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翡
新翡,傍晚,泊萊河東岸
橫貫河岸的蒸汽河壩不斷律動,黑色河水沸騰翻滾,從中升起蒼白的濁氣。
此刻雖是傍晚,但是新翡少有日光,所以顯得死氣沉沉,高聳的鐵塔矗立在城市四角,燈塔上的探照燈吐露光芒,檢視着下方黑壓壓的城市。
鐵塔之間連接着鐵網,其間偶爾電光閃爍。
這種由名為“紅水銀”的礦物所驅動的事物,成為新翡抵禦外界的憑藉。
與其說是城市,倒不如說新翡是一處錯綜複雜的堡壘,或者說監獄。
索倫沿着街燈前行,他的神情稍有嚴肅,身上並未穿着神甫裝束,而是替換成一套質地厚實的灰色風衣,右手袖子依舊寬大,藏匿着之前存放的火銃。
新翡外城區的街道上,像他這般裝束的人,並不算少。
畢竟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
“號外號外!”
叫賣報紙的男童在街道上奔跑。
索倫感覺自己被撞了一下,低頭一看,那個撞到他懷裏的報童,朝索倫露出滿懷歉意的微笑:
“對不起……先生,買一份《大賜福報》吧。”
索倫思考片刻,從口袋中掏出僅存的硬幣,放置到男孩的手掌中。
“願大賜福祝佑您!”男孩的眼神一亮,從腰間的報筒中抽出報紙,隨後他從口袋中取出幾顆糖果般的零食,將它們一股腦塞到索倫手中。
男孩露出一嘴白牙,擦着頭上的汗珠,隨後繼續奔跑,朝着街道上的行人發出叫賣的聲響:
“號外號外,七號聖禱處遭受廢土野狗襲擊,鬣狗幫十六人皆數捉拿,號外號外!”
索倫看了一眼報紙上的新聞:
《高額賞金狂徒‘黑牙’落網!》,在訊息的中心,是一張黑白的照片,正是索倫所抓獲的鬣狗頭目“黑牙”。
索倫簡單地翻閱着手中的報紙,都是些瑣碎的案子和訊息:
“萊茵河船夫被鎖喉,其後事件讓人落淚!”
“震驚!知名作家徒手攀爬三十三樓,只為毒殺競爭對手!”
“鐵浮屠爭霸賽即將開賽,獎池累計兩百萬酬金,報名方式……”
索倫將報紙捲起,丟到路邊的垃圾箱中。
索倫撕開糖紙,將裏面的東西丟到嘴裏,這是新翡最近流行起來的小點心,米果般的事物上面灑滿了海苔般的碎屑,咀嚼起來口齒留香。
不過有了剛才的經歷,索倫更改了行進路線,沿着街道一側的陰影中前行。
在某次冰冷漫長的核冬天後,舊的世界幾乎被完全殺死,廢土上是席捲的黃沙。
而新翡就是廢土中的一處綠洲。
人們發現在這裏發現嶄新的能源,啟動棄用的蒸汽,在翡冷翠的廢墟上,重新建立嶄新的城市。
於是便有了新翡。
新城,也預示着這裏的動亂,這所城市,並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安全。
詭異而神秘,其間暗潮洶湧。
這是索倫來到這個新世界后最大的感受。
穿過兩條街道,索倫來到街角的一處櫥窗旁,他神色如常地敲了敲櫥窗旁邊的金屬牌,從牆壁的暗格中露出一隻眼睛:
“朋友從哪裏來?”獨眼隔着櫥窗上的鐵欄杆,警惕地注視着面前的索倫。
“丁香花開的地方。”索倫開口與面前之人對着某種暗號。
咔啦咔啦——
紅色磚石構成的牆壁出現怪響,從中露出一道暗門。
“進來吧。”從暗門內傳出尖細的聲音。
索倫跟隨着前人的腳步,側身穿過狹長的過道,來到狹窄的房間。
房間中放置着一把椅子。
漆黑的金屬柵欄將遮擋在索倫的面前,在柵欄的兩側隔着厚重的紅色幕布,頭頂汽燈噴吐着幽暗的火焰,房間之中依舊晦暗。
佝僂的侍從接過索倫手中的禮帽,將帽子掛在角落的衣架上,倒退到黑暗深處。
“你來了……”
黑暗之中響起沙啞的聲音,幕布的另一側出現深邃的人影。
“下午好,悼死鴉。”索倫朝着人影開口說道。
“下午好,伯勞。”
“這是捕獲的名單,囚犯我已經押到治安所了。”索倫從懷裏取出一張寫滿字跡的名單,隔着紅布塞入了欄杆之中。
“嗯。”從幕布當中推出一隻鼓鼓囊囊的錢袋。
索倫打開錢袋,清點其中的錢幣,金色的錢幣十個一組,被黏連成十九個小組,索倫不動聲色地皺起眉毛:
“朋友,這數目不對吧?”
