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結局 (一)

第三十章 結局 (一)

卻說,沒能活捉佐佐木,王立寶又得而復失,弄巧成拙,大家頓如魚刺鯁喉、心中鬱悶。須臾,沈利司叫過張海新、楊長嶺!吩咐道:“天快明了,把邵盼頭押回去吧!”和前往魯南縣的景志剛分手,一行人押着邵盼頭等人往沈塘而去。景志剛叫人把佐佐木的屍體拖出地洞,拉到魯南縣驗明正身;黃樓自有人出面,把立寶娘抬到亂墳崗上,用張破蘆席一卷,胡亂挖坑埋了。

解放后,習員生被人民政府揪出批鬥,苦不堪言。有天夜裏,他龜縮在暗中,突然良心發現,念及王立寶的好處:“大洋和騾子是立寶娘倆費盡心機弄來的,全被我拿走了,對不起他們呀!”後悔莫及,就想補救。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裏,他背着一把鐵杴,悄然來到黃樓旁的亂墳崗上,把立寶娘的屍骨挖出,心想:“沈學超是個地痞,不能和他埋在一坨(塊);王國漢雖說名聲也不好,人家到底當過縣長,得叫俺師父的娘和他合葬,當個縣長夫人!”連夜送到豐縣華山鄉下王家祖墳和王國漢合葬。卻不知好心辦成了壞事,叫立寶娘永遠與狗同穴,這是后話。

路上,鄭智生湊到沈利司跟前,問道:“利司哥!你還認得我嗎?”沈利司見他一臉疤痕,面目猙獰,對邵盼頭又是如此痛恨,猜測肯定是邵盼頭的仇人,卻不認得。沈利司問道:“兄弟!你是誰呀?”鄭智生垂頭喪氣,沮喪道:“連利司哥也認不出我來了,我就是吳壩的鄭智生呀!”沈利司身子一振,臉色驟變:“你就是鄭智生?找偉(啥時)回來的?咋變成這個樣子了?”鄭智生幽幽道:“早就回來了,就是沒敢進家。這都是邵盼頭搗的鬼呀!他把我賣到東北,在煤窯上給日本人挖了八年煤,差點死在哪何(兒),只剩半條命回來。”沈利司心裏一沉,輕輕道:“又是他?”張海新湊上前來,關切道:“智生!你這臉是咋治(弄)的?”鄭智生幽幽道:“叫火燒的。”張海新不禁唏噓。楊長嶺喃喃自語道:“火,火。”沈利司安慰道:“雖說受傷,毀容破相,只要人活着回來就中。比起那些死在東北煤礦上的,你是幸運多了。”鄭智生、路春全想起慘死異鄉的賴吉成、李三橋等人,心情十分沉重,對邵盼頭更是恨之入骨。

鄭智生恨恨道:“都是邵盼頭這狗日的害的。”楊長嶺、張海新悶不作聲。須臾,沈利司笑道:“鄭智生!共產黨打回來了,國民黨眼看就要完蛋,咱們的好日子長着呢!麻展(馬上)就要土改,咱要把邵盼頭的土地全部收回,也分你幾畝好地,好好乾上幾年,娶房家小要緊呀!”鄭智生望着黑暗中邵盼頭的背影,恨得眼裏噴火,咬牙切齒道:“燒死我大爺一家的雖說不是邵盼頭!但我這一輩子是毀在姓邵的手上了,不殺邵盼頭,我不解恨呀!”

