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本是無情
成都府近來十分流行一種“紅箋”,在文人間風靡一時。
之前文人寫詩作詞,都是用市面上通行的麻紙和楮紙。
這兩種紙長約一尺,寬約一尺半,且顏色也只有黃白兩色,用於書寫公文尚可,但用來寫詩詞,尤其是那種五言、七言的小詩不僅顯得很大,而且也不太美觀。
但自從“紅箋”出現,便立刻風靡一時。
這“紅箋”當然就是薛濤一直以來在浣花溪研製的一種紅色小箋。
經過無數選材和研究,薛濤最終決定採用更有韌性的木芙蓉樹皮製作紙張。
再以芙蓉花、海棠花等紅色花瓣提取紅色染料,為紙箋染上她最喜歡的紅色。
同時她還借鑒了當時女子衣料上流行的聯珠紋和團花紋等圖案紋樣,在箋上繪畫上一些花鳥魚蟲、山水風光,這又使得紙箋更加精美。
紅箋製成之後,用來寫詩則更見精緻,是這段時間少有的能令薛濤極為欣喜的一件事。
她首先便用自己親手製成的紅箋寫詩寄給元稹,後來又在與人的交往之中開始使用這種紅箋來進行詩詞酬唱。
憑藉她西蜀明珠的身份,加上本身精美實用,紅箋便迅速流行開來。
一時間不僅西川,甚至東川的才子佳人們也都對紅箋趨之若鶩,甚至不惜花費重金求得一張紅箋。
且私下裏價格被炒到極高,無論是否是文人,都開始向薛濤身邊的朋友與同僚打聽,看看能不能得到一張薛濤親手製作的紅箋。
而隨着紅箋的風靡,也讓薛濤名聲更甚,因此坊間大家都開始將紅箋叫做“薛濤箋”,並很快向全國開始流傳。
但對於這些,薛濤卻並沒有進一步發展的打算,因為她寫給元稹的詩,再一次未能得到回應。
這令她極為痛苦。
她心裏已經隱隱有所預感,元稹已經不愛自己,並且決定與自己斬斷情絲。
但她始終不想接受這個事實。
從此薛濤既不關心政務,也極少再參加晏飲、酬唱,大部分時間都是將自己關在家裏制箋,之後便喝得酩酊大醉,一直睡到中午。
哪怕武元衡這時再寵信薛濤,時間一長,坊間傳聞還是逐漸多了起來。
薛濤自己也因為長期的酗酒和相思而憔悴非常,令小光和齊肅都十分着急,但苦勸無果,終究只能看着薛濤日漸消瘦。
二月底,本該因母喪在家丁憂的白居易突然給武元衡寄了一封信,並言明轉交薛濤。
武元衡派人找到薛濤之時,薛濤仍宿醉未醒,只得托小光代為轉達,只說是武相公有事,讓薛濤到節度使衙署一會。
直到日上三竿,薛濤才幽幽醒轉。
昨夜夢中又夢到故人,心中苦悶已極,但聽聞是武元衡找自己,還是與小光整裝出發。
二人來到節度使衙署,武元衡先是讓薛濤吃下自己準備的暖胃羹湯,喝過安定心神的茶之後才將白居易的書信交給她。
薛濤接到信時,便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她極力控制住自己抖動的手,拆開信封觀看起來。
其實信中關於薛濤的部分只有一件事,但是這件事卻足以令她悲痛欲絕。
“元和六年二月,元微之納妾安氏仙嬪。仆得信時正當月中,時安氏已有身孕。微之極興奮,向仆來信訴喜。且依信中所言,微之似已無再納一妾之意。仆言盡於此,望洪度善加珍重。”
薛濤讀過信之後,一言未發,
起身之時卻一陣暈眩,幾乎站立不住。
武元衡見此急忙叫來醫生診治調理,之後讓小光帶着薛濤回到浣花溪。
薛濤並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家裏,她一路上在想,在家丁憂的白居易不會平白無故給自己來這樣一封信。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是元稹婉轉託白居易向自己傳達斷情之意,讓自己不必再等他。
這如何不讓她痛斷肝腸?
在門口下車之時,她見浣花溪家門前柳絮飛舞,忽南忽北,心中忽生一股恨意,出口成詩。
【二月楊花輕復微,春風搖蕩惹人衣。他家本是無情物,一任南飛又北飛。】
之後她反覆吟誦“他家本是無情物”一句,剛踏進房門,便暈倒在地上。
這着實嚇了小光和齊肅一跳,二人急忙將薛濤抬回房內。
之後齊肅便一言不發退了出去。
看着昏迷中仍然眉頭緊鎖的薛濤,小光又是擔心又是無奈。
小光想着,這時已經不能再顧忌什麼,如果自己再不想辦法,那薛濤恐怕真的會致郁成疾。
無論如何,她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可行,那就是等薛濤醒來之後告知她穆白青還活着的消息。
只是這時,齊肅卻突然進門來,招呼小光出去。
小光雖一時舍不下薛濤,但見齊肅也似有急事,只得暫時隨齊肅出門一敘。
齊肅對小光說道:“之前姑娘所提之事果然發生。適才有一個持劍的,在洪度回來之時,想暗中偷襲,被我發現。”
說著齊肅將自己被劃破的衣角展示給小光:“我二人在西巷游斗多時,那人最終輸我一招,帶傷而退。幸虧姑娘之前的提醒,才讓我一直有所警惕。只是在下有一事不解,光娘子是如何得知會有人來尋洪度麻煩的呢?”
