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家

第8章 老家

母親回鄉已有一周。自打從巢城回來后,母親便張羅着把那兩床被絮給裝訂了。絮是已經彈好的,外層用紗線網包裹着,只需在外面裝訂上白色的棉被面,送到鎮上老街口張麗芳的鋪子加工。張麗芳雖是個女子,卻是個行當的老手,和母親也是熟人,不多會的工夫便縫訂的齊整了。母親就手在鋪子裏買了兩床被套,讓她套好了,拉好了拉鏈,裝到了透明的收納袋裏,擠出袋裏的空氣,用繩子繫緊了袋口。張麗芳幫襯着衛靈的母親,將兩個密封的膠袋套入了帶來的蛇皮袋中,用力的往下壓了,再用繩子紮緊了袋口,垛到了門口。母親從口袋中掏出一個繫繩收口的藍色繡花的布荷包,捏住繩上的扣珠往外鬆開繩口,用手指撐開包口,挑出幾張紙幣遞給了張麗芳。她是個實在人,接過錢,道了句:“收錢嘞!”母親連忙的回道:“啊……,做生意嘛!”張麗芳笑着問道:“可是準備過冬的時候用啊!”

“給我兒子帶兩床被子去。“母親說著。

“給伢結婚用的吧?”

“啊……,給他自己用,一個人在市裏頭,也沒時間自己照顧自己。”母親搖了下頭。

“你家伢也不小了吧?”張麗芳繼續問着。

“二十好幾咯!“

“也不小了,該講了,可談了呢?”

“還沒哦,他還不懂事哦!”

“不一定唉,有可能沒跟你講。”張麗芳點了下頭,說的很是肯定,“我家二子不也是的嗎,家裏頭人都還不曉得,把人帶回來了,才曉得的。”她睜着一雙眼,抿着嘴,脖子往後撇了下,接著說:“現在伢們跟我們那時候不一樣,自己在外頭就談掉了。”母親樂了起來,說道:“到時候等他帶回來,帶回來哪個是哪個。”藏不住的喜悅洋溢在瘦黃的臉上。

“不是的嘛,現在伢們都有主見的很,我們還煩不上他們的神。”張麗芳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現在伢們結婚都要給他搞一套房子哎!”她又點了下頭,說的更加肯定了,“你沒房子,小丫頭們不跟你。”母親眼皮垂了下來,搓了下手,問道:“你二子在哪買的房子?”“在巢城瑤州區那邊。”張麗芳轉了下脖子,臉朝着門外,對着北面,又把臉轉了回來,對着衛靈的母親繼續說道:“哪是他買的啊,不都是我們幫他買的嘛。現在一套房子一講都將近百把萬,他哪負擔的起呢。”衛靈的母親愣了下神,又迅速的將神情拉了回來,說道:“你家買了多少錢。”“九十幾平米,買了六十多萬。”張麗芳又點了下頭,臉上多出了一絲負擔的神情,像是剛了了一件心頭事,又添了另一件。“就為了這個二伢子,家裏頭還欠着銀行幾十萬的債。”她又點了點頭,嘴角癟的更加嚴重了,接着又對着衛靈的母親說道:“這就光房子,其他東西都還不算,你想想看,現在一個男伢子結個婚,要花好些錢喔!”她像是嘆氣一樣,拖長了最後一個音節。衛靈的母親寬慰着她,說道:“現在男伢子負擔是重,都講養兒不如養女;不過一生也就這一次,受兒累,過去了也就好着。”接着又說到了自己的兒子,“我家這個現在還不知道怎樣,後面要是談到了,不也是要拿錢等在那候着。”同樣的朝着北面看着,又說道:“現在這個社會是這樣,家家都一樣,叫人也沒辦法。”張麗芳嘆了口氣,接了一句:“是啊,現在這個社會叫人沒法子,它要你怎樣你還就得怎樣,你自己想換個方子,還就換不了,

只能隨着它。”衛靈的母親也跟着嘆了口氣,兩人似乎也沒其他可說的了,於是衛靈的母親朝張麗芳說了句:“你在這忙,我先回去了,下回來再講。”拎起胖大的蛇皮口袋往肩膀上扛,張麗芳幫着往上託了一把,口袋上了後背后,衛靈母親一手抓緊了袋口,一手反到背後托着底,弓着腰走了出去。沒承想,恰是這一次的談話,讓衛靈母親的內心產生了一道之前不曾有的念頭。