到了沈塘,天色大亮,沈利司安排人把邵盼頭等人看管起來,剛想坐下歇息,楊長嶺、張海新走了進來。張海新劈頭問道:“準備咋處置邵盼頭?”沈利司痛快道:“發動群眾,開批鬥大會,只要罪行屬實,當場宣判,該槍斃的槍斃。”張海新道:“咱可不能做沒良心的事呀!”沈利司明白,支吾道:“邵盼頭民憤忒大,咋照顧他呀?”張海新道:“民憤大不假,有些事卻是捕風捉影。像吳壩那把火,原以為是他放的,你表弟老綿羊還叫人殺了,這會不也匪(水)落石出?放火殺人的不是他!而是王立寶那狗操的。冤有頭,債有主,有他啥屌事呀?”楊長嶺也道:“咱這幾條命可是人家給的,咱可不能忘恩負義呀!當初邵鐮刀放了咱們,是立了大功的。”沈利司冷笑道:“邵鐮刀是放了咱們,誰不清楚他肚子裏的花花腸子?那傢伙是有名的‘小諸葛’!他是為自已留後路。這些年來,邵家父子結交土匪,販賣婦女,強取豪奪,人人皆知,連自已的小老婆都不放過!對付這樣的人!不能心慈手軟,只能‘殺無赦’!”張海新道:“咱們不講情面,只是將來無臉見人呀!”沈利司沉默了一陣:“邵盼頭當漢奸,這些年做了不少壞事!難以推脫責任。燒死鄭智強一家叫他背了幾年惡名不假,也害得俺表弟老綿羊丟了性命。眼前有件壞事的確是他乾的,鄭智生被賣到東北給日本人挖煤,這會雖說回來了,卻燒得不成樣子!將來恐怕連媳婦也說不上,這罪過可不輕呀!”楊長嶺道:“我咋聽說把鄭智生販賣到東北!是邵盼頭后娶的媳婦慧雲乾的?那娘們是個日本女特務,早跑得沒影了。”張海新也道:“結交土匪,販賣婦女!大都是邵和坤乾的。那老東西罪大惡極,不也遭了報應?”沈利司見他倆拚命為邵盼頭開脫罪責,心領神會:“我知道你倆想給邵盼頭開脫責任……”

張海新拍案而起:“姓沈的,你擺(別)往俺倆頭上亂栽罪名。”楊長嶺也悻悻道:“俺倆不好,就你沈利司一個好人!”沈利司見二人惱了,勉強道:“看來,只能叫他多做些善事了,態度積極些,咱們才能看眼色行事。”張海新冷笑道:“他都成階下囚了,還能辦啥善事呀?”沈利司耐心道:“你懂得啥呀?‘瘦成的駱駝比馬大’!人家拔根汗毛,也比咱們的腰粗呀!”楊長嶺奮然道:“那就叫他捐錢、捐物、獻寶。”沈利司長噓了一口氣,正色道:“大家都回來了,要抓緊發動群眾,做好支前工作!青年組織起來,踴躍參軍,為解放全中國,獻出自已的一把力量。”張海新、楊長嶺齊聲應道:“俺倆這就去辦。”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幾個月過去了。兩個野戰軍在以鄧小*平、劉伯承、陳毅、粟裕、譚振林等總前委的領導下,全殲黃維、黃伯滔、杜聿明兵團,和林彪、羅榮垣將軍率領的四野一部直抵長江北岸,準備渡江。沈四爺、沈利司遵照上級指示,積極發動群眾!捐獻糧食財物,組織支前民兵,忙得腳不沾地。

這天晌午,沈利司來到農會,楊長嶺走了進來,沖他耳語一番,沈利司頓時哭笑不得:“他凈惹些笑話!”原來,解放軍一個野戰醫院設在蘇庄!有五、六個醫生和十幾個年輕的女護士!張海新認真地向兒童團長楊磊吩咐道:“你們兒童團一定要站好崗、放好哨,見了醫生、護士要有禮貌,對男醫生要喊:‘解放軍叔叔!’女護士要喊:‘解放軍嬸嬸!’懂了嗎?”民兵營長說了,楊磊哪敢不聽?他和一大群孩子只要見了女護士!離好遠便親切地喊道:“解放軍嬸嬸!”女護士們都是些十八、九歲的妙齡女孩!他們竟然這樣稱呼,全都羞得滿臉通紅,從此見了兒童團員!便嚇得沒地方藏。

