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第4章 第四章

李綏安從醫十幾年,算上從本科到讀博見過的案例,紀阮這種調音能聽吐的也屈指可數。

他幾乎是從椅子上彈起來的,連聲招呼:「莉莉,莉莉!快!嘔吐袋!」

莉莉也沒見過這種陣仗,手忙腳亂在抽屜里翻出嘔吐袋,跑步前進塞給紀阮。

沒想到紀阮看着柔柔弱弱,心理上卻很要強,手裏攥着嘔吐袋硬是強忍着不願意在外人面前吐出來。

忍得臉色青白,肩脊也在顫抖,他好像覺得,任何難受都只需要緩過一陣就能好。

可這哪裏是忍得住的,後來連李綏安也看不下去了,輕聲道:「吐吧,孩子……」

莉莉也小心翼翼伸出手,在紀阮背上很輕地拍了拍。

這一下的力道像落下最後一根稻草,紀阮脊背瞬間緊繃起來,而後捏着嘔吐袋,「哇」一聲吐了。

幾乎是同時,莉莉和李綏安都鬆了口氣。

其實紀阮一直吃得不多,早餐更是因為沒睡好幾乎沒碰,自然吐不出什麼東西,大部分時間都只是因為難受在乾嘔,到後面吐不出來了,就縮在椅子裏喘氣。

他胃裏難受,腦子也不太清醒,昏昏沉沉的恍惚間又好像回到了以前重病,因為劇烈的藥物反應吃了吐吐了吃的日子。

絕症後期的治療苦不堪言,比起掙扎着活在人間,更像是提前被打入地獄歷經折磨。

紀阮只是稍微回想,都會忍不住發出驚恐的戰慄。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隻寬大的手掌覆上紀阮的後背,絲絲縷縷的體溫順着被冷汗濕透的衣料傳遞過來,紀阮才從噩夢中被拉回現實。

他微微偏過頭,顧修義蹲在他身邊,依舊隔着十幾公分的禮貌距離,從莉莉手裏接過餐巾紙遞到紀阮面前:

「沒事了,擦擦?」

紀阮手指僵硬,反應也遲鈍,他覺得自己應該是聽到顧修義的話了,卻不知道為什麼無法做出回應。

顧修義唇角微微抿着,漆黑的瞳孔里只映出紀阮的倒影,不夾雜任何情緒。

他就這麼安靜地等了一會兒,而後垂下眼頓了頓,再看向紀阮時,唇角揚起了一絲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安慰的弧度。

