着各種關切而好奇的目光,沙娜不僅有些發窘。
“晚餐已經準備好了,老爺。”
正當沙娜窘迫的時候,僕人的晚餐通知就如同救命的稻草一般,將她從尷尬中拉了出來。
她感激地想那個下人笑笑,卻被率先起身的丈夫擋住視線,只看到對方一個佝僂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