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古老而又強烈的恐懼
接待大廳還算整潔明亮,窗戶和地板擦得很乾凈,接待台里24小時都有機械人在值班。
南斯從櫃枱里拿了本介紹第九課的小冊子,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他任職的部門是帝國內閣內務部直屬的特殊犯罪應對課,從第一課到第九課,共有九個分支分駐於帝國的九個州。
每一課都是獨立運作的部門,追捕、審訊、審判、收押全流程都不受當地法院議會市政廳的干擾和監管。
作為第九課課長,南斯需要對整個加州的使魔犯罪案件負責。
他的上司,只有遠在首都的內務部大臣,新橫濱本地的任何官員或者機構都無法干預和命令他。
土皇帝?
南斯有點樂。
感覺還不錯的樣子。
可一想到這裏收押管理的各個瘋批女人和未知的前途,他又樂不起來。
就說早上碰到的那個蘇小姐,南斯有理由懷疑她在服刑期間違規越獄外出,並且在大街上蹲點偷課長的錢包。
和這麼一群關不住的罪犯生活在同一個地方,真有種如芒在背的感覺!
走過鋪着瓷磚的地板,南斯來到自己的辦公室,進門就是一排紅木書櫃,裏面塞滿了各種文件和卷宗。
辦公用的巨大鋼桌上,散落着泛黃的打印紙,一堆手工記錄冊和一台老式電腦。
就連南斯這個21世紀的老古董看到這樣的房間,都覺得有股20世紀的味道。
把小冊子扔到桌面上,花插進筆筒,他背靠椅子伸直雙腿,眼望窗外陰沉的天空。
“惡魔女王好凶的樣子,這第九課看樣子沒法再呆了,要不馬上就走人吧……”
喃喃自語觀天的時間裏,他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呼喚聲。
“過來見我——”
南斯眨了眨眼。
好像是女王的聲音。
見你大爺。
躲你都還來不及呢,神經病。
嗯?
黑暗?
南斯身體驟然一僵,等他意識到奇怪時,已經深陷在一片杳無聲息的漆黑空間中。
四面涼颼颼的,空氣里夾雜着詭異驚悚的氣息。
他一個人茫然佇立。
心裏不安惶恐,身體想動也動不了,手腳麻痹了似的失去感覺。
空氣粘稠而沉重,簡直就像深海底層停止流動的冰冷海水,從四面八方向他施加了極大的壓力,壓得耳膜嗡嗡作響。
難以言喻的恐懼感在心底蔓延,南斯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黑暗中,背部感覺到了硬邦邦的豎式平面,是一面牆壁。
背靠着堅實的東西,總算有了點底,他對自己說道:要冷靜,慢慢想想看。
反覆做了幾次深長的呼吸。
在這期間,他的耳畔響起了時而尖銳、時而誘人、時而歇斯底里的呢喃聲。
“過來啊……”
“你不想見我了嗎……”
“我就在身前,為何你停下了腳步……”
明明這些惡魔的低語是完全陌生的語種,南斯從沒聽過,可他卻聽懂了。
遵循着惡魔的指引,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右慢慢邁步,一步踏空。
到這時他才發現身前多了一個向下的樓梯,一股水流般的衝擊力在背後推着他踉踉蹌蹌地往下走。
黑暗無盡無休地延展開去。
怕不是要一直下到地獄……南斯不由悲觀地想到,一旦到達地獄,就再也無法重回地表了。
台階持續向下,很快就有瀰漫的灰霧映入視線,模糊朦朧、無邊無際。
在這些灰霧,他瞧見一些閃光的東西,是一個個畫面。
身穿大紅睡裙的希梅娜,用痴迷的眼神看着他,鑽到他床上去。
