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殷城禁制
如我所料,一直到上岸之前,我們再沒遇到海獸襲擊。
兩個人的靜謐在登陸的那一刻就隨風遠去了,多年後回想起來,只能說,當時只道是尋常。
此刻已是晨曦初現。海平面上,第一縷金光自身後平平地射過來,觸到青衣少女的腰間,又繼續向上,攀附上她烏黑的髮絲,一寸一寸地嗅着,進而,才戀戀不捨地穿過她,照亮了整座島。
船頭碰到岸邊淺灘,回振了一下,我往後晃了一晃,抬起木槳,插進泥沙中,權作簡單的固定,然後示意她上岸。
跳到陸地上,我把小舟也拖上岸,彎腰抓着船的兩邊邊框,一下一下地用力,拖出一條濕漉漉的痕迹。一邊運動,一邊想着,找什麼理由讓青衣少女說出更多有用的信息,為自己接下來的探索增加一點保障。
我把船拖到離岸邊三人遠的地方,拐個彎,橫着卡在一塊石頭後面。我向前踢了一腳,感覺這個距離已經足以讓小舟不至於自己隨着漲潮滑落到水裏飄遠。畢竟,得到力量后,屆時我要離開島嶼,說不定還要用到這葉小舟。
就在這時,歌謠似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安清。”
這是她第二次主動叫我的名字,我有些驚訝,一時間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頓了一下才回答。事實上,整夜的漂泊中,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與寂靜,兩個人相對無言,應對海獸怪魚的時候也只是簡單的兩三個詞,分配一下她左我右的攻勢而已。如果不是我挑起話題,她總是閉緊粉唇,安靜到像一具東方版本的石膏維納斯,面上是十足的平靜安適,彷彿常年不曾說話。和眼睛相比,她似乎把嘴當成了多餘的五官,從不主動表達觀點,守口如瓶。
在我的帝國,有波斯人信仰的拜火教,他們說,宇宙萬物都是由小小的原子組成的。如果這麼說,青衣少女的眼睛,就是裝了億萬個原子,碎裂的,純黑的。
“果子可以嗎?”
“什麼?月舞,什麼果子?”
我轉過身去面對着月舞。這是紳士們教給我的禮儀,平日與人交談時,眼神要落在對方周身,表示專註。顯然我對面的少女沒有遵從這一點,連講話都沒有把語義清楚。她惜字如金,眼神繞過我,落在我背後的海面上,整個人反射着不屬於她的陽光,金燦燦的。
“你說,想要一些吃食。”
原來是這樣。我終於想起了我見到她的第一句話,我是這樣說的。但那只是我當時的搪塞之詞。這一夜裏,經歷了那漫長的、極為真實的噩夢,我早已忘掉了自己脫口而出的這個謊言。但是,此刻這卻是極好的借口。我正想着如何跟着她才不至於讓少女生出疑心,現在她主動帶我去摘果子,正合我心意。
“謝謝,那真是太感謝你了。”
我第一次真心對她露出微笑,輕快地講出了這句話。而她冷着臉轉身,似乎聽到一個肯定的答案就可以讓她進行下一步動作,其餘種種盡皆與她無關。
如果宮廷宴會上那些嘰嘰喳喳的淑女看到這一幕,一定會聚在一起皺着眉抱怨,哦,看她浪費了一個多麼可愛的笑容!我被自己腦海中的情景逗得開心起來。
金色晨曦,蔚藍海面,異國他鄉的島嶼。如果忽略風塵僕僕,那這就是我逃出皇宮牢籠的第一天。
前路未知,危險將至,但,都值得。
海風腥咸,張開雙臂,滿滿一懷都是自由的味道。
我為之着迷。
