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望月息心
我安清大概是和她運數相剋。海面上一前一後划著,不待日光落下幾寸,就把命掛在頭髮絲兒上似的顫了七八顫。
最初時倒是風平浪靜。
以我安息第一弓箭手的氣力,哪怕再虛弱,以手代槳划個小舟還是不在話下的。再加之,在她出手救我之時,已基本確定了她對我無害,於是,這便是這幾日裏難得的安然時間。人一略略輕鬆下來,也就多了幾個心思打量思索。
四下里,依舊是兩個大色塊兒,中間海平面是一條長橫線作為分割。日色斜了些許,因着那雨散了,太陽也從雲層里歪了歪頭,於是,看起來也就更亮了幾分。天幕變成了月白色,海水也多了一點透明度。
竹筏在前面不遠處划著,長長的槳懶懶的搖着,鏡子似的海面盪起漣漪,水波自槳落下的那一個點向我這個方向斜斜的漾過來,劃出輕快的兩道,水波隆起的小肚子還悄悄被陽光染成了金色,起伏落動間別有一分東方式的道意。
景色醉人,人亦是。
拋開我的戒心,單單欣賞容色的話,別說是當時十九歲初遇月舞的我無法不心顫,就算是之後我走遍大江南北,見多了燕環肥瘦,在所有紅妝之中,月舞也稱得上一句清冷無雙。
就在200多年前,尚華武帝的李夫人,其兄作曲,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城,再顧傾國。約是此刻的14年後,我在尚華一官員府上偶然見了李夫人畫像,工筆描摹,與我西域雕塑的表現手法迥異,但依舊能看出,是國色天香的佳人,不愧冠居天下。
然而,將那李妃相較月舞,總覺少了幾縷什麼。
大抵,一是我未曾得見李妃真容,而月舞卻是抬手即可觸及衣袖的真切,二則,雖如今只與她聊了三刻,但其通身的氣派,真真如她的姓氏似的,皎若雲間月。
我在母後宮外聽到過妃子們偷着講,說舉國的女子,兩種最是得人疼惜,她們學不來第一種,便要去學那第二種呢。一是如月舞這般,冷冽令人不敢造次,因為獨特經歷的緣故,她可是難得中的難得。其二就像塞琉部族獻上的寵妃尤物,身段兒柔媚。想到這裏,我用空着的左手揉了揉眉心,不願再繼續想下去了,彷彿意識深處已經感覺到,將月舞與別人相提並論已然近似於一種褻瀆。
那些評判之屬,估計,她不屑。
倏忽間,海天一線之間,月舞衣袖左側的方向,一道紅光一閃而過。
她搖槳的節奏並未變化,看來是沒有注意到。我不確定是因為眼花,還是自己超常的五感看到了她沒看到的東西,也沉默。
幾個呼吸后,又是一閃。紅光更盛,較之上次近了許多。
不明之物,正飛速向我們襲來。
竹筏停了,我確定了,不是錯覺。
把槳丟在竹筏一角,月舞雙手執細棍,微微躬身等待,似乎對遇到險情已經很熟練。
她轉頭看向我時,我已是尖刀在手,在小舟上蹲得比她更低一些。見狀,她點了點頭,似乎對我的狀態比較滿意,沒有說什麼,繼續盯着紅光的方向。
只有呼吸聲。
十、九、八......我默數着,估計着紅光到來的時間,呼吸微微急促。
紅光在距我們十尺左右的時候浮上海面換氣,真容也展露出來。魚形,一人高,散發腐臭,鰭下生兩足,紅光是魚頭上懸挂的肉球,形狀猙獰,不住蠕動。
我咬緊牙關,這般形狀聞所未聞,
匆匆的一眼也很難得到有用的信息,心下頓時有半分焦急。閃念間想到月舞見到紅光時毫不意外,看似是對這海獸有所了解,連忙趁那魚在水下蓄力時開口,“它的弱點在哪?”
右側的少女可能是沒聽清我帶有西域口音語言,轉過頭來微微張口。
我餘光瞥見這情形,登時就是一急,敵人還在對面,她轉過頭來作甚?
