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短暫而悠遠

第一十一章 短暫而悠遠

她托着下巴,眯縫着眼看着他,她十八歲,他十六歲。

她叫秦芹,很漂亮。他叫蒙白羽,很深沉。

她是中州城城主之女,她說,她喜歡他,但不會嫁給他,她要他做她弟弟。他說,他是浪子,坐不改姓行不改名,他憐惜她,願意守護她。

他是在自己最落魄的時候救了她的,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的父親——中洲城城主——一個很威嚴的人,要他娶她,但她不同意,她說她不想拖累這麼一個落魄卻還善良的人,因為她的病。

他最終被允許住在城主府里,陪她。他說,他會賠她走最後一程。

她說她喜歡玫瑰花,他說後花園就有,他帶她去看。

她說她不,因為後花園不但有花,還有樹。他問為什麼有樹就不去看,她說玫瑰樹丑,她喜歡美,不喜歡丑。

他不再說帶她去後花園,他每日去摘了玫瑰來送她。

她喜歡吃青瓜,但她不喜歡吃瓜肉瓜皮,他便每每颳了瓜皮,肉心分開,只給她吃瓜心。

她喜歡看書,他便陪她看書。他出生於鄉間,常常看不懂,她便會手把手教他。

她也會打聽他的事,他說他也喜歡過一個人,深深的喜歡,但那人不喜歡他,還當了他的面嫁人。

她說,人活一世,要學會開心,要學會放下。他點點頭,但他放不下。

每日早晨,他會推着她出到庭院曬太陽,她說,每個男孩子都喜歡靈修,怎麼從不見他修鍊,也不見他耍靈術?

他說他們那裏只耕田種地,沒有靈師,沒人教。她說她找人教他,他說,不了,超齡了。

她說,人並非都要靈修才有前途,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他點點頭,但他眼光卻看向遠方。

她知道他演得很拙劣,但她從不說破。她說,人要喜歡了什麼,就一定要去爭取,莫等老來傷悲。

他說,放棄也是一種智慧,莫要為難自己。她贊同他的想法,就如她放棄他一樣,她雖放棄了,但她從來沒有真正失去他。

他們有時候無話不說,有時候卻都沉默不語,只是靜靜的坐着,感受彼此的心跳。

她也想出門,但她的家人不允,怕她再次昏倒。他本想說,有他在,不怕。但他最後沒有說,因為他知道他自己不是醫者,他沒法知道她的病什麼時候發作。

她說她也想去看看這天地間的名山大川,他說,你快快好起來,我帶你去。

她點點頭,滿眼淚光。

他陪了她整整一年,她的病沒有好,而是一天天趨於嚴重,城主請了很多郎中來幫她醫治,遠的近的都請了,但她的病一點沒有起色。而他,成了她最好的葯,只要有他在,她的臉色就會溫潤。

據說聖靈魄可以救治病人,他把尤楊贈予他的墜子給她,但她受不了,他只好收回。

外面的世界很亂,因為蒙都聖靈魄被盜的消息已經傳開,有說是中洲派人盜的,有說是魂宗盜的,也有人說是他盜的。總之是互相詆毀,你奪我搶。

她說,魂宗是新晉的宗派,很神秘,但實力很強大,讓他不要輕易出去,他點頭答應。他雖然深居於府內,但也知道一些,包括蒙都派人尋他的麻煩。他其實已經不怕他們,也沒了恨,他擅闖蒙鼓塔,他們依然收留他的族親,他心中感激至深。

她說,你會回去嗎?他說,回不去了,所以沒想。他其實是不想回去,逃避對他來說,應該比面對好得多。

他說,他要是造物主,他一定把她造得完美無瑕,不讓她病體纏身。她說,她不要他是造物主,造物主造不出愛。

她說,她的美也不是造物主造的,而是她的內心所在;他覺得她說的對,只有內心美才是真的美。

她又說夢話了,她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握着她的手說,我在,我在呢。她醒了,見他在,她露出一抹微笑。

