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神遊

X市，第一中學。

空落落的宿舍里，陸離神情萎靡，仰面躺在床上。

他目光所觸及的天花板上，彷佛空間都在扭動，逐漸變形。

他猛然握拳，以手背捶打額頭，想要使自己清醒一些。

然而，終究是徒勞，他只感覺頭腦里，似乎被水泥漿灌滿，隨着時間推移，越發頭腦昏脹，意識斑駁，彷彿大腦即將脫離自己而去，陷入泥淖。

他明白，自己似乎是發燒了，從未有過的嚴重發燒。

“上午的課，看來是上不動了……”陸離努力振作精神，在頭腦里想着，隨即，沉沉地合上了眼。

……

一股熱風，自幽暗的窗戶吹進來，這令陸離非但沒有感覺到溫暖，反而頓覺更加冰寒，他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

一種沉重的感覺自頭腦向全身傳遞，不一會，他的身體也沉重粘滯起來。

漸漸地，他的意識和身體都不再受控制，而是似乎在向著虛無的黑暗墜落，一種失重感，令他心跳加速。

這種狀態持續了大約十五分鐘，接着，隨着他的心跳越來越快，一絲微弱的意識被奪了回來，在那絲意識的主導下，他想要睜開眼睛。

突然，陸離置身一片純白世界，有光芒自遠處閃動，令他目眩，在遠處的光影中，有朦朧的聲音傳來，似乎是一群人的吵嚷之聲。

陸離想要看清純白光影后的景象，他朝前走去，但腳下空蕩蕩的，身體也變得飄蕩起來，有種踩在棉花堆上的感覺，他控制身體，接近那團光聲聚合之地。

“雅婷，你這新手機真漂亮。”

“小胖，今晚翻牆去網吧，我請你通宵！”

“這道題好難啊！”

……

隨着各種聲音逐漸清晰傳來，白色光影就如同瞬間活了一般，一幅幅畫面展現開來。

白色光影逐漸立體化，陸離吃驚地發現，這景象再熟悉不過了。

“這是，高二208班的教室情景！”陸離疑惑，自己明明在宿舍躺着，怎麼就到教室了。

他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同桌陶三正津津有味地偷看小說，似乎沒有注意到他。

“陶三，你給我請假了沒？”陸離說著，就用手拍向陶三的肩膀。

可隨着手落下，陸離震驚了。他的手竟然毫無凝滯地透過陶三的肩膀，就好像穿過空氣一樣。

陸離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雙手，又看看陶三，然後看向周圍。

“這難道是做夢？”

陸離微微鎮定心神，思索着這一切，“可是，這夢境也太真實了吧。”他輕輕打了自己臉頰一下，的確有種虛無縹緲的感覺，不像現實中的觸感。

“這真是夢嗎？這也太詭異……”

在陸離看來，夢境不會如此清晰完整，此刻周圍的一切，映入眼中，分明就是現實的教室場景啊。陶三臉上猥瑣的笑意，班長臉上成片的青春痘，每一個同學的表情、聲音和活動，都是鮮活連續的。

“這是夢境？這怎麼可能是夢境？這到底怎麼回事？”

陸離正想着，突然，一個曼妙高挑的身影自教室外走進來，徑直朝自己方向而來，愣神間，已到面前。

陸離下意識想讓出路來，然而，黎夢潔像沒看見他一樣，猛地將身子湊過來，那高高突起的胸脯，就如同兩座小山，彷佛重若千斤，一股壓迫感逼近。

陸離瞳孔一縮，身體僵住，呼吸都急促起來，然而，

那兩座小山，以及緊接而來的白皙清純的面孔，都一瞬間透過陸離而去。

陸離抿抿嘴，咽了咽口水，似有回味之意。

然而，稍一回神，陸離只覺恐懼，一種不好的猜測縈繞內心。

“怎麼，難道我已經……”陸離不敢想下去。

孔老夫子都不語“怪力亂神”，陸離自然也不相信鬼神之說，然而，發生的事情卻讓他不能不聯想到這些。

陸離開始神情大變，大聲吶喊起來，狂亂揮舞手臂，然而，他的存在就如同空氣一般，被其他同學完全無視。

“不……”

過了十多分鐘，陸離才最終無力地癱坐下來。

此時上課鈴響起，黑板前，高二208班班主任王立志眯着閃動精芒的小眼睛，仔細打量教室。

“陸離哪去了？”王立志用手扶了扶眼鏡問道。

陶三聞言，收起了猥瑣的表情，緩緩站起身來，回道：“他感冒不舒服，回宿舍休息去了。”

王立志聞言，微微點頭，示意陶三坐下。

“高二是打基礎的關鍵階段，不要隨意缺課。”