正說著,張海新走了進來。沈利司劈頭問道:“張海新!你搞得啥鬼呀?”張海新一愣:“見面就熊人,到底咋啦?”沈利司笑問道:“你是咋對楊磊他們說的?”張海新迷茫道:“沒說啥呀?我就叫兒童團站崗放哨,見了解放軍的醫生、護士!要有禮貌。”沈利司又問道:“你叫他們見了女護士!都稱呼啥呀?”張海新正色道:“解放軍嬸嬸呀?”沈利司、楊長嶺忍不住捧腹大笑。張海新莫明其妙,尷尬道:“難道錯了嗎?既然能喊‘解放軍叔叔!’為啥不能喊‘解放軍嬸嬸’?”沈利司無言以對,調侃道:“張海新!叫你當民兵營長!真有點屈才!天知不道你是咋想出來的。”張海新滿腹狐疑,試探道:“要是真不行,就喊她們‘解放軍大娘’?”沈利司斷喝道:“純粹胡扯。昨擂(天)你去看病,咋跟醫生說的?”張海新又是一愣,委屈道:“看病還能說啥呀?”沈利司冷笑道:“還能說啥?你去看病,卻滿嘴土話,害得那醫生跑來找我。”追問了一番,張海新才知緣故,搔搔頭皮,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來張海新最近鼻塞難受,因為太忙,一直顧不得看,昨天傍黑,他去野戰醫院看病。醫生見他長得五大三粗,就有點害怕,陪笑問道:“是啥時得的病呀?”張海新道:“一崩子了。”醫生是個南方人,頓時一頭霧水:“‘一崩子了’?多大的‘崩子’?”張海新倆眼一瞪,大刺刺道:“老大崩子了。”那醫生沒敢吭聲,胡亂拿了些葯,把他打發走了,私下卻偷偷來找沈利司詢問:“沈主席!多少天是‘一崩子了’?多少天又是‘老大崩子’?”

沈利司沖楊長嶺道:“你去找楊磊!叫他們以後擺(別)再喊了。”楊長嶺笑着走了。沈利司岔開話題,問道:“這回參軍的幾個青年父母的思想工作全做通了嗎?”張海新悻悻道:“別人好說,思想快做通了。張二偉的父母張海貴、成玉梅!思想還沒通。”沈利司詫異道:“張海貴不是你堂哥嗎?”張海新恨鐵不成鋼:“不是他是誰呀?凈拖我的後腿。俺哥也好說,我能拉下臉來熊他!俺嫂成玉梅思想老舊,頑固不化,說啥:‘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就是不叫二偉去。和老娘們又說不清,氣死我了。”沈利司蹙眉道:“張二偉本人是啥態度?”張海新讚賞道:“那還有啥話說的?張二偉思想積極,情緒高漲!要不是他爹娘打壩,上回他就參軍走了。”沈利司沉思了一陣,無奈道:“做不通他父母的工作,還真麻煩。”張海新胸有成竹,不屑道:“哪有啥麻煩的?這件事就交給我吧!”沈利司詫異道:“你有啥好辦法呀?”張海新一臉狡黠,神秘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沈利司怕違反原則,追問道:“說來聽聽。”張海新這才耳語一陣。沈利司道:“你鬼點子不少,可要注意政策呀!”張海新拍拍胸脯,大包大攬:“啥事有我擔著,你就放心吧。出了紕漏,你像每扇(從前)一樣搋尿窩窩(和稀泥)就管。”沈利司會心一笑:“趕明(明天)召開歡送大會,參軍的青年全戴大紅花!還有,還得逼邵盼頭這老傢伙捐錢捐物!”張海新遲疑道:“連着幾個月,他每回都捐,怕再也掏不出來了。”沈利司鄙夷道:“你懂啥呀?光指望老百姓不中,莊戶人一年到頭吃糠咽菜,能捐出幾個錢來?地主老財不捐,誰捐?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蕎麥皮也得榨出二兩油來。”張海新道:“把他逼急了,就怕狗急跳牆。”沈利司冷笑道:“他結交土匪,充當漢奸!殘害百姓!就是槍斃八回都夠了。咱只叫他捐錢捐物,他知足吧!得叫他把偷埋起來的金銀財寶都挖出來交公。”張海新興沖沖道:“你說得也對,我這就去找他。”出門直奔閻陳庄。

邵盼頭父子被抓回來后,心驚膽顫,惶惶不可終日。特別是邵盼頭,自覺罪孽深重,免不了一死。誰知沈利司等並沒難為他們,反而好好的放他們回家,使他喜出望外。父子倆蜷伏家裏,哪兒也不敢去。沈利司要他捐錢捐物,支持解放事業!邵盼頭為了活命,積極響應,並竭盡全力,慷慨解囊。他認為只要捐錢就沒事了,沒料到捐了一回,接着捐第二回、第三回,竟是無底洞。邵盼頭本就吝嗇,眼看白花花的大洋拱手送人,窖藏的寶貝細軟一天天減少,心疼得像割他身上的肉一樣。再加上土地改革,大片良田和浮財分給了窮人,只給他爺倆留下三十畝鹽鹼地,更使他痛惜不已。樹倒猢猻散,家丁們早已各奔東西,連瞎子史者立也分到十幾畝地,搬了出去。邵和坤的侍妾也已遁入空門,邵鐮棵又無家小,爺倆只能自已操持家務,自已做飯,苦不堪言。再加上在日本人大火中倖存的房屋又被他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只存下斷垣殘壁,一片荒涼。爺倆無奈,在院中搭了個草棚憩身,凄慘度日。