她說,我還漂亮嗎,他說,漂亮,如仙子一般。

她哭了,他也跟着哭;然後,他們又一起笑。

她說,真不想離開啊,還沒看夠呢,還沒有活夠呢;他說,他一刻也不離開,他要讓她看個夠,他要讓她永遠活在他的記憶里。

他知道,她說這話的時候,她是在跟他道別。

她說,你幫我梳個頭吧,我愛美。他於是找了梳子為她梳頭,輕輕地,一遍又一遍。

梳好頭,她說,她有一些困,想躺下,他扶了她躺下,吻了她。

她死了,她是安詳的離開的。

他沒有哭,想起那一碗碗永遠也喝不完的湯藥,想起她整夜整夜因病痛而睡不着的樣子,他覺得釋然和解脫。

上山那天,他第一次出城主府,因為她尚未婚嫁,沒有子嗣,她生前跟他最親,所以他被允許摔碎送行灌,持招魂幡。

他在墓地呆了很久才回城主府,在城主府又呆了十三日,燒靈過後,他才向城主辭行。

“這就要走了嗎?”城主憔悴而可伶。一個平日裏威風凜凜的人,在女兒病痛和逝后的這段日子裏,也廋了一大圈。

“我想我該離開了。”他道。

城主於是給了他一些銀兩,命人送他出府。

他離開了城主府,但卻沒有離開中洲城。他找了一家地處城中心的酒館住下,倒頭就睡,睡得個天昏地暗,睡得個死去活來。

醒來后,他跟店家要了茶,坐於靠街的軒邊,靜靜的看着街上川流不息人行人。

他剛入城的時候,因為遇到突發事件,並沒有來得及欣賞這座城的景觀,進入城主府後,他就沒有出來過。

此刻,細觀這個城,才發現這城與蒙都不同,這裏的建築要高得多,綠瓦紅牆,突兀橫出的飛檐,高高飄蕩的商鋪旗號,街道兩邊的茶樓,酒館,當鋪,作坊,無不顯示着這是一個繁華的都城。

當然,這些都沒有城主府高大巍峨,富麗堂皇。

但這些都與他無關,這與他有什麼干係呢,他只是一個異鄉的異客。

秦芹走了,他的心似乎也走了,他的心空落落的,想哭。

天暗了,天又亮了,但他依然靜靜的坐着。

他看中洲城的白天,也看中洲城的夜晚。

因為秦芹的病和秦芹的死,城主無心管理,街市秩序不穩,有人眼睛發紅,坐立不安,四處亂竄,有的兩口不合就大打出手,有的偷搶,有的褻瀆婦女。

有人把情況告訴了城主,城主知道他沒有離開,便帶着靈師一路尋來。城主之所以找他,是因為城主第一時間想到了他。

他們中邪了吧,或者是思念小姐,他說。

“你隨我去看看。”城主說,眼睛也發紅。

他和城主一行下了樓,來到大街上,往日繁華雲集,車水馬龍,一派繁忙的景象已然消失,拐角處,有一人正在打砸他人店鋪。

城主逮了那人來問,為何砸人店鋪?

那人說,該砸,黑商家積攢財寶多,砸了它,心裏舒服。

城主的靈師發怒,一掌打在那人臉上。那人吃了痛,狼狽逃竄。

他和城主一行繼續沿着街道走,走到一個酒庄前,見一個討飯的人低着頭討飯,城主往那人碗裏放了一顆碎銀。那討飯的人並不抬頭,也不說話。

別人給你銀子,為何不道謝?城主的靈師問。

這點破銀,也值得開口?討飯的還是不抬頭。

城主的靈師生氣,取回了乞丐碗裏的碎銀。

一路上,一連問了多人,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城主只好回了府,城主回去的時候,也邀了他,但他拒絕了,他不想回去那個地方,太冷清。

他又回到了酒樓。殘月出來了,雖然並不是冬天,但他覺得冷。

此刻他感覺的冷,與那夜他在蒙都感覺的冷,不一樣。那夜,天也是真的冷,以及心冷。此刻是凄涼。

他又想起了母親,想起了尤蓮,不知道她們可安好,族親們也都安好嗎?

他也想到了尤楊,她還幸福嗎?

他說他會守護秦芹,但最後他卻沒有守護好她,她走了,留下他一個人,她在那邊還痛嗎?不會再大碗大碗的喝那難以下咽的葯了吧?

他突然覺得自己該感謝楊雄,是他替他守護了尤楊。

殘月消失了,他依舊還坐在軒欄前,那殘月是墜落於西天呢,還是消沉於這蒼茫的夜空?他想了許久,仍然想不出個結果來。他於是不再去想那殘月的事,它既然已經消失,那一定會有別的什麼新事物出現。會出現什麼呢?他於是又有了期待。期待什麼?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一直在期待,期待着什麼的出現,他期待了很久——一天、一年、十年?不知道了,他只知道他曾就他的期待作過長期的思考,想要弄明白他在期待什麼,但結果只是徒勞。這讓他感到困惑。

此刻,桌上的燭燈暗黃的燃着,一隻飛蛾飛來,扑打着那暗黃的火苗,最後死於火下。他想救下那飛蛾,但已然來不及。

人不能丟掉的是信仰。飛蛾撲火,葬身燈下。他讚美飛蛾,縱使其目標未能實現,然而那行為卻是偉大之舉。那殘月既然已經消失,那一定會有別的什麼新事物出現吧?

他又想起了秦芹,她在他的生命中,猶如曇花一現,但她在他的人生中,將伴隨着他一生。

,帶走了他的哀傷,也帶走了他安寧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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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那條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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