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遊子歸
青城縣,第一人民醫院。
四樓神經內住院處走廊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都說醫院是最能看清人間疾苦的地方,體現就體現在這兒了;
蹲在住院處大廳角落打電話借錢的,靠在窗前看着遠處風景獃獃出神的,亦或者是坐在休息長椅上默默垂淚的……
重重的悲觀,憂愁,焦躁,讓住院處的消毒水都染上了一層陰鬱。
在這樣陰鬱中,電梯門洞開了。
看到眼前的景象,李熠眉頭一挑,“嘿”的冷笑了一聲。
“臭老道,這一次玩兒的挺真啊!”
李熠,今年二十五歲,目前是某房產公司的業務員。
三天之前,他接到了醫院打來的電話,說是從小撫養他長大的師傅重病住院,讓他趕緊回來。
在接到電話之後,李熠的心裏是無奈的。
過去的兩年裏,自己那個寶貝師傅裝病裝了七八次,別說是重病住院了,就連“死亡通知”都給他發過兩次。
為了讓自己從首都回到家鄉所在的這座小山城,繼承那個年久失修的破道觀,他師傅李青山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
所以李熠壓根就沒着急,在加了個連夜班,跟臭着臉的經理請了三天假之後,李熠這才踏上了回鄉的高鐵。
晃晃悠悠十幾個小時,才回到青城。
按照此前電話里說的,李熠來到了404病房之前。
他沒有敲門,便直接推門而入。
看到病房中正在查房的一聲和護士,他熱情的招了招手。
“忙着吶!整挺好!”
在醫生和護士古怪的目光中,他一把拉過凳子,伴隨着凳子腿摩擦地磚的刺耳尖鳴,一屁股坐到了靠門的病床之前。
他的師傅李青山,此時正平靜的躺在那裏。
老頭今年六十有二,因為職業的原因,老頭平時留着稀疏的長發並挽成道髻。
但此時老頭花白的頭髮披散着,只有頜下的山羊鬍子支棱着。看到這一幕,李熠咧嘴一笑,對一旁的大夫擺了擺手。
“說吧,這一回什麼情況。”
“額……”
頭一次看到這麼奔放的家屬,大夫一時間有點不會了。
輕咳了一聲,他這才拿着病例走到了李熠的身邊,沉聲道:“是這樣的,病患是10號晚送醫的,經我們診斷是急性腦梗塞。當時急診科的大夫了解到家屬不在身邊無法簽字,所以採用了保守的治療方案。經過緊急處理后,病人目前的生命體征已經初步穩定。”
說到這,中年醫生略一沉吟,才繼續道:“不過他的情況有些不太樂觀。急性腦梗塞有一種比較罕見的後遺症,就是除一些本能性的神經反射和代謝能力之外,包括對自己存在的認知能力完全喪失,持續不可逆昏迷。在醫學上我們稱之為植質狀態,也就常說的植物人。病人現在就是這個情況。”
植物人?
望着病床上一動不動的師傅,李熠目光中頓時露出了無盡的敬佩。
該說不說。
師傅這一次的創意簡直是妙極!
正當醫生想要進一步解釋病情的時候,李熠伸出了手,止住了他接下來的話。
“住院費和急診費現在是不是還沒算呢?”
“啊……對。當時病人是村民送來的,沒有人願意墊付,沒辦法我們院急診科墊付。算下來,一共是一萬……”
“別說了,我沒錢。你們****嗎?”
李熠的話彷彿是洪水猛獸,
將醫生給嚇了一跳。
“小夥子,我們是正規醫院。”
“那你知道不正規的機構聯繫方式么?”
李熠抬起頭,對着醫生淡淡一笑。
這年頭,醫院裏面的奇葩不少,年富力強的大夫也算是個有見識的。
略一思量,便低聲道:“你要是非得想,倒是也有。只不過小夥子,方法還是很多的,捐贈器官對你的身體造成的影響是終身的,你要考慮清楚。”
“誰說我要賣腎了?”
李熠伸手一指,指向了病床上的李青山:“賣他的,他現在不是植物人嗎?割個腎,既能把病給治了,又對他沒什麼影響。反正他都六十多了,這個東西也不怎麼用。”
李熠說著的時候,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李青山的那張老臉。
如果是平時,脾氣火爆的李青山這個時候應該已經跳起來,拿着拖鞋狂揍自己了。
但是現在,李青山只是平靜的躺在那裏無動於衷。
不知詳情的醫生和護士,此時額頭上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這什麼家屬啊?!
簡直鬨堂大孝!
沒有注意二人扭曲的表情,李熠吸了口涼氣,直接湊到了李青山的面前。
“師傅,差不多得了啊。我都回來了,你還想怎麼樣?”
看着他在病人的臉上亂拍一陣,年輕的小護士看不下去了。氣呼呼的將他的手剝開,厲聲斥道:
“請你注意一點!你師傅他是真的腦梗塞,要不是處置及時,恐怕現在你見到的已經是他的遺體了!”
