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標準與秩序
我自幼早慧,比常人多記得一些事情,無感也更好一些。
記憶里,也曾和兄弟們、堂兄們有過一段溫馨的時光。
那是在大人們還沒有灌輸觀念給我們之前。
我還記得,但兄長他們,都已經忘掉了。
在黨派鬥爭中,我方的隊伍闖進長兄府邸,我拿着小時候兩個人一起埋下的鮮花和果子,捧到他面前。我期待着幼時友誼的見證能喚醒他,讓他想起些親情的色彩。
只要他表現出一點善意,就還是我可以信賴的兄長,我會抗下母族那邊的壓力,讓他們留下兄長的命,告訴父皇,這只是兄長一時糊塗,做個戍邊將領或是游吟詩人,都好。
兄長被士兵按住手腳,低頭看了眼那乾花和乾果,啐了一聲,問我,這是什麼我新發明的死法。
我說,他不聽。
我讓士兵放開他,兩個人好好聊聊。他剛一手腳自由,就揮拳砸向我鼻樑。
多年來夙興夜寐的訓練練就了我一身武藝,士兵壓不住他,我們兩個人格鬥,我贏了。
我抹了把臉,盯着手心的血跡,看了好久。
十三歲之前,哪怕兄弟幾個在朝歌上針鋒相對,我只是天真的自以為那只是才學之爭,我以為自己努力做到最好、達到大人們的要求,就可以把自己兒時的玩伴換回來。
回不來了。
兄長在廣場上被處死,萬人叫好。
我站在父皇左側,看到其餘兄弟臉上真心實意的笑意,只覺得悲哀。
13歲的血跡,是我的成人禮。
帝國中,我曾以為武力、才學和權力,可以換回我被迫失去的東西。
那之後,擁有那些,讓我得以保全性命。
而今,身在殷城島,連命都保不住。
我現在不還是為了活着在努力嗎,為了得到神諭金經,獲取到主宰自己命運的力量。
我,安清,
一直竭盡全力活着,一直沒好好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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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小妖,紅的黃的黑白花紋的,什麼毛色都有。
毛茸茸的腦袋們圍成一圈兒,在我上方。還有個子高的,或者脖子長的,比如那位棕鹿,不知道是不是踮着腳,把圓圈兒的最上面那個頂兒,也堵上了。
我躺着,剛睜眼,被圍在人頭囚籠里,陰森森,不見天日。
就着人頭縫兒里滲進來的微弱光線,還能看見十幾雙玻璃球兒泛着光。
這盛大的歡迎儀式,着實把我唬了一下。
我這一睜眼,像是點亮了個開關兒。
“泥蛋兒醒啦——”
“藍姐藍姐,泥蛋兒!”
八九雙唇瓣同時碰撞,亂亂糟糟,我勉強分辨出這兩句。
泥蛋兒?
我四下看看,不想承認這是在叫我。
附近也沒別的剛醒的人了。
還好,月舞不在。
不過,我這個丑角兒,遲早要在她面前把這個臉丟了的。
一圈兒玻璃球兒盯着我呢,讓我感覺我是站在餓了八百年的幾十個人面前,而我是香噴噴的大雞腿。它們不會放過我的。
幾個大妖精的爪子翅膀在我身上作亂,倒是沒有孩童。
我猜,那些小童應該是都被家長囑咐過了,要離我這個異類遠點。昏過去之前,我是明明白白聽到了“會傳染”幾個字,把我快氣笑了。
這樣也好,少應付幾個人總是有益無害的。
不多時,在我的被迫順從下,
已經被換上了戲劇裝扮。
————
雲髻半挽,枝釵花綴,自是一種天然的風流態度。
最絕的是,長至小腿處的花羽衣,竟是四五種花瓣和同色系的羽毛一起織就,襯得她本就不俗的樣貌,愈發顯得色若春曉,目含月華,更勝神仙妃子。
湖畔,幾人高的石壁前,月舞拾階而上,步步生蓮。
鳥兒的聲音響起,不似我安息的夜鶯,卻更有幾分清脆動聽。
“不知多少年前,殷城島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氣候惡劣,民不聊生,
一代神子橫空出世,帶着大氣運,來到了風雨飄搖中的殷城,
當時的殷城,還不是殷城,只有七八戶人家而已。”
木檯子兩側,各有一隊孩童噠噠噠地小跑上場,各個面帶興奮,向下面做着鬼臉兒,好像能夠上去是件兒很光榮的事。
“冬風吹呀,地里寒呀,苦孩子呀,沒了娘呀——”
噠噠噠,兩個大一點的兔耳朵扛着兩棵樹上去了,到了中間還撞在了一起,樹葉唰唰掉了一堆,有剛剛跑上台的小孩子踩到,又是“哇”的一聲。
這哭還會傳染,一個變一片。
旁白的聲音瞬間被蓋過。
瘦鳥聲嘶力竭,“當時!神子!帶着三千人!來到這裏——”
他喊不下去了,咳嗽得驚天動地。
台下旁邊有一個可能是孩子的娘的人物,終於善心大發,極慢極慢地站起身,似是怕驚動了什麼東西似的,對着身後招招手,扭着小碎步一顛一顛兒地上台去,引得貓耳朵的粉白色長毛一搖一搖的。
一群姐姐媽媽似的人物徑直登台,妖嬈的背影們搖曳生姿,把悲情劇變成了市井雜劇。
但這時,那唯一正常的,讀旁白的瘦鳥,還在和嗓子做着艱難的鬥爭,無暇管他。
於是,女士們一手掐着一個,轉瞬間就把台上的小演員們一清而空。
兩棵樹沒絆倒人,自己被人絆倒了。
月舞站在其他演員中間,自成一片天地。
哪怕知道自己是在被囚禁,沒甚麼選擇的,我還是有難以抑制的被戲弄感襲上心頭。
乍一聽,我還覺得超乎所料,這些妖精獸類搭個戲台,竟然還有模有樣,後面聽得多了些句,看到着情景,就感覺哪哪兒都不對。
路過的歹徒虎背熊腰,兩個沙包大的拳頭,捶得胸口哐哐作響,瓮聲瓮氣地道,“俺看上你嘞!”