直到受傷的右臂有酸痛感傳來,我合攏雙臂,做出一個擁抱自己的姿勢,睜眼,抱歉地對站在原地的青衣少女笑了笑。她應該是向前走了一會兒,見我沒有跟上,所以轉身看我,正見到我擁抱大海的姿勢,於是佇立等待。
我毫不意外地看到,她面上沒有半分不耐,哪怕似乎不理解我的舉動也沒有詢問的意思。
給我一種很安心的感覺。
我們將舟留在原地,前往她口中的樹林。
島嶼近乎於一個橢圓形,分為南區和北區,昨天夜裏我們遠望時看到的燈光,來自於中心的神殿方向。那成片的燈光在陽光到來之前匆匆閃爍了四次,而後被陽光覆蓋。
樹林位於島嶼西側,佔了島嶼四分之一大小,是殷城南區與北區的分界線。我們登陸的地方在東方,所以要從南區繞過半個島走一個弧線,才能到達樹林。
我聽到神殿一詞有點激動,按捺住情緒,扯了幾句閑話后,不着痕迹地問,為什麼不能從神殿內城的部分穿過,而是要繞遠走半個城。她答,“禁制。”
南區是月舞年幼時所住的地方,當年,氣候較之於北區惡劣些,南風裹挾的大量風沙寒氣都被阻擋在南面的坡度上,所以,除了山頂的大御神殿有半邊坐落在山南,其餘富人,盡皆住在北區。
一路上,砂石堆積有半掌厚,斷壁殘垣不計其數,低矮的茅屋在幾百年的風吹日晒下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樣,連片的牆壁倒塌在一起成為鼓起的小山包,木桶和馬槽等物品腐朽着半隱在沙土層之下,只露出一半凄涼。隨着一步一步前行,離海岸慢慢遠了,呼吸間,海風的味道被乾燥的沙土味道替代,我又撕了兩片衣角,讓兩人系在腦後擋住口鼻,這才能交流講話。
我眯着眼睛看見此景,此時已經對月舞所說的三百年信了七八分。不同於所想的是,屍體卻一具都並未見到,彷彿城中居民是一夜之間遷徙而走,留下這座空城。
說是空城也不盡然,我向來只信自己的判斷,而非他人所告知的所謂事實。南區此時已被我們走了大半,而北區我還沒看過,不想輕易下結論。再者,我們看到的島心山頂的燈光,不像是自然現象。
在不符合自然規律的洶湧沙風中,太陽移到頭頂上空,我們也到達了神殿外圍。
月舞也眯着眼睛回頭,長長的鴉羽掩蓋住了眸中神色,在呼嘯的風聲中抬高了聲音,
“繞過去,別碰。”
她指向的是神殿方向,在我看來,那裏空蕩蕩一片,什麼也沒有。
我知道她沒有惡意,她既然說了不能觸碰,那就說明那裏會有危險。
但是,我怎麼可能不去碰,那我不遠千里來此的意義何在?
月舞在我身前走着,左側就是大御神殿範圍。
神殿是遠處山頂上的尖頂建築,通體雪白,直衝雲霄,頂端長針仿若要刺穿太陽。其大半石磚沐浴在陽光之下,四周的石雕鳥獸在下方留下長長的深藍色的陰影,有幾分陰森之氣。整體看去,像是一顆白色的大奶酪,被揪着中心扯成圓錐形,再放一隻摸不到的幽靈進去。
尖頂建築之下,是佔地廣闊的石板廣場,自中心放射出幾條台階。我們正站在最後一級台階之外數尺遠。在仔細觀察之下,也依舊看不出月舞所指的地方有任何異常。
我不想等下去了。我來此的目的就是探索獲取神跡力量,無論是那個流派的神明,都慣會難為人類,濕婆洪水,基督十架,名為考驗,實為降災,是以我早已做好了面對危險的準備。現在連殿門都沒有看到便退縮嗎?身後可是十萬將士的性命。他們可以征戰沙場蕩氣迴腸,但絕不應該成為內戰的犧牲品。
對宮廷紛爭的厭惡激發了更大的勇氣。此時不試,更待何時?永遠沒有準備完全的時候,倘若再等,只會消磨意志。
慢慢地,我不再跟在青衣少女的更後方,而是行進間逐步向左偏離,靠向神殿的方向。左側小臂平舉在身側,心也一點一點提起來,迎上未知的險境。
突然,“碰!”