這天,爺倆吃過午飯,坐在草棚中發獃!張海新突然走了進來。邵盼頭趕緊起身迎接,卑躬屈膝,滿臉堆笑道:“是張營長來了?”張海新“哼”了一聲,往院中方凳上大刺刺一坐,打着官腔道:“你擺(別)拍馬屁!明人不說暗話,當年邵鐮刀救了俺們,這情義都記着呢!俺是給他留着面子,你得知足。支援解放軍打過長江,解放全中國,人人要出自已的一份力量!這回你準備捐多少呀?”邵盼頭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咋還……還捐呀?”張海新臉色一沉,訓斥道:“你說得這是啥話呀?大軍還沒過江,蔣介石還沒消滅,啥叫還捐呀?你要將功折罪,不能再和人民為敵了,知道不?”邵盼頭愣了半晌,腦門上沁出豆大的汗珠,須臾狠了狠心,點頭哈腰道:“我捐,我捐還不中嗎?”張海新滿意地笑了,讚賞道:“這才像話!趕明(明天)召開群眾大會,歡送青年參軍,就在大會上捐吧,也給你留下個好名聲呀!”說罷站起身,氣昂昂地走了。

邵鐮棵望着他的背影遠去,問道:“達達!你還真想捐呀?”邵盼頭陰沉着臉,惡狠狠地罵道:“我捐他姥里個屌!我哪有這麼多錢捐給他們?捐了一茬又一茬,找偉(啥時)是個頭呢?這不是無底洞嗎?”邵鐮棵忐忑道:“來硬的可不中,既然不願意捐,總得想個啥法子。”邵盼頭怒氣沖沖道:“出去玩去吧!叫我想想對策。”邵鐮棵翻了他一眼,轉身出去了。邵盼頭刀削臉憋得通紅,他想起了埋在棗樹下的那盒美國產高爆炸藥,心中恨恨道:“你們分了我的地,分了我的浮財,還要我捐錢!你們不叫我好過,我就炸死你們。”

當夜,邵盼頭把埋在棗樹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那個寫滿英文字母,沉甸甸的木盒起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頭上!他望着那盒美國產高爆炸藥,興奮得嘴唇哆嗦,兩隻眼冒着綠光。這時的邵盼頭已沒了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將要復仇的快感。他明天要爆炸會場,與沈利司等人同歸於盡,徹底出那口憋了數年的惡氣。凌晨時分,他把邵鐮棵叫起來,悲愴道:“兒子!你三哥這麼多年沒有音信,恐怕早就死了;你大哥、二哥走了,你卻沒走,我真後悔呀!咱爺倆跟他們一起走就好了。鐮棵!我的兒!聽我的話,以後夾起尾巴做人!擺(別)跟人瞎爭究,等你兩個哥哥回來。”邵鐮棵不解,問道:“達達!你說這些幹啥呀?”邵盼頭不願多說,岔個話題道:“天快明了,你去給張海新說,我就在歡送會上捐錢!”邵鐮棵驚呼道:“你真捐呀?”邵盼頭幽幽道:“就捐這最後一回了。”邵鐮棵見他神態舉止怪異,心中疑惑,問道:“達達!您是不是病了?”邵盼頭訓斥道:“凈說費話,誰得病了?快去吧!”邵鐮棵遲疑道:“昨擂(天)你不是對張海新說過了嗎?”邵盼頭大喝道:“那你去再說一回!就說我這回準備多捐。”