王立志說完，自顧自地在黑板上寫着知識點。

……

陸離頹然失神地朝窗戶走去，竟沒有阻擋地穿了出去。窗外是三樓陽台，他走過陽台邊緣，一步踏出，穩穩站在了空中。

“原來鬼魂可以無視空間阻隔。”陸離凄然一笑，漫無目的地朝校外走去。

……

東河邊上，楊柳依依，河裏碧波粼粼。

河岸邊，一群老頭在打着太極，一群小販在叫賣商品，兩群人仿若兩個世界的人；一邊是不愁溫飽，追求精神滿足的人；一邊是滿臉風霜，為了物質努力求生存的人。在這些謀生的人群里，有一類人或者介於二者之間。他們一方面求溫飽，另一方面在精神上也得到些虛妄的滿足，他們便是——算命先生。

陸離飄至一個小販的攤前，攤子上掛着各式各樣的帽子，他看了一會，相中一個黑色鴨舌小帽，想用手去拿，卻怎麼也觸及不到。

“這頂帽子很適合我家老頭啊。”陸離略帶些遺憾地收回手。

“可惜，我再也不能為他做點什麼了，哪怕是買一頂帽子當做他的生日禮物。”

陸離想着，很傷感。他現在的這種存在狀態，雖然能看到現實世界中人們的種種活動，但是，他卻被永遠排除在外，不能干預分毫。

“咦？”

就在這時，賣帽小販旁邊的白鬍子老頭髮出疑惑之聲。

陸離扭頭看去，竟然發現這白鬍子老頭正看着自己，他心裏一喜，“難道這老頭能看到自己？”陸離歡喜間，就要上前與老頭攀談。

然而，老頭隨即收回目光，轉而落在手中不停擺動指針的古樸羅盤上。

“今天怎麼回事？這羅盤怎麼有如此強烈的反應，而且竟指向那個方向。”

白鬍子老頭眼中顯出疑惑，嘴裏嘟囔幾句，又看向陸離所在的方位。

陸離湊近他，向他打招呼，可是老頭沒有絲毫反饋，反而是他手中的羅盤瞬間飛轉起來，發出了聲聲清鳴。

陸離用手在他眼前揮動，老頭依舊沒有任何覺察般盯着羅盤，臉上逐漸露出驚恐。

“他也看不到我。”陸離失望搖頭，把注意力放在指針不斷旋轉的羅盤上。

沒等他進一步靠近羅盤，白鬍子老頭突然一把將羅盤拋開，慌張地收拾地攤，起身逃離。

“大白天見鬼了！”白鬍子老頭肩扛小布袋，一溜煙逃沒影了。

陸離愕然。“他到底看到我沒有？”

此時，地上的羅盤，還在翻滾，指針不停旋轉。

一旁賣帽的小販也是一臉愕然，直愣愣看着丟下羅盤跑遠的老頭的背影。

“這老傢伙咋回事？吃飯的傢伙什都捨得這樣丟了？”小販一邊說著，一邊撿起羅盤打量。

“哎喲，這羅盤壞了吧，咋轉個不停？難怪小老頭扔下就跑，難道有什麼邪性的原因？”小販一邊嘀咕，一邊撓撓後腦勺，隨即將這羅盤扔向東河中。

陸離不去理會太多，沿着東河漫無目的走着……

與此同時，第一中學的宿舍里，一個青年靜默的身體驀然抽動了一下，繼而彈跳坐立而起，緩緩睜開眼睛。

這青年正是陸離，在他睜開眼睛的一瞬間，他的頭腦里立即湧入大量信息。

“啊！”陸離感覺頭痛欲裂，不禁發出一聲慘叫。

良久，陸離緩過一口氣來，打量四周。

“這裏是哪兒？是宿舍？”

陸離滿臉疑惑。

“難道真的只是做了個夢？”陸離努力拍打腦袋。“太真實了吧！這到底怎麼回事？”

陸離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簡單地做了一場夢。在他看來，這一切反而更像是靈魂出竅。

“對了，剛才發生的一切，簡直就是靈魂出竅。”陸離暗自想着，似乎找到了最佳的解釋。

沒等他繼續想明白，只聽得下課鈴聲響起，沒過幾分鐘，門外傳來陶三猥瑣的笑聲。

陸離起身，與進門的陶三對視一眼。

“陸離，我已經幫你請假了，你怎麼報答我。”陶三看着陸離，期待地等着陸離的回答。

“請假？請你娘的腿。你那也叫請假？王立志不問，你估計都把這事忘到天上去了。”陸離心中暗想，並未發作出來。“你要什麼樣的報答？”陸離頭腦昏沉，問道。

“走，請我吃兩個炸雞腿。”陶三舔了舔嘴唇道。

陸離感覺渾身難受，將手發在頭上，立即感覺到火熱。他沒有多加理會陶三的話，擺擺手說道：“下午繼續幫我請假，事後我請你連吃三天雞腿。”

