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遲早面對的壓力
以往林真秀回家都是走東日本旅客鐵道的常磐線,在亘理站下車。不過2011年東日本大震災造成亘理站嚴重受損,無法再使用,就只能先到仙台然後再向回走了。
拖着行李箱出了仙台火車站后,林真秀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一輛輕自動車開了過來停在他身邊,車窗搖下,林真秀的長兄林真太向他揮手,示意快點上車——林真秀家有四口人,他,他父母和一個長他兩歲的哥哥林真太。
等林真秀把行李箱放後排,人上了副駕駛座后,輕自動車緩緩起步,向西行駛幾百米後進入前往亘理郡的高速公路。
亘理郡距離仙台站不過30多公里,大晦日道路通暢,因此中午時分,林真秀就回到了位於亘理郡高瀨村的家。
亘理郡位於仙台平原的南部邊緣,其歷史可追溯到奈良時代的陸奧國,江戶時期由仙台藩伊達氏的分家亘理伊達氏領有。高瀨村在亘理郡的西部,介於平原和山區之間,距離西太平洋直線距離大約十公里出頭,從高速公路下來,向西幾百米進入丘陵地帶后,在收割后只留下枯黃稻草茬子的梯田之間行駛一公里多就到了。
高瀨村是行政村,林真秀家所在的村落是其中的一部分,由十幾戶人家組成,散落在梯田下的若干平地上,彼此間略有點距離,很有點疏而不散的感覺。
日本的農村相當現代化,房屋絕大部分都是兩層小樓,多為和東京等大城市內一戶建一樣的木質構建,但面積大了許多,有些還帶一個不小的院子。每座兩層小樓面前都有水泥鋪裝路通向外界,最後匯成一條主路與通往外界的幹道匯合。村裏的環境看起來也乾乾淨淨——主要是日本農村大部分地區精耕細作,像是高瀨村這樣的丘陵地區,許多田是梯田,只能依靠人力和小型農業機械耕種,沒必要飼養大型牲口,不存在糞便和空氣污染,所以看起來和大城市的郊區非常相似。
快到家之前,林真秀就給家裏打了個電話,等輕自動車在家門前停下時,林真秀的母親林美代子已經小快步走了出來,笑容滿面地看着大半年沒見的次子走到自己的面前。等林真秀向她問好后,林美代子忍不住拉着林真秀的手,藉著明亮的陽光仔細打量,看自己的兒子有什麼變化,有沒有瘦了,這才拉着他進屋。
林真秀家也是一棟兩層的小樓,最常見的一層客廳、廚房、主衛生間等,二層若干卧室的佈局,因為在農村,地價便宜,所以顯得更加寬敞一些。
林真秀在玄關換鞋後進了客廳。客廳是和式的,兩側有矮櫃,最中間是一個暖桌,林真秀的父親林浩一正在暖桌后等着。
在暖桌前用正坐的方式坐下后,林真秀向林浩一行了一禮,說了一聲我回來了,林浩一點點頭。然後林真秀笑着向前膝行幾步,將腿放入暖桌之中。這時林真太停好車,拉着林真秀的行李箱進來后,一樣在暖桌這裏坐下,林美代子給兩個兒子拿來茶,和林真秀說了幾句話就回廚房忙碌了。
一家人之間其實沒有那麼多話說,林家父子三人也就是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父親問下兒子最近工作情況,在東京過得怎麼樣。兒子問候父親,問問今年收成怎麼樣,種子、農藥價格有沒有變。因為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聊了沒多久,林美代子就宣佈開飯。
中飯是常見的大米飯、肥牛關東煮雜蔬、醬菜、炸豬排、烤魚、豆腐味增湯,一家人圍坐一起,說了“我開動了”后開始吃起來。
林真秀吃了一口米飯,嚼了兩口后感覺味道和以往家中自己種的“一見鍾情”頗有不同,味道更濃厚一些,黏度和柔軟度也偏高——他在東京工作,住在宿舍中,沒地方開伙,吃的都是便當、外賣,用的米並不好,現在回來吃到好的大米,特別容易吃出來,就忍不住問:“今天用的是什麼米?”