衛靈母親回到家中,解開外層的蛇皮口袋褪了下去,將照着膠袋的被子放到卧室內的木箱子裏,等再上城裏的時候,帶給自己的兒子。然後朝着卧室里的五斗櫃走去,用隨身掛在腰上的鑰匙打開了最上面的那層抽屜,翻出了那本比命還重要的綠色存摺,打開后,貼近了眼,仔細的瞅着,然後輕輕的、慢慢的合上,把原先拿掉的手帕又重新包裹上,小心翼翼的放回抽屜的最裏面,推合上抽屜,扭了圈鑰匙,再次將其鎖好。

當一個母親衛護自己子女的時候,沒有任何一種力量可以衝破。

衛靈剛畢業的時候,母親因一場大病,不得不放棄了自己曾經經營的小生意。這幾年也只是斷斷續續的為開在臨鎮——樂長鎮上的一家玩具廠縫製布藝玩具,打的是散工,收入十分有限。父親從鄉中退休后,便一直閑在家裏,老兩口的生活基本靠着學校的退休工資,保他們的生活尚不成問題,想要有多少結餘卻是奢求過望。正是鑒於這樣的情況,衛靈的母親迅速的做出了一項決定——生意得重新開起來。

玩具廠里又有一批貨要急出,這讓原本閑着的她又有了活計,裝訂好被子的第二天,衛靈的母親便到了廠里。玩具廠不大,有一間單層的廠房,這間廠房裏擺着縫紉的工位,還有裝填的工區和堆料的地方。縫紉的工位上裝着縫紉機器,用以將裁剪成型的布料片進行車縫,縫成一個個布偶玩具的外套,修剪好后,留個開口,交給裝填的往口裏填充絲綿。衛靈的母親年輕時是個裁剪縫紉的好手,然而隨着歲月的老去,手腳已不似以前靈活,最要命的是眼力的下降,使得她再長時間盯着某一塊區域后,會產生明顯的視線模糊,更有時會形成重影,這讓她的效率大幅的下降。如今的廠里,像衛靈母親這樣的縫紉工已多是三十來歲的年輕女紅,似她這般歲數的已寥寥無幾,好在做的是按件數計算的零工,虛弱的身形尚能承受。當然這家臨鎮的廠子也不是每天都有單子,要節省人力的開支,招零時工對廠里的老闆來說是最合適不過了。薪水是按件數算的,工作的時間便沒有個固定的時長,做得越多掙到的也自然多些,玩具按照種類和大小件分成幾檔不同的報酬標準。活少的時候女紅門便裝填、釘扣、套圈的事情都一發自己做了;要是單子的件數大、時間緊的話,又會請兩個專門裝填、套圈的老媽子幫襯着做活。

這一批的貨量算是廠里接到的比較大的,要做一匹毛絨的布馬,似乎是為來年的馬年預售的手藝品。廠里的女紅都為了能多掙幾兩,而自發的加班,年輕的、手眼快的自然做的多些,衛靈的母親為了多計點件,便起的更加早些,回來的也更晚了。每做完一天都有個記賬的清點數量,到時好按照賬本上的件數核對工資。連着一個多禮拜,衛靈的母親都只來回在廠里和家中,不曾抽的絲毫的空閑。然而忙過這一段,又不知道要隔多久,才能接到下一次的活計。衛靈的母親想過去其他的廠子裏做份長期的女紅活計,然而現實的情況卻是,那些個招工的廠子看到她的年齡后,不謀而合的都選擇了拒絕。

這一天依然是深秋的晴天,衛靈的母親同樣早早的起來,搭着農班車從臨河鎮到了樂長。衛靈小的時候,跟着父母進巢城的時候,便是坐的農班車,這種交通方式在巢城的農村延續了二三十年,是那個時候買不起汽車的家庭進城的最經濟實惠的交通形式。看守廠門的是一個姓劉的老頭,比衛靈母親還要大上一截,是樂長鎮的五保戶,上了歲數,別的事情干不動,也沒這能力幹了,只好幫人家看看廠子,算是做着一份事頭,也打磨着晚年的時光。劉老頭經常夜裏就住在廠里,好方便早晚的開門鎖門,鎮上給他的老房子翻修了,自己卻不長呆在那。一大早的,老頭便把門打開了,廠里幹活的也都陸續的到了,衛靈的母親和孔集村的汪雲霞總是來得最早,衛靈的母親管她叫“小汪”,雖說是小些,也四十好幾了。打年輕的時候嫁到孔集來,便一直待在這裏。家裏的孩子也上了中學了,想着明年考高中給送到縣城裏去。在巢城,甚至整個徽省這兒,不單是她們家這麼想的,各家都想方設法的把自家孩子送縣城裏或是市裡念去,總想讓自家的孩子通過教育找個好的出路,這也是本省的人之所以稱徽省為教育大省的緣故;然而走這條路的人多了之後,也讓路上的人負擔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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巢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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