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十四
第四章
廂房外。
衛青臨看着面前雙手負在身後,面懷愧色,眼珠子卻不老實地一會看看庭院,一會看看直欞門,絲毫不見認錯態度的小姑娘。他心裏嘆了一口氣,卻板著臉訓道:“你不在霖雨院好好養病,跑去那假山上幹什麼?”
衛彌月抬了抬睫,澄澈的黑眸有些無辜:“我的病已經養好了,今早還去了祖母那兒請安。”
祖母還說她過幾日可以去書院念書了,這句話衛彌月忍了忍沒說出來。
衛青臨拿這個小女兒沒辦法,與其說是訓人,不如說是訓給廂房裏換衣服的男人聽。“病好了就能去那上頭吃飯?這整個衛府里難道沒有容得下你吃飯的地方嗎?”
非要跑那兒去!
撞着誰不好,還偏偏撞見一個最不好招惹的。
衛青臨估摸着,沈咎大約已經聽說了衛三姑娘寧死也不願意嫁給他一事。
今日府上的賓客都到得差不多了,唯獨沈咎遲遲不來。衛青臨以為沈咎不會來時,府上的下人來通傳說沈都督騎馬到了坊門。
衛青臨親自到大門口迎接,只見沈咎到了跟前,翻身下馬,將馬鞭扔給彎腰接着的馬奴,瞧見衛青臨彷彿有些意外,微抬了下眉梢,問道:“衛副使怎麼在這站着?”
衛青臨自是如實道:“聽聞都督到了,衛某來請都督入席。”
沈咎不為所動,朝前走了幾步,說出的話飽含深意。“莫非每位大人來時衛副使都如此周到?還是衛副使做了什麼,特地討好沈某?”
“……”
衛青臨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怎麼接這話。
幸好沈咎沒再繼續問下去,兩人順利入了府。一路上衛青臨主動與他寒暄,沈都督回答最多的一個字便是“嗯”。
要麼便是連一句“嗯”都吝於回應。
終於快到了設宴的園子,衛青臨想着走近路也免得耽誤太多時間,誰能想到,會在假山底下碰到他的小女兒。
而這小女兒,正是前不久鬧得世家圈子裏沸沸揚揚的、落了沈大人面子的罪魁禍首。
現在正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一臉天真無畏地看着他道:“爹請來的廚子到府都三四天了,我還沒吃過一頓他做的菜。大姐姐說他做菜好吃,正好爹今天設宴,我想嘗一嘗也有錯嗎,我又沒有影響到別人……”
說到最後,衛彌月聲音也漸漸微弱下去。
雖說她現在處在一個十四歲的身體裏,說話也盡量貼合原主的語氣,但這樣理不直氣也壯的言論,還是讓衛彌月稍稍有些心虛了點。
果不其然,她剛說完。
衛青臨的眼睛就瞪得更圓了。
沒影響到別人?
那沈咎不是人嗎!
況且聽朝中的同僚說,這位沈都督極為挑剔,辦公的中軍都督府地上哪怕有一根頭髮絲兒,他也是極看不慣的。
如今居然被衛彌月弄得鞋子和衣擺上都是蜜汁番茄汁兒。
如果不是身在外頭,衛府的席面還沒有結束,方才衛青臨讓下人拿來的大少爺衛晏暘從未穿過的衣裳,沈都督是不可能會穿的。
但這些衛青臨也不可能跟衛彌月說出來,他只是吹鬍子瞪眼,聲音拔高了些,確保屋裏的男人能聽見:“你還不承認自己錯了?那就給我回霖雨院面壁思過,沒有爹的允許,不許再踏出霖雨院一步。”
“……”衛彌月一時間分不清這是對她的懲罰還是什麼,正想再說話時,衛青臨身後左側的直欞門被人從裏面推開,一件月白連珠圖案長袍率先露出衣擺。
這大概是衛彌月頭一回看清沈咎的全貌。
方才衛彌月將番茄砸在人家身上,站在高處也看不清他的臉,下意識說了一句“對不起”。衛青臨立刻就帶着人到廂房換衣服了,衛彌月掙扎一番,還是先關了直播也跟了過來。然後就是站在廂房門口,被衛青臨嚴詞厲色地訓了一頓。
衛青臨聽到響動,踅身朝沈咎抱了一拳,言語慚愧道:“都怪下官教女無方,冒犯了都督。下官這就罰她回去面壁思過,望都督看在她年紀小不懂事的份上,萬勿跟她一般計較。”
沈咎停在衛青臨和衛彌月身前,黑眸似不經意地掃了衛彌月一眼。他低眉整理左手的袖口,好像確實沒怎麼放在心上一樣問:“衛三姑娘今年多大?”