邵鐮棵只好穿衣起床,找到張海新,把捐錢的事說了,而且這回還要多捐。張海新一聽,非常高興,附耳道:“這就對了!您大哥邵鐮刀救了俺們一命,俺們都記着呢!叫您達達再積極一點,拿錢買命,知道嗎?”邵鐮棵翻翻白眼,縮脖聳肩,洋洋不採地走了。張海新頓時一愣:“這個小舅子操的,還不服氣?”找到楊長嶺,兩人徑直來找沈利司:“將(剛)才邵鐮棵來說,邵盼頭準備捐錢,這回還要多捐。”沈利司非常高興,他正愁完不成任務,笑道:“邵盼頭還算明白。”張海新道:“他是明白,邵鐮棵倒是刺毛頭!”沈利司冷笑道:“咋啦?這條小泥鰍也想翻出浪花?”張海新鄙夷道:“知不道天高地厚!他也敢給咱翹蹄子。”沈利司問道:“幾個落後群眾都通知了嗎?”張海新道:“全都通知了,吃罷清起來(早)飯,就到會部集合。”楊長嶺問道:“來了咋辦呀?”張海新一臉詭譎,如此這般交待了幾句:“拿倒成玉梅!剩下的全都看風使舵,這件事就齊活(辦成)了。”楊長嶺臉露笑容,讚歎道:“這辦法各把里(不錯)!就是忒缺德了。”張海新兩眼一瞪:“她是俺嫂!啥事有我頂着,你擺(別)害怕。”楊長嶺奮然道:“她是您嫂,還是俺嬸子呢。你不怕,我更不怕。不用說,這餿主意是你想出來的。”張海新得意地笑了:“你先說這法子咋樣?”楊長嶺豎起大拇指,佩服道:“‘小孩吃糖——嚼(絕)了’。”張海新囑咐道:“到時候你配合好就行。”楊長嶺道:“你就放心吧,咱爺倆一唱一合,絕對樣倒里(有板有眼)。”

日上三桿,張海貴、成玉梅和七、八個落後群眾接踵來到農會,懶洋洋地在板凳上坐下,抱腿仰臉,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沈利司見狀會意,咳嗽一聲,說道:“吉沒(今天)把大家叫來,是孩子參軍的事!麻展(馬上)開歡送會了,聽說你們還是不叫孩子去,到底是咋回事?玉梅大嫂!你先說說。”成玉梅咬着指頭,誇張道:“我的親娘也,光一個干閨女鳳玲成天動刀動槍,嚇得我提心掉膽。俺家要是再有個扛槍打仗的,你們還叫我活不?再說,俺二偉還小,連槍都扛不動,咋上前線打仗?晚幾年再說吧!”楊長嶺笑道:“晚幾年蔣介石打垮了,還用二偉去嗎?”成玉梅斜睨了他一眼,破口大罵道:“娘里個歪屄!怪會說話呢,當兵光榮,你狗日的咋不去呀?說人話不辦人事,給我唱啥的痒痒腔(說風涼話)?”楊長嶺被她噎得一愣,尷尬道:“我倒是想去,只是領導不叫去。”沈利司攔住道:“您娘倆瞎叨叨啥呀!咱來個乾脆的,舉手表決,中不?”成玉梅雙手抱膝,問道:“啥叫舉手表決呀?”張海新笑道:“還用問嗎?想通了就舉手唄!”成玉梅翻翻白眼,冷笑道:“凈出些屌洋症!俺反正不叫二偉去,就是說得天花亂墜,也白屌搭,我就是不舉手!”沈利司賠笑道:“擺(別)慌把話說死!你再甄每(考慮、琢磨)甄每,想通了就舉手!”

成玉梅耷拉着眼皮,冷笑道:“我找偉(啥時)也想不通!誰願舉手誰舉手,反正我不舉手!”張海貴惴惴不安,責備道:“你看你,凈說落後話!”成玉梅虎着臉搶白道:“你積極,你先進,我落後,我拖你張海貴的後腿了。真不中叫你這個老東西去,我才懶得管呢。”張海貴臉上訕訕的,蹲一旁吸煙去了。沈利司見無人舉手,笑道:“你們是不是不好意思?不願帶頭舉手?這樣吧,大家誰想通,就從板凳上站起來,中不?”成玉梅一聽,仰臉端坐在板凳上,暗暗發狠:“不管你們生啥屌法子,我就是把這破板凳坐爛,也決不起來。”那七、八個落後群眾誰不這樣想?端坐在板凳之上,正襟危坐,像廟裏的一尊尊泥塑菩薩,大眼瞪小眼,一動不動,生怕挪動身體,被沈利司等抓住把柄。沈利司看在眼裏,心裏暗暗好笑:“張海新!坐着多乾巴(沒趣)?把蠍子抓端來,給大家嘗嘗鮮。”原來此地風俗,每年的農曆二月初二時興吃炒豆子!本地人稱炒豆子叫“蠍子抓”!

