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信或不信的困惑
易旭的心臟砰地重重跳了一下。
獨家補貼意味着coniconi在競價熱門動畫片的獨家代理權時可以出更高的價格,同等花費下,片庫可以更龐大,能幫助coniconi在體量很小的時候也有機會和巨鱷們競爭。對於拿不到補貼的競爭對手確實是一種合法傷害。
但是,“能做到嗎?”他有着深深的疑慮。
“不能做到,我就不會不斷催促你在日本註冊公司了。”林真秀意味深長地說。
“出口補貼只能發給日本的出口企業。當coniconi日本分公司設立時,就和你們的競爭對手,和木棉花、羚邦這些大代理商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
說到這裏,林真秀停下來,易旭湊趣地接了一句,“然後呢?”
“然後?然後就是有指導基金會發放補貼權力的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明確指示,補貼只能發放給coniconi。”
“怎樣才能有這然後?”誰都不是中二青年,易旭當然知道,這種偏袒不會是免費的,就看代價了。但林真秀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報出一長串動畫製作公司的名字。
“Aniplex、bones、VisualArt‘s、Madhouse、J.C.Staff、Feel、ProductionI.G、ufotable、P.A.WORKS、StudioPierrot、StudioDEEN、TRIGGER、GAINAX、SHAFT、Zexcs、avidproduction、動畫工房、東映動畫、日升動畫……”
林真秀每說一個公司的名字,易旭的呼吸就加重一分。
這些名字的背後是一部部無數人追捧的動畫片巨著——《全金屬狂潮》、《死亡筆記》、《刀劍神域》、《進擊的巨人》、《灼眼的夏娜》、《某科學的超電磁炮》、《攻殼機動隊》、《火影忍者》、《哆啦A夢》、《海賊王》、《機動戰士高達》、《JOJO奇妙冒險》……
他眼前似乎出現了coniconi大膽出價拿到獨家播放權后飛速而來的滾滾流量,以及隨之而來的鮮花綻放般的品牌光芒。但當林真秀說完下半句的時候,這些都消失了,他也冷靜了下來。
“如果只有coniconi才能拿到補貼,這些動畫製造商的銷售額一定會受到影響。”林真秀說。
這是很正常的結果,影視作品的需求價格彈性係數很高,補貼對銷售的影響很大,當大部分買家沒有補貼時,動畫製造商的總銷售額一定會下降。
“當它們知道原因后,激發的怒火和聯合起來的壓力,沒有特殊原因,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是承受不住的。”林真秀繼續說。
“所以,需要coniconi給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一個足夠的理由?”易旭情緒穩定下來,明白了林真秀的意思。
“是的,當主管我們的外務副報道官、文化審議官,甚至大臣官房長,在這些動畫製作公司遊說下質問時,我和課長必須拿出一個他們認可的理由。”
易旭沉默了,他直覺林真秀即將提出的這個理由非常敏感,結合林真秀的身份,很可能與政治有關,這讓他遲遲不敢接話。
林真秀也不催促,就是靜靜地看着易旭,等着他的決定。
“一旦聽了,就沒有回頭路嗎?”過了一會兒,易旭艱難地問。
林真秀笑出聲來,會議室內的氣氛瞬間從凝重變得活潑。
他刻意將語氣放輕鬆,“看把你嚇得,哪有那麼可怕。”
易旭大大鬆了口氣,“說吧,要我做什麼?”
“coniconi體量只有那些視頻網站的幾十分之一,而且播放的內容還是被主流社會人群歧視的日本動畫片,能拿到GDZJ的網絡視聽許可證,那位天使投資人,今年的新任董事長在其中起了不少作用吧?”林真秀問道。(註:見作者的話)
“你需要這條渠道?”易旭聞弦歌而知雅意,“想要什麼?”