沒等林美代子說話,林浩一就接上了,“這就前些天和你說的‘伊達正夢’。”
林真秀立刻就感到後悔,正罵自己為什麼這樣多嘴時,就聽林浩一說:“古川農業試驗場第一批收穫的‘伊達正夢’,高瀨會長拿到了一百公斤,特地給我們家送來二十公斤,讓我們嘗嘗味道,覺得不錯,明年就可以試種了。”
林真秀低下頭,知道接下來的嘮叨、批評又要跟着來了。
“高瀨會長一直照顧我們家,種子、農藥、農機、貸款、短工安排,哪個不盡心儘力幫助?你們兩個高中上的都是私立名門,每年一百多萬円學雜費,還有幾十萬円學習塾費,高瀨會長資助了大半。你上的是國立大學,每年五六十萬円學費不算太多,你哥哥上的是私立大學,每年一百多萬円學費,高瀨會長也幫了不少。就這‘伊達正夢’,他才拿到一百公斤,就給我們家二十公斤。明年的種子配額那麼少,人人都在指望,他已經先許諾至少給我們家一公頃的種子。”
“高瀨會長對你也寬容。那時候讓你考東大、京大,你去考東外大,他什麼都沒說。讓你考農林水產省,你卻考了外務省,他還是什麼也沒說,對你的看重一樣不變。前些日子還和我說起,等你和早百合結婚後,可以先繼續在外務省當公務員,等晉陞課長了,過個兩三年就辭職,他安排你去給縣議員當秘書,再過個十年,就支持你去競選縣議員。還說他就早百合一個女兒,以後家名就要靠你繼承了。”
“我知道你一直不樂意和早百合結婚,但人要知恩。何況高瀨家有什麼不好?亘理伊達家的分支,從江戶時代到現在都是我們高瀨村的名主,如今是亘理郡的農協會長,和縣議員、縣知事往來密切,在亘理郡一呼百應,算起來我們還是高攀了。”
“真秀,我們林家世代在這裏繁衍,高瀨村還有你叔叔、姨母和那麼多親戚,他們也在看着你。你要是不回來和早百合結婚,我,還有你哥哥,以後怎麼抬頭見人?何況,不管是我們家還是你叔叔、姨母家都離不開農協的幫助。你要是不回來,不和早百合結婚,高瀨會長不再關照了,甚至刁難,我還沒什麼,你哥哥以後要繼承家業,他怎麼辦,你叔叔家、姨母家怎麼辦?你也要為他們考慮下。”
…………
父親說話,林真秀不敢頂撞,只能低頭乖乖聽着,一邊聽一邊腹誹。
“什麼照顧,種什麼是農協定,種多少是農協定,還有農業警察來監督。農具、農藥、農機都要從農協買,還有醫療、葬祭、教育、保險、貸款,也都要交給農協辦的機構辦理,這中間農協賺了多少錢,農協會長拿了多少好處,當高瀨家的億萬資產是天上掉下來的嗎?”
“什麼資助,又不是單資助我們家,高瀨村學習好的他都資助,說得好聽是看重,可誰不知道是籠絡人心,好繼續霸佔農協會長的手段,順便當做招贅婿的投資?農協這種趴在農民身上吸血收租,靠着城鄉票選格差給自己謀取政治、經濟權利的腐朽壟斷組織,每一分錢都是從農民身上盤剝來的,這種資助和米國用庚子賠款多收的部分在中國辦學培養漢奸有什麼不同?”
“什麼安排好我以後的路,讓我繼承家名。贅婿能有什麼地位,還不是在他的手心裏攥着。要是有了外孫,都不知道哪天會被踢開趕走。考外務省他不說什麼,到底是真寬容,還是覺得打聽TPP內幕更容易一些,又有誰知道?”