“十六個人,總共四萬八,扣掉你六成的稅,以及兩百塊的中介費,剛好還剩一萬九……最多再給你加三百,你出場的費用,這部分不收稅。”沙啞的聲音從幕布對面傳來,隨後從幕布中伸出一隻蒼老如樹皮的手,推出三枚金色的硬幣。
“朋友,你這麼做,讓我很為難啊,你們收這麼多,我這個見習神甫就做不下去啦。”
索倫捻起枱面上的三枚金色硬幣,丟到眼前的錢袋中,他的心中稍有不悅,但卻不好發怒,只得讓語氣稍微輕鬆一些,朝着幕布對面的人開口說道,
“你就不能通融通融?”
“通融?你知不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麼!”
幕布對面的男人忽然發怒,用拳頭敲擊桌子,發出沉悶威嚴的聲音,朝着索倫開口說道:
“聖禱室三分之一的聖光量,你就分給那些暴徒,還有那個小姑娘!”
“活着的人才更值錢,城市的人口最近已經出現紅線了,你不是不知道這件事。”
索倫開口回應道:“我們需要人手,哪怕只是野狗。”
“可是聖光的補充需要時間,現在這種情況,你讓我上哪去找那麼多的聖徒到新翡來銘刻……
你應該知道,聖禱室存在的意義,就是銘刻這些聖光。”
隨後幕布對面的聲音發出有些冷漠的話語:
“你不如任由那些人去死,反正廢土上的野狗無窮無盡。”
索倫朝着幕布開口說道:“這樣的事情我做不到,他們理應得到審判后,再得到相應的懲罰。”
幕布對面的老人嘆了口氣:“你這樣想也沒有錯,從我個人的角度來說,我非常認同你這樣的行為,畢竟在這個世界上,能夠像你一樣遵守規矩的人已經不多了。”
“我很欣賞你的所作所為,你的信念和意志會得到信眾的認可,從信仰者的角度講,你是合格的。”
“但是規定就是規定。”
“好吧。”索倫稍有失落,不再計較得失,將錢袋的封口紮緊,鄭重放入口袋,起身摘下自己的禮帽,準備離開,
“如果還有出場的費用,記得告訴我,你知道我住在哪。”
“在此之前,交出你的聖徽,由於多次被投訴,你現在不再是見習神甫了,很遺憾,索倫。”
男人發出有些遺憾的聲音,
“你的見習勳章,我們需要暫時剝奪。”
“……我知道了。”
索倫沉默片刻,他的眼帘稍稍低垂,從內襯中摘下教會的聖徽,他將徽章推到幕布之中,並未表露出任何悲傷難過的神情。
“但是我並不會為此而感到後悔。”
“你有美好的初衷和品質,這是很多人都需要學習的,但是……”
蒼老的聲音再次嘆了口氣,隨後下達了逐客令:
“祝你好運,伯勞鳥。”
“祝你好運,悼死鴉。”索倫稍稍抬起自己的帽檐,原路走出狹窄的暗室。
來到街道上,索倫大口吮吸着機油味道的空氣,將手掌插入錢袋所在的口袋,繼續沉默前行。
他繼續自己的步伐,穿過幾道凱旋門般的關卡,從冷寂肅穆的外城區,來到繁華的商業城區。
貝克街。
好運角。
空氣中佈滿了油膩的肉香,街道上的行人比外城區更多,壓抑的氛圍在這裏一掃而空,連索倫也不禁稍有放鬆。
手持利刃的小丑在踩球舞蹈,逗得圍觀群眾哈哈大笑。
身着紫色兜帽長袍的吉普賽人在簡陋的帳篷里,為行人算着塔羅運勢。
這裏雖然有些凌亂,但是也充滿更多煙火氣息。
索倫從街道走過,兩側是各式各樣的門店:
“特拉福俱樂部”。
“血之哀煉金店”。
“221B偵探事務所”。
……
索倫路過兩旁的店面,隨後在街道的拐角稍稍駐足,抬頭看着不遠處喧囂的街道,一家店鋪正在盛大開業。
“金陵牛郎館”。
這裏什麼時候多出了一家這樣的店面?