“日本電影在中國上映的解禁。”
“嗯?”易旭露出疑惑的神情。
他不知道這件事很正常,日本電影在中國的存在感非常薄弱,只有動畫電影這個世界級的強項才會稍微引起關注,所以林真秀必須詳細說一下,才能讓易旭明白是怎麼回事。
“自2011年《挪威的森林》在中國公映后,日本電影至今沒有一部被引進中國,獲得公映。我們認為,這是因為212年的(XXXXXX)的報復。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希望能解除這一禁令。”(註:見作者的話)
易旭聽着聽着,眼睛越睜越大,臉上的驚訝越來越重,在林真秀說話的間隙,忍不住插了進來,“等下,這事情我們怎麼可能插得上手,這不是MissionImpossible嘛。”
“都認識這麼久了,你怎麼會以為我會強人所難?”林真秀連連搖頭,“易旭同志,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
“本月7日,我國國家安全保障局局長谷內正太郎與貴國XXXX(匿了,2014年11月7日的事情,按照谷內正太郎的名字查就知道是什麼事情)舉行了會談,達成處理和改善日中關係四點原則共識,同意利用各種多雙邊渠道逐步重啟政治、外交和安全對話,努力構建政治互信,這標誌着日中關係已經開始轉暖。”
“在已經發出政治解凍信號的現在,經濟和文化先行一步已經提上日程。”林真秀身子略微前傾,看着易旭,用很少見的嚴肅語氣說道:“電影解禁是一個不錯的開始,我需要你將這個信號傳遞出去。”
“你確認沒有理解錯誤?”
“不會錯。谷內正太郎局長是我們外務省2005年至2008年的事務次官,外交老手,表態精準,不會放出錯誤的信號。”
“為什麼是電影?”
“文化、體育的所謂無國界精神一直被用作(匿了)暗示的工具,例如1971年中美的乒乓外交,日中關係解凍需要這個信號。能劇你們不喜歡,漫才你們聽不懂,電視劇傳播更廣、更敏感,還沒到那一步,音樂你們禁不了,那麼就只能是電影了。”
易旭想了下,“我只能答應傳話,其他都答應不了,有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林真秀順口挖苦了易旭一下,“你一個二次元宅,也就你那些紙片人老婆能和你有話題,想讓你多做點都不敢。”
易旭“呸”了他一下,心情放鬆了許多,隨口問了一句,“如果電影管理局問起來外務省是誰負責這事情,我怎麼回答?”
“你就說是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的課長唄。”事情已經說得差不多了,林真秀也有些放鬆了,隨口道:“我們課長叫津田陽子。”
“等下。”聽林真秀的語氣,易旭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個讓他都感到害怕的念頭,“不會剛才說的全是你自己的意思,是你在獨走吧?”
“什麼叫做獨走?”林真秀不滿地用指節敲擊着面前的會議桌,“你的下屬策劃項目時,會在沒有任何頭緒的情況下先和你彙報嗎?難道不是先接觸,有了眉目后再和你報告?”
“中國的企業是這樣,日本的省廳也是這樣?”易旭又是頭痛,又是驚訝,“你們日本人不是每個人拼盡全力當一顆沒有想法的螺絲釘,不敢隨意提出自己的看法嗎?你不怕你們課長覺得你是個麻煩製造者,到時候把你腦袋按在桌子上摩擦?”
