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紫衣衫 第十一章 有色無膽小弟弟
南若蘇終於找到了台階,連忙冷笑着說道:「蘇老頭,你不是說自己這裏今日份的酒,已經沒有了嘛?怎麼還憑空變出一壺什麼英雄冢來了呢?」
說話的時候,南若蘇有些局促不安的坐回了原來的位置,只是壓根不敢抬頭去看兀自坐在對面,同樣惴惴不安的少女。
少女亦是如此,低着頭不斷地擺弄着自己的衣角,連抬起頭的勇氣也沒有,兩邊臉頰的酡紅早已擴散到了耳根子。
她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像今夜這樣,與任何一名男子有過如此親密的接觸,哪怕是她與南若蘇二人,誰也沒有觸碰到對方的身體。
但是像之前那般,如此近距離相向,還是破天荒頭一遭,她也不清楚自己今夜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就彷彿突然之間,身體不屬於自己了一樣。
蘇老頭自顧自與他們二人同桌而坐,親自給他們每人斟了一杯酒,忍不住看了看低頭不敢抬的少女,又看了看臉上尷尬遍佈的南若蘇,會心一笑,道:「哪來那麼多廢話?要喝就喝,不喝就早點滾蛋!」
「不喝白不喝,傻子才不喝!」
南若蘇飛快瞄了一眼對面的少女,端起酒杯的同時,還不忘嘲諷一下老人:「名字是響亮了一點,雖說未免落了俗氣?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放心吧,它不會比某些人心心念念的杏花釀差。」
蘇老頭看都沒看南若蘇一眼,將另一杯酒往少女面前推了推,笑道:「不知道老頭子我燒的菜,是否會合姑娘的口味,如果不合,姑娘就姑且將就着點。」
不知道是不是南若蘇的錯覺,他總覺得蘇老頭看向少女的眼神有些火熱。
這不由讓他心裏一驚,暗道:「這老傢伙該不會對人家姑娘有什麼歹毒想法吧?」
但是轉念一想,他又覺得似乎有些不太現實,少女雖然說天姿無雙,但是她畢竟還只是個小姑娘而已,足夠做蘇老頭的女兒了。
如果說蘇老頭不是那種喪心病狂的傢伙,應該不至於將主意打到她身上去。
而且,蘇老頭的眼神雖然火熱,但是南若蘇卻並沒有在他的眼中,看到什麼褻瀆之色。
這讓南若蘇頓時心裏犯了難,但卻絲毫不影響他心中對蘇老頭升起提防之意。
如果蘇老頭真的是那種為老不尊之人的話,南若蘇不介意讓他在白龍城失去立足之地。
少女依舊低着頭,連連稱謝道:「老先生客氣了,能夠得先生饋贈,小女子感激不盡,又怎會挑肥揀瘦?」
說罷,直接埋頭狼吞虎咽了起來。
看樣子,的確是被餓壞了,不然的話,作為一名女孩子,在外人面前,又怎會絲毫不顧及自己的吃相呢?
