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牛志強
牛志強緩緩地說:
記得在剛上小學的時候,有次父親休年假帶我們全家去爺爺家蹭飽飯吃,
上小學嗎也就七八歲,剛學會握筆寫字,自然是到處塗抹看見什麼畫什麼;可巧堂屋有張如同現在掛歷大小的民國珂羅版的《清明上河圖》局部畫片,於是我就天天照着上面的圖案畫小人玩,也別說畫得還挺像。
爺爺一看我有畫畫的天賦,可高興了。
說:我還是聽我爺爺說的—咱們老牛家,是商帝乙之子的微子啟的後嗣,世代書香傳家。微子你可能不知道,商紂王肯定知道吧,微子是紂王同父異母的親哥哥。說著便摘下畫片遞給我,還說好好畫,日後等成了大畫家,也給爺爺畫張肖像,只可惜爺爺老了不中了,不知等到等不到那一天。
想不到就為了這張印刷畫片,叔叔與我父親之間竟產生了隔閡。同時,也使我愛上書畫這一行。
記得好像是春節后我們全家返回津城,爺爺套着馬車送我們到車站,父親請爺爺吃當時縣城最貴的“丸子肉”。“丸子肉”就是大海碗裏少半碗丸子和幾塊紅燒肉。
這,對於現在人來講也許根本算不上什麼美食,充其量也就是可以填飽肚子的菜品罷了;也許還會有人說脂肪、嘌呤太多、膩,但在一年只能吃上一次肉的物資極端貧乏的年代,這碗“丸子肉”足足讓爺爺回味了二十幾年。
爺爺剛走,叔叔套着馬車也風似風火似火趕來,但不是為給我們送行。
開口說那張老畫片是祖上留下的遺產,現在還沒有分家,畫片你們不能拿走;說著便要自己動手翻我們的包找畫片。見狀,氣得我父親直哆嗦,說:“這是爺爺給孫子的,是什麼遺產?再說一張破紙片,又不值錢。”我那時還小隻會哭,至今仍記得叔叔要翻我們包時那雙黑指甲縫裏滿是泥污的手。
見他死纏爛打不講理,我母親也不想多事,便取出畫片遞給他;他接過畫片,二話沒說便揚長而去。
在返城的火車上我一直在哭,那時我便發誓:
日後,一定要當個大畫家!
後來,當我自己會寫幾筆漂亮的書法時,第一件事我便是給爺爺寫了一幅百壽圖;灑金的紅宣,一百個不同的篆書壽字,老紫檀的畫軸,金黃色的圓壽回紋寬裬大裱,高雅而富貴。後來聽說爺爺去世后叔叔的兒子把這幅字給賣了,但不知賣了多少錢,當然了這是后話。
七十年代末,國家恢復高考。
轉年,劃分重點校和普通校。雖然我僥倖上了重點高中,但我偏科嚴重,據說小學二年級才分清楚6、8、9的區別,自知上大學恐怕希望不大。
那時的年輕人,上大學是最好的選擇,那時的大學生叫“無冕之王”;雖不能說是萬里挑一起碼也是千里挑一幾千里挑一,考上大學不僅父母臉上有光,而且直接踏進知識分子行列。家裏有些門路的而且在單位又管點事的,讓子女們參軍也是不錯的選擇,一是鍛煉人,二是將來轉業了能分配工作,或是公安或是政府機關,妥妥地掙不受累的錢;沒權又沒勢的,也只能磨父母早早退休自己接班了。
恰巧,正趕上舅媽退休又沒有子女頂替,於是我便頂替進了工藝美術廠上班,時間是80年。
進廠,在維修車間先學牛頭刨床后又開龍門刨,學徒工;也算是正式步入了社會。
每月二十小几元,雖然不多,但畢竟掙錢了,父母挺自豪。
師傅是比我大十歲未出閣的老姑娘,對我相當好,像個大姐姐。
師傅的老爸我應該叫師爺,是廠里的生產調度,寫得一筆好字刻的一手好印,就是脾氣挺寧不愛說話。師爺能在一幅扇面上寫一部《金剛經》,5180個字,而且是筆筆精到;起筆落筆,回鋒收筆,一絲不亂,美輪美奐。我就曾見到過他用四種書體:歐、顏、曹全和瘦金書寫的四張扇面;當然這是工藝品展覽會的獲獎作品,我是在廠榮譽室看到的影印件。
同時,獲獎的還有在直徑55毫米的和田碧玉“老菠菜綠”全鏤空雕刻的香囊。香囊正面雕刻的是蝙蝠環繞梅花翩翩起舞,線條流暢,栩栩如生,寓意“福在眼前”;背面是全鏤空的福紋,規矩中不乏靈透。令人驚嘆的是,雖然香囊整體厚度僅8毫米,但卻將中間完全掏空,以實現放香料的功能,兩邊壁厚僅1毫米,即增加了難度的同時,也提升了整件玉器的品質。
如今,師爺已經寫不了刻不了了,都是因為以前帶徒弟時要求太嚴格種下的禍根,右臂被徒弟打傷大筋落成了終身殘疾;雖然失去動手能力,但腦子好使啊眼力又准,退休后又被返聘回廠,可以說是工藝美術廠的技術大佬。
我愛畫畫喜歡寫字,雖然有祖傳的三本畫譜,但苦於沒有好師傅當面傳授,於是沒事便拎着兩瓶酒往師傅家跑,蹭茶蹭飯學畫畫學寫字。
在師傅面前我曾不止幾次說過想正式拜師爺為師,但都被師傅一句“那我不與我爸爸爺兒倆成一輩了嗎”給懟了回去。
但我明白,師爺解不開當年徒弟打殘自己這個結,寒心了
師爺曾發誓:“日後絕不再帶徒弟。”
二年時間不長,但也不算短。這期間,我在師爺的教授下楷書學的是歐陽詢九成宮,漢隸學的是曹全和張遷,工筆畫學的是黃筌和惲南田的沒骨,山水學的是王希孟的青綠山水和沈周的吳派山水。
記得,當時師爺曾送給我幾本老字帖和幾塊老墨,有清胡開文《西湖四十五景墨》、《御題西湖十景詩彩墨》和康熙乙丑年內務府監製《御墨》。
雖然我的本職是學機械維修的,不是科班出身,加之學藝時間短;但與同齡進廠的專業的花畫同事相比,咱敢說比他們強上一籌,不客氣地講屬於佼佼者。當年也有幾幅作品出口,賺的是外匯。據說廠長好幾次要調我去花畫車間,也曾大力撮合我拜師爺為師,但都被我師傅師爺拒絕了。現在返回頭再看看當初的畫作,無論是勾線還是用色不過平平耳,小學生級的塗鴉。
工藝美術廠主要由花畫、玉雕和刺繡車間組成;花畫車間主要出品有風箏、年畫、仿古畫和絹花、工藝品畫,遠銷東南亞及歐美;七八十年代曾多次作為國禮,聞名遐邇的玉雕《常娥奔月》,就是由玉雕車間幾位老師傅精心創作而成的。
廠的前面特別加上“工藝美術”幾個字,這就說明這個企業不同於一般廠礦,是以美術藝術為主的單位,是靠技術吃飯的。
當時,工人主要以美術高中或美術職高畢業生為主,通過以師傅帶徒弟的方式,經過幾年全面系統由淺而深的學習,由簡單的學習到獨當一面的仿製進而獨自創作;再歷經十幾年的錘鍊、學習和進修,許多老師傅都成為在全國頗有建樹的畫家或玉雕大師。當年美術家協會,有不到二分之一的會員都是工藝美術廠的老畫工;這不,後來又成立了工藝美術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