林真秀沉默了一會兒,帶着幾分意興闌珊地說道:“我可是學過屠龍術的日本人,他們已經PUA不了我了。”
“哎。”易旭從不解變成了同情,“你何苦呢?太太平平上班,按部就班陞官,多少人羨慕你這金飯碗。”
“我出身宮城縣的亘理郡,就在縣廳所在地仙台的南面,仙台你肯定知道吧?”林真秀忽然將話題扯得很遠。
“當然,《藤野先生》嘛。”
“亘理郡距離仙台只有30公里,和松江縣城到SH市區沒什麼不同,所以亘理郡沒有好的學校,我就在仙台上了高中。剛入學沒多久,學校組織新生前往東北大學參觀。在東北大學裏,我見到了魯迅先生的紀念雕像,還有紀念館和當做重要文物保護起來的魯迅先生上學時的階梯教室及片平丁住所。當時我想,這位‘但因念拯救民族之魂更為迫切,故棄醫從文’的中國文豪到底寫了什麼,能被東北大學這樣尊重,回去后就找來《魯迅選集》看。”
“然後我就看到了《娜拉走後怎樣》。”林真秀陷入深深的回憶,“錢,高雅的說罷,就是經濟,是最要緊的了。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
“錢啊……”林真秀嘆息着,“於是,我開始認認真真地看《魯迅選集》,但太艱澀,難以理解。特別是《狂人日記》,第一眼我還以為在看‘咒怨’,在看‘貞子’,但我相信評價這樣高的作品一定有深意,需要用作者的母語和了解時代背景后才能明白,所以我決定學漢語,讀中國歷史。後來,我頂着壓力,不去考東大,不去考京大,不去考東北大,去考了東外大。畢業前,他們讓我參加國家公務員考試。好,那我就去考外務省,去中國研修。”
“感謝漢語學習和中國歷史學習,我看懂了《狂人日記》。感謝屠龍術的學習,讓我明白為什麼農協會長就是我們亘理郡的土霸王,為什麼我家鄰居想要脫離農協單幹,田裏就被噴了殺蟲劑,我家和其他鄰居還要說幹得好。為什麼日本大米價格是中國大米價格的7倍,政府還要縮減大米種植面積,國會還能投票通過。”林真秀平靜地說,“大家開玩笑說中國是資本主義的最後堡壘,但資本主義的最後堡壘總比封建主義加資本主義的最後堡壘好點吧。”
易旭不吭聲,他覺得自己這時候說什麼都不合適。
“2011年2月,我回外務省述職。然後,2月14日那天,我看到了一條新聞,雖然早有預期,但那時依然感到很失落。”林真秀用指節輕輕敲了兩下桌面,“你猜是什麼新聞?”
“2月14日?總不會你的夢中情人被爆緋聞吧。”易旭覺得到現在為止,氣氛太壓抑了,就開了個玩笑。
“哈哈。”林真秀給面子地笑了下,接著說:“那天,內閣府發佈2010年日本名義GDP數據,比中國少,自1968年以來,不包括蘇聯的GDP世界第二地位從這天開始被中國取代了。我出生的時候,日本的GDP是3萬億美元,中國只有3千多億美元。這樣懸殊的差距只過了22年就結束了。”
“本來,我和許多同僚一樣覺得,日本人口只有中國的十分之一,總量被超過並不代表什麼,但是我回國的那些天,看到國內遣工越來越多,偶像越來越紅火,素人下海越來越多,便利店繼續只收現金和信用卡,土霸王還是土霸王,農政鐵三角還是農政鐵三角,我就覺得,從總量8倍到總量持平用了22年,那麼從總量持平到總量只有二分之一大概用不了十年吧。從總量二分之一到總量八分之一,大概我退職之前就能看到。”
“從2011年到現在又是3年過去了,這些該變的一點都沒變,倒是偶像團體一個接着一個冒出來,被叫做偶像盛世;下海的素人居然也開始激烈競爭,能單獨設個評選榜了。作為一個學過屠龍術的日本人,我覺得在這個極端固化的社會裏,雖然做不到為了人類的解放而鬥爭,但至少應該做些什麼。那麼,當回首往事時,好歹可以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和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
“那你打算做什麼呢?”易旭小心翼翼地接話。
“日本的前途在中國。”林真秀身子向前傾了一點,手臂壓在會議桌上,望着易旭,壓低聲音說:“與其給美國做狗,不如給中國做狗。”
易旭目瞪口呆,兩人的姿勢像是因時間凍結的原因,一動都不動。
“哈哈哈哈哈。”幾秒鐘之後,林真秀大笑着說,“騙你的。”
這時,會議室內的時間才像是醒過來一樣,恢復了流逝,空氣開始流通,聲音開始傳遞,連室外的陽光也重新投射進來。
易旭還是不吭聲,林真秀收斂起笑容,收起手臂,“換個版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