但至少,確實讓他看起來更親切了一些。

「沒關係。」他說。

紀阮茫然地眨了眨眼,眼周的皮膚就被柔軟的紙巾覆蓋,隱約能感受到顧修義指尖的溫度。

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吐得連眼淚都逼出來了。

顧修義擦眼淚的動作和他平時的行事作風一樣利落,沒有任何柔情繾綣的安慰停留,自然也不會讓紀阮覺得兩人過分親密而不適應。

確認紀阮臉上沒有淚痕后,他起身將沾了紀阮眼淚的紙巾對摺,扔進垃圾桶,對莉莉說:「帶他去洗手間整理一下吧。」

莉莉早就看呆了,愣了兩秒才上前扶起紀阮,將他帶了出去。

門合上后,診療室里安靜了片刻,和宋嶺等人僵硬的神態不同,顧修義依舊淡定自若,拉開椅子坐下。

李綏安也坐回診療台前,抽出紙又開始擦汗。

顧修義接過宋嶺遞來的水,單手握着白瓷杯的杯柄,若有若無地抿了兩口,問:「他這樣是正常反應嗎?」

李綏安狂灌兩口水終於恢復了冷靜,向後靠在椅背上:「算正常,調音過程眩暈是正常的,如果反應強烈一點也有可能嘔吐。不過——」

顧修義抬眸。

「怎麼說呢,我見過吐了的,都是很小的小朋友,人生中第一次聽到聲音,被嚇到了才會這樣。紀阮的話……只能說確實體質比較敏感吧。」

顧修義放下手,瓷杯底輕輕抵在交疊的膝蓋上:「是大問題嗎,需要住院嗎?」

「咳,」李綏安掩唇笑了聲,「那倒不用,哪有人來開機調個音都要住院的,回家睡一覺就沒事了。」

「不過你家這小朋友體質確實夠差的,」李綏安晃着水杯感嘆,「也不知道怎麼養大的。」

「我們老闆養大的啊。」宋嶺平靜的語調迴響在空曠的診療室里。

哐當——

李綏安的水又灑了。

「啊?」他顧不上收拾,撐着桌面發出靈魂質問:「你們,不不不是簽合同結的婚嗎?!」

李綏安臉色風雲變化,配合著紀阮十八歲的妙齡,腦海里閃過千百種念頭,不受控制地往刑法邊緣試探。

顧修義瞥宋嶺一眼,抬手撫了撫被水濺到的衣袖,默不作聲把椅子往後挪遠:「我資助的。」

「草。」

李綏安一個後仰躺進椅子裏,咬牙切齒地指着宋嶺:「你這嘴巴啊!」

宋嶺咳嗽一聲迴避視線:「不是我說李醫生,是你想像力太豐富了點。」

李綏安翻了個白眼,扯松領帶,猶豫了會兒,朝顧修義揚了揚下巴:「你怎麼說,真喜歡那小孩兒?」

顧修義回視,眼裏沒有任何情緒:「我為什麼?」

好像他真的對紀阮沒有任何想法,從而對這種荒唐的猜測也無法產生情緒波動一樣。

「你剛才那麼溫柔的安慰他!」

顧修義敲敲宋嶺的椅背:「溫柔嗎?」

宋嶺擰眉想了想:「還好吧……」

顧修義看向李綏安正色道:「他是我未來三年的伴侶,按照合約,我不會做出任何苛待他的行為。」

「不是苛待不苛待的問題。」李綏安總覺得自己看出了點什麼,又整理不出頭緒,思索半天也只能暫時歸為男人的第六感。

他一拍桌子:「我剛才只是濺了點水在你袖子上,你就躲瘟神似的,他都吐了你還幫他擦臉!」

「生病是他的錯嗎?」

顧修義似乎真的很不理解:「而且他十八歲,你多大了?」

「你——」李綏安猝不及防被針對,一口氣噎住差點沒提上來。

他扒着桌子盯着顧修義的臉使勁看,發現確實沒有任何情緒,不由地也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那什麼,」他遲疑道:「你真對那孩子沒意思?他長得那麼好看!」

「……」

顧修義端坐原地,渾身的氣壓看起來已經不再想張口說話。

李綏安栽倒在椅子裏,望着天花板長嘆:「那更壞事兒了——」

「老顧啊,先不說你性格人品算不算個敗類,就單論你這副身家,放眼整個京市,沒幾個鑽石王老五趕得上吧,平時又有多少人往你身邊擠,你其實清楚得很吧?」

顧修義抬眸:「你想說什麼?」

「你資助那孩子讀書吃飯,跟他結婚,陪他看病,對他柔情似水,他十八歲哦,春心萌動的年紀——」

李綏安坐起身,手肘撐到桌面:「你怎麼知道他不會對你雛鳥情節?」

顧修義眉梢微不可查地揚了揚,而後偏過頭,像在思考什麼:

「……所以呢,不管他怎麼想,合約都是要走的,我沒有逼他跟我結婚。」

李綏安撐着桌子站起來:「那他要是真喜歡上你了呢,對你痴情對你付出真心,萬一最後還奮起抗爭呢,不又是一堆爛攤子?」

「……」

顧修義沒說話了,但這一刻的表情才好像是真正有了波動。

他一下一下輕輕敲着白瓷杯壁,似乎對李綏安那番話感到很有趣味。

診療室里驀地變得十分安靜,宋嶺眼觀鼻鼻觀心不說話,李綏安一時半會兒看不懂顧修義的表情。

時間靜靜流淌了半晌,顧修義似乎將前面的一番話都從頭品味了一遍,才不輕不重地開口:

「我沒那麼大魅力,而且——」

他看向李綏安,唇角揚起輕微的弧度:「你覺得他有抗爭的餘地嗎?」

李綏安和他對視着,忽的心裏一動,像有一顆冰滴落深潭,盪起絲絲冰涼的漣漪,等波紋徹底盪開,寒意也爬滿了四肢。

他忽然明白,顧修義一直說的,紀阮是最合適的結婚對象這句話的意思了。

他知道顧修義因為家裏的一堆事需要一個結婚對象,一開始看到紀阮,只以為這姓顧的按照性格選了個乖巧不惹事的。

現在想來,紀阮的孱弱,似乎都恰到好處的合了他的心意。

紀阮沒有父母沒有親人,社會關係單薄,他的一切都可以被顧修義攥在手裏,就算拼了全力也不可能掀出任何浪花。

既沒有抗爭的餘地,也沒有那個本事。

顧修義很卑劣地選了一個脆弱無比的小動物,一個不需要他費任何精力完全掌控的小動物。

要是以後紀阮真的生出了顧修義不希望他有的心思,那有一天他消失了,是不是也不會有人發現?

李綏安被自己的想法搞得後背發涼,「……真狠啊,姓顧的。」

顧修義輕輕搖了搖頭:「你別總往最壞的方向想,實際上只會是三年後他拿錢離開,我得到我想要的,很簡單。」

李綏安很清楚,顧修義這個人雖然冷心冷臉,但周身的氣場一直文質彬彬,這得益於他盡善盡美的待人接物。

如果你保持和他井水不犯河水的交往,那你會感到舒適,至少絕不會有難堪的時候。可如果你寄希望於從他身上得到一絲溫情,那就是悲劇的開始了。

「我看那小孩兒還是挺單純的,」李綏安憑着醫者的良心最後跟顧修義說:「不是奉承你,你的臉加你的錢再稍微對別人好一點,十八九歲的孩子有幾個受得了?」

「我日行一善,今天這一善就送給你,沒想法別去招惹人家,那些拍背摸臉都收起來,勉強還能保平安。」

……

時間將近中午,烈日高懸,門外走廊的整排落地玻璃窗透灑入大片陽光,照得紀阮後頸雪白。

莉莉陪着紀阮站在門外,一牆之隔,顧修義的後半段話悉數傳入耳朵。

她略帶不忍地看向紀阮。

少年垂手而立,微微低着頭,脊背單薄肩頸優美,洗過臉后額發微濕面頰蒼白如紙,就連睫毛顫動的弧度都脆弱無比。

這種模樣讓莉莉一個女孩子都忍不住升起保護欲,從而對裏面說話的人更加氣憤。

剛來的時候,看顧總對誰都又禮貌又紳士,還以為他是個謙謙君子,沒想到他真的和傳言一樣,是個沒有心的人。

即便和紀阮是協議結婚,也不該用那麼輕巧的口吻,將紀阮描述得像個可以隨意搬弄的物件!