索倫壓低禮帽,鑽入一旁的巷子,來到一家鐘錶店前。
看着眼前佈滿齒輪和指針的牌匾,索倫揉了揉面頰,讓冷漠的面孔上擠出笑容,他推門走了進去。
店裏沒有任何客人,看起來生意有些慘淡,不過這樣的地方,總有老顧客上門。
雖然不會虧損,但也的確賺不到什麼錢。
牆壁上掛着被擦得光亮的蒸汽擺件,還有一些機械和工具。
門店面積不大,但已經是索倫能夠租來最好的店鋪了,最起碼讓他在新翡這座城市,留下屬於自己的立足之地,能夠讓他多待上一段時間。
他需要在這裏待着,因為這裏有最好的醫生。
索倫撞到頭頂的風鈴,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雙黑色的小皮鞋,皮鞋的主人有一雙修長的腿,正半跪在木製的地板上,女人的身姿露出一半,上半身則在雜物間裏做着打掃的工作。
“歡迎光臨……索倫你回來啦!”梳着棕色麻花辮的女僕從雜物間迷茫探出頭來,可是當她看到索倫的模樣,圓形的眼鏡片下是遮掩不住的驚喜。
她大呼小叫地丟掉手中的抹布,從地上跳了起來,三步並做兩步,朝着索倫飛奔過來,卻被腳下的水桶絆到,整個人朝着索倫飛了過去。
“哇呀!”
索倫扶住瑪雅的肩膀,然後將她重新放置地面,令她重新恢復平衡。
“瑪雅,小心一些。”
雖然差點出了洋相,可是這個穿着黑白女僕裝束的少女,卻好似對此絲毫不在意。
“歡迎回來,索倫。”瑪雅將面孔湊到索倫的旁邊,與他進行貼面的禮儀。
“今天沒有去上煉金課么,有完成家庭作業么?”索倫注視着瑪雅,開口問道,“這個時候你應該不在才對。”
“額……煉金老師被藥劑炸了頭髮,給我們放假了。”瑪雅的神情有些尷尬。
“你做的?”索倫臉上露出思索的神情。
瑪雅的臉上露出慌亂:“不是我……我只是在火蜥蜴藥水加了一點硫磺,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她小心地低下頭,隨後悄悄地抬起眼,發現索倫並未有責備她的意思,便攬起索倫的手臂,在他的耳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對了,這個你幫我收起來。”
索倫安靜地聽着瑪雅訴說今天遇到的瑣事,他忽然想起什麼,從口袋當中取出錢袋,塞到瑪雅的手中。
瑪雅接過索倫手中的口袋,掃了一眼裏面的錢:“一萬九千三!”
“你的【辨識】能力還是一如既往地出色。”索倫開口讚譽道。
“你從哪搞到這麼多錢,難不成你去搶銀行了?”瑪雅又驚又喜,隨後踮起腳尖,在索倫的臉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印記。
“我去做了見習,運氣比較好。”索倫見怪不怪地從風衣內側的口袋中取出手帕,然後仔細地擦拭側臉上的烈焰紅唇,朝着瑪雅開口問道:
“螢火怎麼樣了?”
“從昨天晚上一直折騰到現在,才剛睡。”瑪雅的眼帘稍稍低落。
索倫看着面前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女,臉上流露出一絲感謝的神情,他朝着瑪雅開口說道:“謝謝你能抽出時間幫我照看她。”
“我可是要成為你未來老闆娘的人,這都是我應該做的。”瑪雅叉腰,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
看着滿臉得意的瑪雅,索倫忽然有些感觸,他緊緊擁抱面前身着女傭裝束的瑪雅:“謝謝,瑪雅,謝謝。”
“誒呀,你這樣我會不好意思!”