這熊顯然眼睛盯着的是月舞,後者正婷婷地站着,沒有回答的意思。
反倒是她旁邊,那面龐清秀的姑娘,當街高聲呼喊了一句“神明萬歲,徐神子萬歲!”
然後,那巨大的一坨熊,就這麼小眼睛一瞪......就向後躺倒下去,死了。
死了......
死的乾乾脆脆,乾脆得差點兒把木檯子砸出一個窟窿。
什麼事情也沒有,突如其來的死了。
而且,那扮演歹徒的熊耳大漢,又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在舞台上一個詐屍,向月舞那邊嘿嘿地咧嘴,“美人兒......”
這顯然不是劇本安排。
只聽念旁白的那隻瘦鳥一個命令,不多時,一大坨熊就被兩大坨熊拖走了。
我身邊抱着孩子下來的女子懶洋洋地梳理着幼童的毛髮,跟旁邊的笑,“今兒也結束了。”
“比昨兒多了兩句呢,有進步哈。”
“那熊?笑死個人了,見到人便走不動道兒,還上台呢。”
“除了他,也沒誰聽那鳥的話啊。”
“這倒是了,呵呵。”
看來,一隻胖鳥瑪哈,一個瘦鳥絲,在鏡湖湖畔這個圈子裏,都是有不服者的。
兩個兔兒,一個試圖扶起樹來,發現枝丫根系已經在方才的動亂中折得不成樣子,也就作罷。兩個對視了一眼,雙雙溜走了。
只是她們雖然這樣取笑着,那台上也疏疏落落地沒個人影了,但有人可不想這麼結束。
瘦鳥從側面撲閃着翅膀上台,落在月舞旁邊兒,
“都不許走!”
卻是對着台下的我們吼。
我是站在原地沒動過,但身周着幾十口,如何聽得他的話。
只見,大笑的大笑,推搡的推搡,有伸着水蔥似的手指尖兒指指點點的,有笑彎了腰直往別人懷裏鑽的,有被踩住了裙角兒掉落了一地花瓣的,有仗着自己身板兒壯碩橫衝直撞的......
好不熱鬧。
在場勉強維持着靜止不動的,也就兩個。
台上一個月舞,台下一個我,對視着,卻也看不懂對方目光里的含義。
“唰!”
火滅了。
四下暗淡,被還原成了原原本本的天幕的顏色。
眾人好像都意識到了什麼,倏忽間對那瘦鳥又尊重起來。
瘦鳥絲也撲騰撲騰翅膀,重新落在羽衣少女身側。它好像把那個位置當成了風水寶地。
只聽得見尋位置坐下的聲音。
我也懷着好奇等待着。
光線,在身後一點點變得耀眼。身邊的人們早就回過頭轉過身去望。
燈光,從山腳下,一盞一盞地點亮,正在延伸上來。
這次我從月舞眼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這些燈,島上僅有的一串燈,就是我們登陸島嶼的時候,看到的閃爍的燈光。
好像預示着什麼的燈光。
“每天一次,他要點上兩千年。
兩千年才能解脫。”
金毛怪鳥搖頭,
“現在才兩百多年,才兩百年。”
在知道瑪哈口中的“他”是誰之前,我就被瘦鳥叫到了台上。
重新恢復秩序的現場,讓它近乎於感動地注視了那些燈好一會兒。在確定了光亮還有許久才能爬上來之後,它選中了我,眾人之中最好掌控的那一個。
它大概是在選擇一種最不容易出錯的動作,我理解。
我站在月舞旁邊,穿着青色的破布褂子,踏着漏洞的草鞋,隔着打仗留下的老繭都磨得腳疼。
我是丑角,她是主角。
在這奇奇怪怪的標準之下,我打量了兩人一眼,
青色的衣服倒是和她初見時穿的那個顏色相稱。
除了這一點,別無相似了,天壤之別。
而且,她現在已是穿的花羽衣,鳥類的尾羽和花瓣的細微絨毛,都閃耀着優雅的光澤。
我不知道這一切的原因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