莉莉扶着紀阮,甚至不忍心帶他進去。

紀阮不明白這個護士小姐姐為什麼忽然拉着自己不動了。

醫院雖然是冷氣全覆蓋,但背後那麼大一片玻璃窗,陽光穿透進來溫度照樣不低,紀阮被烤得發暈,忍不住問莉莉:「不進去嗎?」

莉莉一雙水汪汪的杏眼一直盯着他,聞言咬了咬嘴唇,猶猶豫豫的,「你……沒事嗎?」

紀阮又熱又暈,耳邊嗡嗡的,壓根聽不清什麼聲音,藉著唇形勉強辨認出莉莉好像在關心他。

他現在是沒什麼事,但要再曬一會兒,可能就有事了。

紀阮抿着嘴唇勉強笑了笑,沖莉莉寬慰地搖搖頭。

這個笑落到莉莉眼裏,儼然一副被傷了心還要強撐着不讓人擔心的模樣。

她瞬間更心疼了,連帶着對診療室裏面說話的人意見更大。

果然,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

一直到調音結束,坐上車去民政局,紀阮都沒弄明白,莉莉為什麼要用那種要充滿同情與心疼的目光看他。

但他太累了,一晚沒睡加上調音的後遺症,讓他昏昏欲睡無暇思考。

一輛車裏加上司機四個人,沒有一個開口說話。

顧修義和紀阮坐在後座,隨手翻看需要處理的文件,看着看着不由自主想到紀阮。

平心而論,他不反感紀阮這個人,甚至覺得他有趣,也正因如此,他才不希望往後會有不愉快的事發生。

雖然紀阮不像李綏安說的那種會隨意對他心動的小孩子,但有些事確實應該再當面交代清楚。

顧修義筆尖在紙面上點了點,不去看紀阮的表情,平靜道:「馬上就要領證了,合約里的內容我再強調一遍。」

「第一,我們是公開結婚,不久后,所有人都會知道你是我的合法伴侶,某些特定場合會需要你陪同出席。」

「第二,合約期間,不可以對其他同性異性有任何曖昧接觸,這點對我也一樣。」

「除此之外,不惹事,不鬧事,也不要生出不該有的想法。」

……

宋嶺聽到後座的動靜,忍不住回頭,他家老闆正冷靜地向紀阮一條條強調合約內容。

而紀阮坐在一邊,垂着頭,長睫毛覆蓋眼底看不出情緒,整個人卻顯得單薄落寞。

剛才莉莉發短訊告訴他,顧修義和李綏安的談話紀阮在門外全聽見了!難過得差點哭出來!

現在他老闆又這麼冷漠地交代規矩,這不是戳人家心窩子嗎!

宋嶺於心不忍,卻又不敢貿然開口,只能在副駕駛小心觀察後面的情況,干著急。

「最後,三年後合約到期,拿錢安靜離開,是最好的結局。」

顧修義交代完最後一條,不緊不慢地看向紀阮,少年小小隻靠着車窗,沒有立刻回應。

顧修義沒有逼他,耐心地給了一點時間讓他反應。

紀阮是在四道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時,才發現顧修義好像在和他說話。

離開醫院前李綏安特意交代了,新的體外機不要關,戴着多適應適應。

可這個新的小東西比以前那個昂貴很多,也更加清晰靈敏,紀阮一時適應不了又累得要命,上車后悄悄關掉了。

顧修義說了什麼他完全沒聽見。

紀阮暗暗感受了下現在的氛圍,應該是說了很嚴肅的事,只是他狀態實在差,稍微琢磨兩下太陽穴就突突地跳,一點不想再動腦子。

紀阮嘆了口氣,揉揉眉心,悄悄摁開耳蝸,朝顧修義扯出一抹笑:

「不好意思,我有點沒聽清。」

他面色蒼白,眉眼疲倦,困得眼睛通紅,靠着車窗都看上去搖搖欲墜。

宋嶺在前面看着都替顧修義覺得罪惡感爆發。

這可憐的唇角,落寞的神采,泛紅的眼眶,怎麼看都是難過得不行還在強裝微笑啊!

宋嶺急切看向顧修義,果然這種情況下,他那個向來沒有感情的老闆好像也被紀阮的臉色驚到了。

下頜狠狠緊繃了一瞬,而後偏頭看向窗外。

氣氛就這麼凝滯了半晌。

後座傳來顧修義的一聲輕嘆:「掉頭,回家吧。」

紀阮全程沒搞懂發生了什麼,支撐着坐直了些:「什麼意思?」

顧修義視線緊緊留在手裏的文件上,沒分給紀阮一丁點:「你先回去休息。」

紀阮被突然的變卦弄得有點懵,精神支撐到極點思考不動了,獃獃的:「……那領證呢?」

「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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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聾子受決定擺爛任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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