就在這時,破水聲和嘶吼聲交纏着躍出水面,一剎間就欺近了月舞面前!偏偏在她走神的時候,海獸的第一攻擊對象還是她。
魚尾帶起的水甩了我半邊身子,我閉了下被水漬模糊視線的右眼,讓水流滑下去,左眼辨認方位,右手舉刀,直直向著一人一獸類的方向跳過去。
不是沒有想過擲刀,只是現下情況危急,緊張之間,恐有失水準,一人一獸距離又太近。月舞還有用,不能死。
我握刀的手鬆了又更緊,踩上竹筏后直接將尖刀扎進魚眼睛。王子佩刀還是足夠鋒利,瞬間齊根沒入魚肉,在鱗片之間劃出一條血痕。藉著右手尖刀上傳來的阻力,我也在竹筏上成功穩住了身形。怪魚吃痛,嘶鳴聲十分刺耳,我也就歇了和月舞交流的心思。
見自己已經吸引住了怪魚的仇恨,我握着刀的手又是用力一推。它一個趔趄,細弱的雙足撐不住笨重的魚身,魚頭並半邊身子已經後仰掉下了竹筏,濺起大片水花,只留着兩條細長的腿,尖爪抓着竹筏凹凸處掛在邊上,試圖捲起上身回到竹筏上來。
這兩秒之間,月舞也已經反應了過來,在我刺向怪魚右爪之時,她自我右側繞出,雙手攥着細長木棍,戳向怪魚左肢。她那樂器也不知是何種木料製成,輕描淡寫的一個戳刺之下,竟是光滑的孔洞,鮮血在剎那之間都無法立時滲出。
兩爪同時受創,怪魚卷身的動作被打斷,整個身子砸入水中,只留下了竹筏上三處血跡。
我探頭向水面下看去,深黑的海水在幾米之下吞光噬影,那怪魚的身形已看不清,便是那紅光也不見一點影子了。
過了半刻,竹筏被魚爪勾線后結構已有些鬆散,爭鬥之中那怪魚的重量也險些讓竹筏傾翻,我也就不再向下看,含着怒氣拉着月舞上了小舟。
她到舟上,挑了塊遠離昨夜血跡的乾淨地方,抱膝坐在甲板上,那仰頭看着我的模樣竟給了我了幾分乖巧的錯覺。少女似乎看出我有話要說,眼眸晶亮,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深呼吸一下,我也在另一半盤坐下來,怒氣已經在她的眼神下平復了大半。
我會心有怒火無非就是兩個原因。
其一,就是上位者那幾分莫名的掌控欲,這女子的命方才差點丟掉,我當時氣的不是她這條生命,畢竟還不了解,無法對他人感同身受,氣的是她的命不該在沒有發揮出價值的時候就丟掉,至少應該在告知我前往陸地的方法之後再死。
其二才是主要原因,她是因為我說了一句話之後,因為分心看我才沒有顧及到怪魚的襲擊。如果我剛才沒有救下她,那她的死亡就是我直接導致的。我在諸多宗教中仰慕佛學,雖說不至於愚信,但一直行正坐直的我,終究不想背上這條人命的因果。
害她分心不是我本意。紅光剛剛出現之時,她的動作有條不紊,我就已然將她判斷成了有經驗的合格戰士。我那句問她弱點的話,她完全可以一邊雙眼注意着怪魚的動作,一邊快速回答我的問題。可誰知,語言不通的弊端體現出來了,她竟然沒聽懂我問的話。本來這也無妨,不理會或者反問一句也就罷了,最關鍵的是,她為什麼扭頭轉移注意力。
現在想想還十分后怕。
把槳往甲板上一摔,我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壓抑着情緒,
“你知不知道!你剛剛有多危險!”
“若電,是什麼?”
若電?弱點?這是在問我我問她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我要被這女人的答非所問點燃了。異國他鄉,漂流六天,前所未有的狼狽已經讓我刻意維持的王儲禮儀在崩潰的邊緣。
“弱點啊,就是讓你死的東西!”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喘出一口粗氣,把因為激動而前傾的上半身坐直,我緩緩道歉,“對不起。”
抬眸,對上她的眼神,我驚訝地發現,沒有恨,沒有生氣,甚至一分波動都沒有,像一潭死水,一面鏡子,兩隻烏黑琉璃反射出的只有我緊蹙的眉頭。
我按了按眉心,讓面部放鬆。
我看得出,她是真的平靜得可怕。也好,減輕了我的幾分心裏壓力。雖說我剛剛語氣過分,交談之中也有所隱瞞,但到底並未真正傷到她。加之,她也不甚在意的樣子,心性好到出我意料,所以,應是無妨。我也就不再糾結,在她的眸光中全然平靜下來。
“弱點的意思是,比較差的地方,就比如蛇類的脖子處,”
我頓了一下,看到她輕輕點了一下頭,應該是聽懂了,就繼續說,
“我剛剛問你怪魚的弱點,是想更好地打敗它。讓你分心了,不是我本意。”
她聽懂了,搖搖頭,示意沒關係。
兩人分坐小舟兩端,她指出方向,我搖槳繼續前行。
月舞好像對一切事都不在意,和宮中宴會中的淑女們不一樣。那些女孩,屋室巨大,物品堆積得比戰死的士兵都多仍嫌不夠,日日彩綉輝煌,捏着羅馬製作的銀扇,穿着東方買來的綢緞,所談俱是奢靡之風。每遇不合心意之事,極盡撒潑耍賴之能事,自己年幼時被那些公主淑女纏鬧不只一次兩次,後來七八歲學會了戴一副假面應對脫身,這才好了。
聽河西走廊那邊的東方來使所說,尚華王朝的女子都是極賢良的,不知是真是假,我卻沒有在意過。
我所嚮往的是絕對的自由,此次加入艦隊就是為尋得讓自己強大到主宰命運的力量。帝國頹圮,母后卻擎着我的脖子把我關在王位的囚籠里。近年可不比我心嚮往之的米特里時代,連年內戰,餓殍遍地,可憐她看不明白這個空殼。父皇昏聵,更是把祖上基業糟蹋得不成樣子。那麼多人對王位虎視眈眈,豈是我一介十八歲少年所能高枕無憂的,我一死,她作為我的母后,又能有何善終。
四周悄然暗淡了,夜幕正緩緩降臨。
月舞還是維持着抱膝而坐的姿勢,微風已經將衣物吹乾,墨色長發飛揚着,對着我的,是姣好的側顏。
她就是有這樣一種魔力似的,看着她,整個心都靜了下來。
她既救我一命,我絕不主動害她。
如果能順利靠岸,問清她一介女子出海到這麼遠的地方是做什麼,看能不能幫她一把。
我心中暗道。
但這有個大前提
——如果,能成功靠岸的話。
夜漸漸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