光線從百葉窗瀉入,照亮雲雨前的愛撫,兩人相擁而卧。
她風采迷人,打算對他甜言蜜語,使他進入極樂園地。
“這是什麼情況……”
南斯愕然不已。
他看得很清楚,女人的確是希梅娜。
那一張絕妙無比的惡魔臉,紅藍雙色異瞳,他不可能會記錯。
畫面仍然在閃過。
在灰霧中,他輕手輕腳地脫去她的衣服,對她身體的每一部位都讚不絕口。但轉而又氣憤起來,雙手掐住她的脖子,表情猙獰:“為什麼你要看不起我,去死——”
她輕輕抬手,點在他的眉心上。
“砰——”
他的腦袋炸開了。
灰霧流動,畫面破碎。
燃燒的巫師城堡、維多利亞時代的蒸汽船、二戰中的鋼鐵洪流、曼哈頓閃爍的天際線;完全混亂的時空化作無數光粒子,四下濺射飛出。
整得和星際穿越一樣……南斯完全無法睜開眼睛,只能閉着眼大口喘氣。
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眼皮幾乎無法感受到光線的存在了,南斯才顫抖着睜開眼。
腳下的台階,不知在什麼時候覆蓋了一層濕漉漉的粘液,兇險不祥地透着隱伏的恐怖。
台階深處,某個無法確定位置的地方傳來一陣奇怪的呼喊聲。
那是一種混亂不清的低語,只能輔以適當的想像力才能聯想到是某種生物發出的聲音。
南斯只覺腦袋快要爆開了,疼得就像被什麼東西錘了一下。
怕嗎?
怕。
人類最古老最強烈情緒是恐懼,而最古老最強烈的恐懼就是對未知的恐懼。
南斯現在就是貨真價實的怕。
他身上所有的毛孔都在黑暗中暴露無餘,宛若被人剝得精光扔進了滿是毒蛇的籠子裏。詭異凝重的黑暗使得血腥氣息飄浮在他周圍,毒蛇飛快扭動着身子襲來,而他連察覺危險都無法做到。
如水般流淌的灰霧中,下方忽然傳來若明若暗的小小光亮。
光亮在很遠的地方搖曳。
猶如清晨透過好幾層窗紗泄進房間的微光在閃爍。
南斯手扶牆壁朝着光亮前進。
更為陰沉的深處,那小小微光,在他的眼裏無限放大……那似乎是某種巨大生物的瞳深處閃現出的光亮。
剛對上這隻眼睛,南斯就感覺靈魂都要被吸附了過去,巨物恐懼加足馬力拉到極致,無可救藥的虛脫感瞬間俘虜了他。
文字無法形容那是個怎樣的生物,任何語言都無法描述那種遠古的恐懼。
當整個腳下的空間被這一隻巨大的眼睛完全填滿時,他所有的主觀學識和認知,一切客觀的物質、能量、宇宙秩序等等,都在頃刻間完全失去了效應,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虛無。
然而……
除了極度的恐懼,南斯又有些莫名的亢奮和好奇,甚至想偷偷看幾眼。
就是那種“誒,好怪啊,我再看一眼”的心態。
“噠、噠、噠……”
有陣清脆的敲擊聲從地下傳來。
越來越近。
南斯的襯衣早已被冷汗打濕透,喉頭幹得冒煙,連吞咽口水都很困難。
“噠、噠、噠……”
對方已經近在咫尺了。
南斯甚至能聽到,她行走時大腿肌膚與裙擺摩擦發出聲音,絲滑曼妙。
隨着腳步的逼近,心中的恐懼反而奇迹般地減弱下來。
不要緊的。
南斯在心裏安慰自己,希梅娜雖然是惡魔,但起碼賣相是個大美人,不像章魚或者肉瘤那樣噁心……無須害怕,只管見機行事,不足為懼的,反正也反抗不了。
他靠着一側牆壁,閉目斂氣。
腳步聲停止了。
希梅娜就在他身旁,且看着他:“嚇壞了?進來吧。”
還沒睜開眼,南斯也能從眼皮上的亮度變幻感應到空間變換了。
空氣也隨之煥然一新,就像是從堆滿廢報紙的雜物間,一下子轉移到了充滿陽光與清香的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