李熠愣了一下。
隱隱的,他有些心慌了。
和以前不同,這一次……好像有點太真了。
想着,他將信將疑的抓住了李青山的脈門,感受到脈搏確實微弱如遊絲,他神色一凜。
“師傅,我回來的時候在車站遇到了靜慈庵的施靜師太,她還俗了。”
床上的李青山毫無反應。
不死心的李熠直接從兜里掏出了煙,拿出打火機。
“醫院裏不讓抽煙,裝了這麼半天憋的挺難受吧?”
床上的李青山不動如山。
李熠開始慌了,他惡狠狠的湊到了師傅的耳邊,道:“臭道士,別跟我開玩笑!你要是真成植物人了,回頭我就把春花送給山下的鄉親。你也不想你萬般寵愛的春花,自己去抓老鼠吃,被林子裏的野貓按在樹叢里強行造小貓吧?”
床上的李青山,依然沒有反應。
“師傅……”
看着對外界刺激一點反應也無的老道,李熠愣住了。
一旁的醫生搖了搖頭,將住院繳費單放到了他的身旁。
隨着病房的房門關閉,李熠仍然瞪着眼睛,石化般的盯着病床上的師傅。
啪嗒……
許久許久,一滴豆大的淚水在潔白的床單上綻放出了一朵暗花。
李熠小時候體弱多病。
六歲那年,他的父母不知道從哪兒聽了迷信,說是八字輕的孩子只要出了家離了父母,就不會再害病。
於是,兩口子就將小李熠送到了道觀當了個俗家弟子。平時正常上學,每到寒暑假期就去道觀修行。
八歲那年寒假,他的父母因為車禍意外去世。
家裏親戚沒有一個願意收養他這個拖油瓶,得知了他的情況后,李青山就跟民政局提交了領養手續。
這麼多年來,師徒二人一直相依為命。說是師徒,其實跟父子也沒什麼差別了。
現在。
看着病床上面色灰暗的師傅,李熠只覺得腦子裏不斷的在轟鳴着。
想着過去十幾年間和師傅一起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眼淚不斷的凝結,墜下,打濕了那一片的床單。
雖然平時和李青山爺倆相愛相殺,但不可否認的一點是;這個總喜歡招搖撞騙,跟山下小寡婦老娘們口花花的老道,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
淚水不斷分泌,讓李熠的視線變得模糊而扭曲。
就像是躺在湖水裏一樣,整個視界都變得波光嶙峋。
然而就是這個時候,李熠突然發現那扭曲的視線里,出現了一些異樣。
帶着疑惑和煩躁,李熠擦乾了眼淚。
視界清晰了。
連帶着一起清晰的,還有那幾行扭曲模糊的字跡。
【李熠】
【體魄:7】
【心神:12】
【技能:未檢測】
努力的用餘光觀察着突兀出現在視界左上角的字跡,李熠哽咽出了聲。
這是什麼情況?!
幻覺?
他使勁的甩腦袋,揉眼睛。
但不論他如何,那幾行金色半透明的字跡,都雷打不動的呆在視界之中。
抓着頭髮,李熠張着赤紅的眼睛,看向病床上的李青山。
“師傅……你趕緊睜開眼睛,告訴我這到底都是什麼情況啊!”
李青山自然不能回答。
但是看着師傅那張熟悉的臉,一段記憶忽然在李熠的腦海中湧現。
小時候的李熠有些多動,總是不能夠安靜下來。
於是有一天,飽受多動症熊孩子困擾的李青山,將老君殿裏正在拆家的李熠拎到了卧房。
用戒尺逼着九歲的小李熠打坐入定。
事實證明,這確實是個好方法。自從習得打坐入定靜觀己身之後,李熠的性子確實安靜了不少。
這麼多年來,每當臨近大事心中緊張,或是心煩焦慮之時,李熠就會找個沒人的地方打坐。
現在,被視界中那莫名其妙的字跡弄的心煩意亂,李熠默默的將身子靠在了病床上,雙手抱住了膝蓋。
打坐無定式,只需心安寧。
眼觀鼻,鼻觀心,心觀自在。
漸漸的,李熠臉上的焦躁平靜下來。
恍惚中,他進入到了一個玄妙的世界。
整個世界都化作了虛無,而他自己則化為了一滴懸在虛無中的水滴。
無妄無我,波瀾不驚。
……
當李熠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
看着窗外泛起的魚肚白,李熠不由得一陣詫異。
他從來沒有試過入定這麼久,在此之前他打坐入定持續的時間最多也就是四十分鐘左右。
打坐入定,其實就是摒除雜念,專註自身的一種方式。
它並不是像睡覺那樣簡單,當人達到入定狀態時其實是清醒着的,需要不斷的去克服亂七八糟的雜想,不去理會那些意念中隨即產生的幻象,專註於靜觀自身。
想要長時間維持這種狀態並不容易。
但是長時間的入定帶來的效果,也同時讓李熠感到詫異。
這兩天路途奔波,以及情緒極度激動之下積累的疲乏,經過這一夜的入定一掃而空。
就像是極度自律早睡早起了一個星期一般,整個腦海中一片清明。
飛蚊症一樣的幻視還在。
只是上面的內容,和昨天相比發生了一絲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