陶三聞言，眼冒精光，連連表示一言為定。

陸離不再耽擱，獨自從二樓宿舍走向醫務室。

穿過籃球場的時候，陸離眼中的球場地面都在起伏扭動，他感覺口乾舌燥，頭暈目眩，苦苦支撐，一步步往前走。

後來是如何到的醫務室，陸離也記不清了。他只記得醫務室的醫生大姐給他量了體溫，然後就是一頓嘮叨。

“喲喂，都燒到快40℃了！你怎麼現在才來……”

按一貫的操作，醫務室的醫生給他打了退燒針，還在他的後腦勺、後背、腳肚子等地方放了幾瓶冰水降溫。

陸離醒過來已經是下午4點多了。

他一睜開眼睛，就發現班主任王立志小眼睛眯着，正盯着他。

陸離看到王立志，心裏有些驚訝，他跟這個中年禿頭男不是很熟，畢竟他是分班后，才轉到208班的，對王立志沒有很深的了解。不過，王立志對陸離也正在不斷熟悉了解。

王立志將手在陸離頭上探了探，說道：“退燒了，休息好，明天繼續上課。”

原本陸離還在感激於王立志手探他頭的關切，但王立志要求他明天上課的話語，立即將那些感激驅散了。

“小氣的禿頭男。”

陸離心裏暗罵一句，以微弱的“嗯”聲答覆王立志。

傍晚時分，陸離的好友黃攀急匆匆趕來，打了些熱水讓陸離把葯吃了。

黃攀是陸離的發小，兩人初中時同在鎮裏上學，形影不離。中考後，二人都考上了市一中，分別在不同的班級里，但是二人的友情依舊深厚，無話不談，共同設立了考取京畿大學的目標。

陸離把自己那如同夢境，但又似乎是靈魂出竅般的情況向黃攀訴說，然而黃攀只是說他發燒，腦子燒出幻想來了。

儘管好友黃攀也這樣說，但是陸離依舊堅信，那一定不是夢境或是發燒后的幻想。

陸離暗自決定搞清楚這件事。

他突然想到，白鬍子老頭的那個羅盤。他記得賣帽子的小販隨手將它扔到了東河裏，但是不巧的是，受到東河岸邊草木阻攔，那個羅盤好像沒掉到水裏。陸離認為，只要能找到那個羅盤，就能驗證他不是做夢，也不是憑空幻想。

以陸離住校生的身份，不到月中是出不了校門的，所以，他找走讀生董建借了出門卡，趁着晚飯點的空當，跟隨走讀生的大部隊混出了校門，快步走向東河。

陸離走着，只感覺雙腿發軟，估計是因為一天沒好好吃飯的原因。

走到東河邊，除了稀稀疏疏的行人，已經看不見打太極的老人和謀生計的小販，陸離遲疑着，朝記憶中羅盤落下的河岸尋去。

不久，在草木叢中扒拉一陣后，陸離雙手顫抖，緩緩拿起了一個東西。

回到學校，陸離將一個古樸的羅盤往桌上一扔，整個人萎靡地躺倒在床上，再次愣愣盯着天花板。

簡陋的宿舍頂上吊著一個白熾燈，昏黃的燈光灑落下來。

古樸的羅盤在燈光的映照下，散發著滄桑意蘊。

此時，陸離一動不動躺着，內心充滿了疑惑以及強烈的震驚。

如果沒有找到羅盤，陸離肯定就死心，只能勉強接受一切，並歸於是自己發燒后做了一個夢。然而，現在桌上的羅盤讓他更加確信，他經歷了一場奇異的靈魂旅行事件，或者確切地說，他更願意將其稱為——“神遊”，也就是形體不動，而精神或者意識超越了肉體的束縛，進行了某種超越空間阻隔的遊歷。在他看來，靈魂旅行固然是解釋神遊的一種說法，但神遊的本質與內核卻不一定與之完美重合。畢竟，靈魂是虛無飄渺的，而靈魂的本質的探討，更是讓人費解的。

當然，陸離更願意用“神遊”來命名自己所處的奇異狀態，也是存在些許覬覦之心的，那便是他想再次回到那種狀態下，甚至最終探索掌握隨意運用這種能力的方法。

陸離越想越是興奮，身體有點不自覺抖動起來，不知是因為太興奮還是太虛弱的緣故。他努力回想當初出現神遊狀態時的場景和條件。

可是這種狀態是偶然出現的，也是在他十七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經歷，他絲毫沒有頭緒。

儘管他努力調整心態，甚至想調整身體狀態，努力複製神遊狀態時的各種感覺和姿態，但是，最終都是徒勞，那種神遊狀態始終未出現。

陸離的心漸漸墜入冰窟，本來高燒剛退去，身體還很疲乏，這麼折騰一番，他越發感覺睏倦，於是服用了一些葯后，便蒙頭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