小光初時聽齊肅果然遇敵,雖然自己也是從穆白青那得到的消息,但是穆白青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就不知道了。
不過經過這一打岔,小光自己也想開了,既然穆白青自己有決絕之意,那便是說什麼也是無用。
這時候說給薛濤,萬一連穆白青也舍薛濤而去,那才是真會要了她的命。
於是她也只得將這事暗藏心中,只對齊肅說道:“是...是雪月齋的人告訴我的,至於他們如何得知,我就也不知道了。”
聽到“雪月齋”三字,齊肅心裏基本已經信了。
他不知道薛濤是如何與“雪月齋”有關係的,而且自他來時,也從未見薛濤與“雪月齋”有什麼來往。
但是聽小光提起,他就是能信,不為別的,就因為“雪月齋”這三個字。
同時他也沒什麼心情再去深究小光之言的真假,眼見薛、元二人感情到頭,他現在也就只有一個心思。
那就是,他的機會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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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與此同時的成都府,一位衣着樸素的公子身背包裹卻由小東門入城。
他父親最近被重新召入朝中接替裴垍為相,為了避嫌,同時也是受川主武元衡之邀,來西川幕府任職。
他一路喬裝入川,打算一覽西川的風土人情。
元和二年,名將高崇文平劉辟之亂后將蜀地物資金帛、歌兒舞女、能工巧匠等搜刮一空,一時間川中百姓怨聲載道。
之後武元衡接替高崇文,成為劍南西川節度使時,曾向百姓許諾,三四年內將西川恢復如初。
現在武元衡到任也已有三年,他此來也是暗中看看,這位武川主,三年來的政績到底如何?
正值午後,成都東市正是熱鬧之時。
這公子早就聽聞東市旁邊太白酒樓的名聲,他此行就是專門繞道成都小東門,打算來太白樓吃飯賞景,然後再去節度使衙邸拜謁武元衡。
他上到三樓,又專門挑了個角落裏靠窗的位置,使他能看到窗外東市的情況。
酒足飯飽之際,他起身扶着窗沿向外觀看,見東市內外,井井有條,百姓生活有序,一片祥和安樂。
心道這武元衡果然是大才,短短几年,便將成都治理的恢復如初,全不似發生過戰亂的地方。
然後,就在他回身之時,卻突然見窗沿下面有兩行小字。
字跡工整,頗為不俗。
細看之下才發現,原來是兩首小令。
便開口念白道:“求,點墨青山綠水流。耕耘晚,素手戲黃牛。求,霞彩斜陽火里羞。田園意,花鳥共邀游。”
念完之後,他點了點頭,這兩首求字小令是求歸隱田園,安度餘生的。雖然看似簡單,但卻頗合畫境。
只不過不知是誰題在這裏的,也沒在後面留個署名。而且兩首令的詞意並未盡述,應當還有第三首才對。
公子上下左右尋找一番,皆不見第三首,令他越發好奇,於是當即叫來店主詢問。
店主道:“這兩首小令是兩年前一位在這裏吃飯的郎君所題。當時我也是看出他詞意未盡,只是他不知為何,只說自己詞力短淺,再無續寫之意,反而起身離去了。因為這裏有點偏僻,兩年來也沒什麼人注意到這個。”
那公子又問道:“郎君?是一位多大的郎君?”
店主道:“當時看上去約莫二十三、四的樣子,現在該有二十五、六了吧。”
公子奇道:“二十五、六歲?人生大好年華,為何他卻在這裏生出歸隱之意呢?有意思。”
他好奇之心愈盛,想看看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樣年輕便如此不戀塵世,一心求歸隱田園呢?
於是他興緻大發,向店家要來筆墨,也在那兩首小令下面續寫一首。
【云:求,幻景重雲落映琉。青天志,欲窮九霄樓。】
店主看過之後,卻問道:“這位客人,你這續寫與原意不符吧?”
那公子哈哈笑道:“我心中實有錦繡韜略,大好才華要獻於國家,怎麼會跟他一樣生出求去之心呢?要我續,就只能直抒己心,大闡志向!”
說著,他將筆墨放下,站起身來,繼續說道:“而且這人才二十餘歲便發此老態龍鍾之言,實在有墮我唐年輕人之朝氣,所以我更該續此詞以提振我唐風氣!”
店主見他口氣如此之大,便說道:“客人既然敢題,也好留下姓名,將來人家小郎君來問責於我,也好應對。”
公子將飯錢扔在桌上,向店主說道:“好說,記清楚我的名號,將來會響徹大唐,給你這酒樓更添名望!”
“哦,敢問尊號?”
“長安,李德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