腹誹到最後,林浩一說到最後的那幾句話,林真秀心裏也只能沉默。
他的家,他的血緣很近的親戚,他的社會關係都在高瀨村,都需要仰仗高瀨正義。所謂“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誰能不顧忌家人、親戚呢?林真秀也只能默默聽着,忍受着,只能想方設法拖延,但也不知道到了最後關頭,他自己有沒有勇氣真的拒絕。
林浩一說了一陣后,在林美代子的“難得回來一次,又是吃飯的時候,就別多說了”的勸說下停了下來。這些話是老生常談,林真秀低頭不說話也讓林浩一覺得無趣,也怕將過年的開心氣氛破壞得乾淨。
等吃完飯,林美代子收拾碗筷后回廚房洗碗,林浩一去休息,林真太拉着林真秀出去散步消食,兩人也不說話,就是默默地走着,一路來到林家的田地邊。
林真太蹲下來,出神地看着田,說道:“今年家裏收穫的大米再加上農業補貼,賣了一千萬多點。買種子、農藥、農機,雇短工,花了五百多萬。保險費、貸款利息、稅又花了兩百多萬,剩下也就兩百萬出頭。還好吃的基本不用再花錢,不然還不如你一年能剩餘的。”
林真秀是外務省的職業官僚,每年收入六百多萬,住在外務省提供的近乎免費的宿舍,除了吃穿外沒什麼花銷,扣稅和各項開支后,一年能結餘三百萬,確實比家中務農的收入高,因此經常補貼給家裏一些。這時聽到,心裏很不是滋味。
他走到林真太身邊,也蹲了下來。想起這個比自己大兩歲的哥哥從小和自己親近,幼兒園、小學的時候還為了自己和人打架。長大后,雖然學習成績沒有自己好,只上了仙台的東北工業大學,但在仙台、在東京找一份正式社員工作並不難,可因為是長子,必須繼承家業,只能回來繼續務農,在農村年輕人越來越少的情況下,不僅收入遠遠不如自己,甚至連結婚都有些麻煩,而自己作為次子,不用承擔家裏的多數責任,在東京逍遙自在,想想心裏就很不好受。
就聽林真太繼續說:“我一直想,不能再種大米了,得種岐阜草莓、夕張蜜瓜、熊本植木西瓜這些經濟作物,甚至種花種草也可以,但農協肯定不會答應。”
宮城縣一直是日本大米、蔬菜、畜牧類產品等食品材料的重要基地,其中大米佔比最大,達42.2%,產出額818億円。一見鍾情、光澤公主、笠錦、幸未來這些知名品種在日本本國大米消費中佔比很高,名聲也很響,無論農協還是宮城縣政府都不會輕易允許農民改種其他農作物。
響鼓不用重擂,林真太的意思,林真秀已經明白了,這還是動之以情,但他也只能繼續沉默着。
“今年我見到過高瀨早百合一次,上了大學后變化很大,頭髮不染了,皮膚不曬了,牙去箍了,平時穿的衣服也正經了。”林真太想了下,“現在有點像剛出道的有村架純。”
林真秀緊繃著臉,強自忍耐,怕笑出聲音來。村花剛出道的時候,可是被嘲笑是真人版麵包超人啊,那臉比同框男明星還要大。高瀨早百合要是這樣子,能比之前好到哪裏去?更何況,高瀨早百合長得不怎樣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是這關係到他的自由,關係到是否能掌握對自己人生的權利,而這個權利是不能交易的。
林真太像是聽到了他的心聲,又說道:“不過,如果是入贅,我要是你也不會答應,真秀你現在怎麼說也是個精英官僚,不是一個能隨意擺弄的高中生了,我覺得應該讓父親和高瀨會長談一下,即便不是早百合嫁過來,至少也該是婿養子。”
在日本,婿養子非常流行,二戰前夕平均每四個日本人中就有一個是婿養子。相比入贅,婿養子雖然也要改姓,但身份從女婿變成了養子,配偶的身份從女兒變成兒媳,在精英階層中是一種常見的家族繼承模式,如企業中的豐田、松下、鈴木、佳能,第二代掌門人就是婿養子;政治家中的田中角榮、加藤六月,他們的政治繼承人也是婿養子。
這種模式下,林真秀的身份地位確實能得到法律和倫理的保障,但林真秀立刻就反應過來,自己是既討厭高瀨早百合,也對回亘理郡繼承高瀨家,當一個土霸王沒興趣,就算是從入贅改為婿養子,與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自己又不是父親那樣昭和思維的人,把鄉土看得重,不自覺地承認還殘存的人身依附關係。自己可是學過屠龍術,能看得清其中骯髒的啊。
只是,既然林浩一和林真太還生活在高瀨村,林真秀就不能不顧忌到這點。他的心意一點都沒因此動搖,但暫時也想不出好辦法來,只能繼續保持沉默。
林真太也不逼迫,站起來后又說了一句,“說歸說,做決定的還是你自己。父親說的你也不用太當真。了不起,這田就不要了,都賣了,去仙台,我這東北工業大學畢業的,就不信找不到一份正社員的工作,收入總不會比現在一年兩三百萬還要低。”
林真秀心裏苦笑,這是以退為進,還是真心話?他不敢問,那隻會傷兄弟之間的感情。
2014年的大晦日,兩人沉悶地從家裏走出來,說了一會兒話后,又沉悶地走回家。
下午,林真秀和林真太兩人在門口掛上注連繩,擺上門松,將過年最後一件事做完。到了傍晚,一家人圍坐在暖桌邊吃了一頓年越蕎麥和鏡餅,開始守歲,等待紅白歌會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