蘇老頭端出來的兩個菜,一個是爆炒豆丁,一個是芋粉絲瓜,不過都是白龍城司空見慣的家常菜,而且還是兩個素菜,一點葷腥都不沾。
但是少女卻吃得津津有味,如果放在平時,以她的身份,或許看都不會看一眼這種大眾菜肴。
但是今夜的她,由於太過飢餓,甚至沒來得及品味蘇老頭的廚藝,就已經將兩盤菜消滅了個七七八八。
桌子上,很快就只剩下兩個乾乾淨淨的盤子。
少女這才心滿意足的打了個飽嗝,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對蘇老頭笑道:「多謝老先生,小女子長這麼大,從來都沒有吃過如此美味的食物。」
蘇老頭的兩個菜是家常菜肴沒錯,但是,直到少女將其全部吃完,都還覺得嘴裏依舊殘留着一種揮之不去的香味。
這種香味並不是平日裏常見的美味佳肴所具有的那種醇香,而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清香,就彷彿雨後甘露的清新一般,令她回味無窮。
人間至味是清歡,大抵不外如是。
「姑娘言重了,老頭子燒的不過是家常菜肴而已,姑娘覺得好吃,大抵只是因為姑娘實在太餓了。」
「所謂腹空入味香,晚情自流長嘛!」
蘇老頭淡淡一笑,若有所指似的感慨道:「如今世下,像姑娘這般知書達理的後生,卻是不多見嘍,心不靜,則貪念誤人吶!」
南若蘇如何能不知道,蘇老頭分明就是含沙射影,他肯定是之前揣摩到了自己的一點心思,現在故意借題發揮。
看到蘇老頭對杏花釀一事耿耿於懷,南若蘇本想反駁,但是一杯酒下肚,他卻忍不住咂舌道:「真是好酒!」
他本能的將目光主動放在了蘇老頭身前的酒壺上,遲遲不肯移開。
「英雄冢!」
細細品味着蘇老頭為這壺酒起的名字,感受着喉頭處甘、甜、澀、微辛,交織在一起的感覺。
南若蘇頭一次對杏花釀以外的酒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不同於杏花釀的甘醇,蘇老頭的英雄冢更像是一場人生的旅途,箇中滋味,應有盡有。
哪怕南若蘇還算不上一位真正的酒中行家,都不得不承認,這壺酒當真讓人回味無窮。
英雄冢,它當的起這個名字,也涵蓋了人間百味,或者說它本身就是人間百味。
尤其是對於南若蘇而言,一杯酒居然彷彿將他這些年的所有歷程,悉數重新走了一遍,這是他萬萬沒想有想到的事情。
「怎麼?二公子不覺得它難以入喉?」
蘇老頭這才瞥了一眼南若蘇,一臉興緻缺缺的說道:「老頭子還以為,二公子會大肆吐槽一番呢!」
「豈敢!豈敢!」
南若蘇終於收起了他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轉而一臉慚愧的說道:「晚輩口無遮攔慣了,讓前輩見笑了!」
「敢問前輩,此酒產於何處,為何人所釀?」
此時的他,已然對蘇老頭手中英雄冢的釀造者,產生了無限崇敬,能夠將人間百味融入酒中,釀造出來,絕非等閑之輩。
恐怕此等人物,當是那隻存在於傳說中的酒中仙了吧!
甚至南若蘇心中懷疑,英雄冢的名號,到底是不是蘇老頭親取,還不得而知。
以他這些年對老人的了解,蘇老頭似乎並不像是一個有如此雅緻之人。
「不可說,不可說!」
蘇老頭嘿嘿一笑,搖了搖頭道:「此等好酒,因緣而起,因緣而落,二公子若是與之有緣,日後自會再見。」
看到蘇老頭頗有幾分世外高人的風範,南若蘇不由自主愣了愣神,道:「是晚輩魯莽了!」
「來,喝酒!」
蘇老頭再為南若蘇斟滿一杯,道:「二公子今日得緣,且珍惜今日因果,來日何從,自有歸處,何須憂心?」
少女見他們二人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同樣也跟着端起了酒杯。
儘管她並不勝酒力,但她卻很想知道,能夠讓南若蘇,這個讓她刮目相看的同齡人,都讚譽有加的佳釀,到底有何精妙之處。
南若蘇眸光閃爍不定,沒有接話,他心如明鏡,蘇老頭話中所指,並非僅僅只是眼前的酒,而是蘊含著另外一種深層次的東西。
甚至他有一種直覺,蘇老頭話中之話,應該與自己所謀之事有關。
只是,他搞不明白,蘇老頭為何會對自己所謀之事有所了解。
「難不成他真能手眼通天?又或者是自己想多了?」
南若蘇深深看了他一眼,心想等回去之後,一定得抽空在父親那裏,好好盤問一下蘇老頭的底細。