瑪雅的臉上忽然飄起一抹羞紅,像是對這突如其來的擁抱,有些手足無措。
“可我不能給你任何承諾,瑪雅,至少現在……”聽到索倫的話語,瑪雅的雙眼有些黯然。
“咳咳咳!”
索倫的話語尚未說完,便從閣樓上方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索倫將身上的外衣脫下,露出下面的內襯馬甲,隨後將手中的風衣交由瑪雅手中,朝着瑪雅連忙說道:
“我上去看看她。”
索倫沿着木製的樓梯朝着閣樓走去,鞋底踩踏在老舊的樓梯上,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
……
帶着呼吸器的少女從床榻上直起身,她生得一頭白髮,面色也猶如紙張,像是患有白化病一般。
可是她並不只有白化病。
她狼狽地摘下臉上的呼吸器,用蜷曲的手指扣着自己的喉嚨,奮力地咳嗽着,從她的喉嚨中嘔吐出殷紅的血。
在羸弱少女的面孔和手臂上,佈滿連成片狀的瑩綠色顆粒,如同交錯的鱗片。
這是廢土上常見的灰鱗病,如果不及時治療的話,患者最後會如風化的石雕般化成塵土。
而少女身上的灰鱗病,是某種未知的變種。
“別過來!”
少女看到踏上台階的索倫,發出沙啞的尖叫,她用手指遮擋滿是鱗片的側臉,可是胸腔中的痛苦卻讓她感到呼吸困難,她不住地戰慄着,整個人痛苦地蜷縮在床上。
索倫修長的身形在矮小閣樓里小心穿行,來到名為螢火的女孩旁邊,握住女孩妄圖阻攔的手,隨後用手掌輕輕敲打她的脊背,令她吐出喉嚨中的血污。
“會……感染……”
螢火沙啞地朝着索倫開口,卻被索倫強硬地戴上了呼吸器,病床旁邊的水銀泵指數緩緩上升,空氣開始在女孩的喉嚨內循環。
“深呼吸!”索倫輕撫少女的脊背,瘦弱的脊背上能夠感受到嶙峋的脊骨。
女孩開始能夠呼吸,卻依舊呼吸急促。
見到螢火當下的變化,索倫打開床腳擺放的藥劑箱,開始熟練地配備藥劑,隨後捲起女孩的袖子。
女孩羸弱的手臂上佈滿了針孔。
“閉眼,不會痛的。”索倫溫和地開口,將針頭刺入螢火的血管,緩緩推動着注射器。
少女順從地閉上雙眼。
隨着藥劑逐漸注入女孩體內,她的呼吸開始逐漸變得平穩起來。
索倫將少女重新放置在枕頭上,為她蓋上了被褥。
剛才還在痛苦之中掙扎的少女,此刻在安定藥劑的作用下,已經呼吸穩定,陷入沉睡。
索倫抬起頭,注視樓梯口處,滿臉焦急的瑪雅,朝她開口說道:
“放心,她現在沒事了。”
索倫輕撫少女的面頰,隨後轉頭望向了瑪雅,朝着她開口問道:
“我們……還有多少錢?”
“算上今天收入,加起來應該不到十萬,你可能要有十次像今天這樣的好運氣,才能夠滿足那個安德勞醫生的需求。”
瑪雅的話語有些躊躇:
“那個蹩腳醫生說,他可以近期準備手術,但是我們的錢還遠遠不夠。”
“如果不能準備手術的話,我們只能暫時先用綠劑先頂着。”
“可是這種葯也不能根治,只能延緩痛苦。”索倫看着腳下的藥箱,裏面放置着銀灰色的試管,其間存放着瑩綠色的藥劑。
“那我們……怎麼辦……是不是沒辦法……”
瑪雅的臉色有些失落,彷彿在一瞬間變得有些脆弱,她踱步來到索倫的身邊,在他面前跪坐下來,將額頭貼在索倫的懷裏。
“我們一定會有辦法的對不對……螢火她肯定不會有事的。”
她自問自答,可是卻又好似在不斷安慰自己。
“是的,她不會有事的,我保證。”索倫抬起脖頸,仰頭注視頭頂搖曳的燈火,如此承諾道,“一切還有我。”
“鐺啷啷——”
下方的店面傳來推門的動靜,有人撞到門口懸挂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