張海新會意,應道:“好的。”起身出去,轉眼端來一饃篚香氣四溢的炒豆子,往桌子上一放,鬼笑道:“將(剛)炒的蠍子抓,又香又焦,大夥快來吃吧!”大家望着蠍子抓,眼熱嘴饞,頓時活躍起來,紛紛陪着笑臉,嚷嚷道:“張海新!快給我抓一把。”張海新抱着膀子,睥睨道:“怪難侍候呢?想吃不能自個抓嗎?非叫我送到你們手裏?你們不是地主老財,我也不是丫鬟傭人,憑啥侍候你們?”大夥翻翻白眼,沒搭理他。他們寧可不吃蠍子抓,說啥屁股也不離開板凳,省得中了圈套,到時候說不清。成玉梅斜睨着沈利司,不屑道:“我當是好心請俺吃蠍子抓!原來裏頭有彎彎(門道)呀!”張海新冷笑道:“大嫂!擺(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叫你吃蠍子抓,倒吃出道道來了?你說裏頭有啥彎彎?”成玉梅嗤之以鼻,翻翻白眼,戲謔道:“有啥彎彎!你自已明白,誰知不道張海新一肚子花花腸子?”沈利司、張海新見她如此,不由會心一笑。沈利司沖張海新使了個眼色,吩咐道:“擺(別)再難為大夥了。親自送到手裏,看他們還有啥話說。”張海新端着饃篚來,把蠍子抓分發在各人手上:“快吃吧!將(剛)炒出來的。”成玉梅忙不迭地掀起衣襟,討好道:“兄弟!給我多抓幾捧。”張海新正色道:“大嫂!這東西可不是啥好物件,吃多了可好放屁。”成玉梅咧嘴一笑,翻眼看着他,嗔怪道:“凈說費話。”張海新把炒豆倒入她的衣襟,意味深長道:“大嫂呀!還是少吃好,這裏頭可有彎彎呀!”成玉梅佯怒道:“你咋不可爾呼(理)?”然後埋頭吃豆,果真不再理他。

屋子裏響起一片嚼炒豆子的“沙沙”聲,誰也不說話,更沒人屁股離開板凳。過了一會,成玉梅吃得口渴,沙啞着嗓子問道:“張海新!有茶不?”張海新鬼笑道:“炒豆子吃多了能不渴嗎?早就預備下了。楊長嶺!你去把開匪(水)提來。”楊長嶺轉身拎來一桶熱氣騰騰的開水,招呼道:“這裏有碗,誰渴誰來舀吧。”成玉梅冷笑道:“凈玩花招,是想叫我站起來嗎?沒門!我就是渴死,也不從板凳上站起來。”楊長嶺顛顛地跑上前去,點頭哈腰道:“您老人家這是說得啥話呀?說啥也不能把俺嬸子渴死。您萬一有個好歹,往後誰給俺海貴伏(叔)暖腳?張海新不給你舀,我給您老人家舀一碗。”從桶里舀了一碗開水,遞到成玉梅的手裏。成玉梅罵道:“狗日操的,真會獻淺子(討好並貶低別人)!”接過碗來,誇獎道:“還是俺長嶺孝順!”楊長嶺涎着臉道:“當然嘍!您要是想認乾兒子!就把我認下吧!”成玉梅把一碗水全倒進肚裏,如飲瓊漿玉液,一滴不剩。喝罷開水,成玉梅抹抹嘴唇,罵道:“狗日的東西!怪會討好呢!墳臉瓜嘰(嘻皮笑臉),沒點正形。乾兒子!再給我老人家舀一碗。”楊長嶺又舀滿滿一碗遞給她,打趣道:“大嬸子呀!您這是喝茶,還是飲牛呢?”成玉梅接過開水,又是一飲而盡,翻眼罵道:“放你娘的狗屁!”大夥口渴難捱,紛紛想喝開水!楊長嶺也不嫌麻煩,均是一視同仁,挨個送到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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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起兮雲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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