離得近了,衛彌月小半個身子被衛青臨擋在身後,更能方便她打量沈咎的五官。
同京城中人傳言的他長得鳶肩豺目、面目可憎不太一樣。沈咎換了身月白色長袍,同剛才那身佛頭青忍冬紋錦衣帶來的倨傲貴氣不同,多了一絲鮮煥。他容貌生得並不醜陋,也不可怖,相反,他朗目乾乾,鼻樑挺而高,一張昳麗英俊的臉。
大概是年紀輕輕身居高位的緣故,低眸漫不經心問話時,也有一種審訊的意味。並且他生得高,前幾天大哥衛晏暘來到霖雨院探病時,衛彌月卧在床頭,感覺需要仰頭、再仰頭才能看見她大哥的臉,眼下沈咎穿着衛晏暘的衣服,居然並不顯得大,肩寬和衣長都很合適。這樣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的外貌,險些讓衛彌月忘了他這人風評有多差。
衛青臨頓了一下答道:“十四了。”
沈咎終於抬起眸,卻是對着衛青臨說:“十四歲,是該說親的年級了。衛副使怎麼還說衛三姑娘年紀小?”
他緩慢道:“難道日後遇事,都打算以年紀小、跳一次湖,以為事情就解決了?”
“……”
這秋後算賬的態度端了個十成十。難怪京官之中都說得罪誰都不敢得罪沈咎,此人記仇。
衛青臨頭皮一麻,彎腰便打算行一次大禮,“上回的事是小女不對,小女也險些因此喪命,算是受到了教訓。沈都督大人有大量……”
雖然投湖落了沈咎面子這件事是原身“衛彌月”所做,但今天這件事畢竟是因衛彌月自己而起。衛彌月看着面前這具素日硬朗挺直的後背因為她壓了下來,到底有些過意不去,在衛青臨身後稍稍往右走了一步,站了出來,微垂着眼瞼解釋說:“上回落水我不是故意要拂沈都督面子,而是湖邊的青苔太滑了。沒想到會讓外頭的人傳成這樣,都督若是介意自己的名聲受損,畢竟是我有錯在先,不知我怎麼做才能讓都督消氣?”
語氣很誠懇,言辭很謙卑。
但是不知怎麼,就是讓人感覺她在說——你的名聲都差成這樣了,有沒有這件事對你有什麼影響嗎?
以及,一人做事一人當,有什麼都衝著她來。
沈咎側目定定地打量衛彌月片刻,不知是不是聽出她話里的意思了。倏而掀起唇角,收回視線,撂下一句毫無商量餘地的話道:“既然衛副使罰衛三姑娘面壁思過,那便別浪費了這時間,每日抄一遍《太玄經》拿給衛副使過目。”
“……”
沈咎說完這句話,便領着他的侍從朝外頭走去,留給衛彌月一個不近人情的背影。
衛彌月雖然沒看過《太玄經》,但是但凡跟經史扯上關係的,一律都不會太短就是了。
而沈咎居然讓她每天都抄一遍。
衛彌月忽然理解了那些世家貴女對沈咎避而遠之的想法。
人那麼毒,長得再好看有什麼用!
*
從廂房回到假山亭子裏,已經是半個時辰后的事情。
石桌上擺的燒烤早就已經涼透了,金芽跟在衛彌月身後,仍是滿肚子疑惑:“奴婢方才回霖雨院找了,也沒有找到姑娘。奴婢才離開一會兒,姑娘去了哪裏去這麼久……”
衛彌月也不好解釋這件事,只說剛才看見了衛青臨,被他叫去說了一通話。她這話半真半假,金芽也將信將疑,但最終沒有再追問下去。前頭春澤院的席面還未散,衛彌月讓金芽把這些冷掉的食物拿回去,讓那廚子再幫忙熱一熱。
金芽回來后,將烤鹿肉、烤羊肉、烤生蚝重新擺了滿滿一桌子。衛彌月照舊把金芽趕了下去,讓她在假山前的寶瓶門邊守着,美其名曰是防止再有人闖到這兒來。而她則打開直播系統,繼續一個小時前未完成的吃播。
她剛才關得匆匆忙忙,大部分人都已經離開了。眼下大概是收到了開播提示,陸陸續續有人進房間。
【每天都在搬磚的誠哥:主播剛才怎麼一聲不響就下播了】
【阿翹今天瘦了嗎:燒烤還吃嗎!我的眼淚已經不爭氣地從嘴角流了下來!】
【CYAN233:太好了我正好吃完了午飯,嗝】
【匿旅人:主播剛才是不是被家人叫走了?我好像聽到主播爸爸的聲音了】
……
衛彌月拿了一個烤生蚝,一邊逡巡了遍彈幕,挑了幾名比較眼熟的粉絲的問題回答:“不好意思,剛才被我爸爸叫走啦。出了點小意外,耽誤了一點時間,現在回來繼續直播。”
一句極尋常的解釋,但是被直播間敏銳的觀眾捕捉到了重點。
【CYAN233:朋友們,聽清楚了嗎】
【CYAN233:主播說她被爸爸叫走了】
【CYAN233:也就是說主播她在自己家裏】
【CYAN233:這個!亭子!這個假山!也是她家!的一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