就在我中指指尖觸到細微的阻力之時,瞬間,圍繞神殿領域的空氣牆炸開了一朵環形的蘑菇雲,一下子就將我掀飛出去,升騰起來的沙粒打得我全身密密麻麻地發疼,大一點的石子突破衣料嵌進血肉里,灰色的石子、白色的碎布、土黃色的砂石,這些東西將一個個傷口完全覆蓋,堵住了血液的流出。
所以,月舞感覺到氣流聲回身之時,看到的只是我砸在遠處地上的身軀。
我只是被細密的疼痛折磨着神經,行動能力並未被影響,所以,慢慢站起身,自發間皮膚上掉落了一地砂礫,與風和土地融為一體。
與此同時,恍惚感再次浮現,剎那之間我穿過白光浮門,看見了無數個玻璃沙漏,各年齡段的自己。但只有一瞬間便回到現實,像是一個錯覺。
月舞在我面前站定,我以為在這麼大的動靜下她總該說些什麼。
但是,她看着我站起身,眯着眼睛上下掃了我一番,可能是在考量我能不能繼續前進,然後,什麼都沒說,繼續領路。
我自然是跟上。
剛剛被掀飛砸在地上,我是右側着地,所以,右臂傷上加傷,左臂倒是只有些砂石嵌進去。我舉到眼前看了看,看起來就像是白麵餅撒上了芝麻,皮膚是麵餅,沙子是芝麻。
左手抹了一把臉,把松落的面巾緊了緊,甩甩手,我向左看去。
看起來依舊空空如也,但我確實感受到了空氣牆的存在,也就是青衣少女口中的神殿禁制。
硬闖是進不去,只得再做其他打算。
南區空無一人,我再次將目光放在前面清長的身影上。
過了神殿周邊,就是在走下坡路了,離樹林應該已是不遠。
我猜測月舞可能是知道了我在她身後,不聽勸告私自觸動結界,然後生氣了。
雖然她面部隱藏在衣料之下,也什麼都沒說,但我就是能感覺到,和前幾次不一樣,這次她是真的有點不開心。
之前都是逢問必答的,只要我問,都有迴音,這次,從遠處看到樹木,到樹葉遮蔽頭上的陽光,期間,我三四次試圖搭話,她都沒說一個字。
又是走了一會兒,在幾株三人高的果樹前,她立定,看了我一眼,躍身而起,徒手藉著細小的枝丫攀爬,待至到我頭頂上的位置,輕巧地停下,從腰間取出那根敲擊琴弦的細棍,蘭穗子搖曳見,幾顆通紅的小果子一個個掉下來,像一場紅雨。
她攀爬得很是輕靈,不過幾秒鐘的事。這時我才反應過來,一顆顆接住那些雨滴。
青衣少女跳下來,髮絲和衣袂慢慢落下,接下面巾丟在地上,注視着我。
她沒說話,但我就是看懂了,她那雙眼睛在說,
——看明白了嗎,自己摘果子吃。
我捧着果子點點頭。
她轉身就快步離開。
我一蒙,連忙跨步將果子放在樹下,小跑過去伸手夠她的肩膀。
“別走!”
這完全是下意識的舉動,甚至當時她走得很快,我都沒來得及想從她口中套話這件事。我之所以一定要叫住她,是因為在她轉身前的那一瞬間,眼中的光半點也不剩了。就好像,完成了這個承諾,她又了無牽挂了。那種空洞讓我前所未有的心慌。
她甩下我在她肩上的手,繼續快步走。
“月舞,月舞!”
“你要去哪兒?”
“能不能帶上我?”
“我可以幫你的。”
“你救了我一命,我還沒報答你,我會難過的。”
我說到這句話,她才頓了腳步,偏頭,“我要拯救世界,你幫我?”
我愣了一下,看到她眸中終於有了人類的情緒,譏笑,諷刺,我才發覺她這是一句玩笑話。但我非但不生氣,反而安心了一些,她還肯和我說話就好。方才她的那種空洞感真的讓我感覺會發生什麼恐怖的事情。
“我——”
她打斷我,“我要去尚華,你幫不了我。”作勢就要繼續走。
我頭腦一熱,也不跟着她跑了,衝著她的背影大喊,“我知道!”
“我能幫你去,去尚華!”
去尚華、尚華、華——
深山古林里,遠處空曠的山壁隱隱傳來迴音陣陣。她在遠處轉身,停在那裏。
我把放在臉頰兩側的雙手放下來,也停在原地。
透過樹葉縫隙的光影將她埋在深處,僅僅是看見那個輪廓,我就好怕她在哭。這種感覺來的莫名其妙,就像初見時那種宿命感一樣縹緲。
樹林阻擋了狂風,迴音在震蕩中失去了能量。
四周歸於沉寂,彷彿事情解決了。
但我心下十分忐忑,因為,那句話只是我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我根本不知道這裏是哪裏,又怎麼知道怎麼從這裏去尚華王朝?
我該怎麼圓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