此人,讓他有些捉摸不透,他的身上就像是矇著一團迷霧一般。
三人對碰,無言對飲。
一杯酒下肚,少女臉上紅霞不退反增,雖然她對酒一知半解,但卻還是依舊能夠感覺到,舌尖喉頭那種令人回味無窮的不同滋味。
她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剛好這時南若蘇的目光偷偷瞟了過來,見到她這個魅惑至極的動作,南若蘇頓時感覺口乾舌燥,無聲的咽了咽口水。
眸光再一次定格在了少女那如同櫻桃一般小巧紅潤的薄唇上,久久不能移開。
原本沉浸在酒後餘味中的少女,很快就感覺到了他那火辣辣的目光,心中更加嬌羞了。
她感覺到自己原本尚未平靜的一顆心,此時卻變得如同一隻歡快的小鹿,似不知疲倦一般,在自己狹小的胸膛裏面橫衝亂撞。
根本不受控制。
如果放在以前,膽敢有人如此放肆,用他那赤裸裸的眼神冒犯自己,恐怕她早就已經提着手中短劍,找其拚命去了。
可是南若蘇的目光,非但沒有讓她感覺到一絲不快,反而心中有些許暗喜。
只是,她沒有勇氣抬頭,與南若蘇對視。
蘇老頭放下手中的酒杯,看看目不轉睛眼無他物的南若蘇,再看看雲嬌雨怯腦袋低垂的少女,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無奈嘆息了一聲。
搖搖頭,主動充當起了斟酒的角兒,再次為兩個思緒無盡的年輕人滿上。
少女手裏捧着酒杯,小口小口嘬着。
也不知道是因為嬌羞,還是酒烈的原因,她已然沒有了之前狼吞虎咽的姿態,轉而是一副我見猶憐的鐘靈毓秀之氣。
而南若蘇,如果不是蘇老頭輕輕捅了捅他的胳膊,壓根不可能反應過來,依舊沉醉在極致視野里。
幡然回神的南若蘇,直接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唯有如此才能夠為他擋去部分尷尬。
此時的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如果可以的話。
想他南若蘇生來光陰十幾載,出入青樓妓院猶如家常便飯,從不曾在任何女子面前弱過氣勢。
但是,面對少女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彷彿換了另外一個人,一個連自己都不熟悉的陌生人。
視覺上的極致貪婪,似乎對她的美貌流連忘返,身體上的極致衝擊,似乎對她的神情百看不厭。
酒舍中的氣氛頓時變的沉悶了起來,夜色朦朧,燈燭遠照,三人酒舍,無人多言。
只有蘇老頭提壺倒酒入杯之聲,猶如清泉叮咚,間歇交響。
當中夾雜着南若蘇、蘇老頭與年輕少女,三人輕微的吐息聲,隱約入耳。
除此之外,萬籟俱寂。
偌大的白龍城街道如此,狹小的木門酒舍亦如此。
似乎這所有的一切,都在詮釋着白天的哀痛。
簡單酒舍,萬分和諧。
蘇老頭一直忙碌着為南若蘇二人斟酒,而南若蘇二人也一直忙碌着自顧自獨酌。
如此往複,也不知過了許幾時光,就在蘇老頭感覺自己手上,那壺被自己珍藏了多年的老酒,即將見底的時候,南若蘇二人都已經喝了七七八八。
南若蘇稍微還好一點,至少到目前為止,腦子依舊清晰。
但是,本就不勝酒力的少女,腦子裏早已渾噩一片。
他們誰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喝了多少,因為他們兩個人的心思,壓根不在這個上面。
只有蘇老頭一人知曉,手中酒壺中的酒,有一大半是入了南若蘇的喉。
蘇老頭掂着手中分量不足的酒壺,意味深長的嘆息一聲,卻並沒有責怪南若蘇的意思。
儘管到目前為止,這壺被他珍藏了多年的英雄冢,他自己僅僅才只喝了一杯而已。
儘管,他之前對南若蘇百般擠兌,眼中滿是厭憎。
而後,他抬頭,望向城主府的方向,陷入了沉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藉著酒勁,少女的膽子也大了起來,抬頭看向端坐對面的少年,眼中罕見的露出了一絲迷離之色。
少年丰神俊朗,雕顏繪官,眸子裏偶爾會閃過一絲連她都看不懂的黯然。
他就端坐在那裏,分明離的很近,但卻給少女的感覺,彷彿遙不可及。
雖然他身上總會有意無意表現出一種紈絝子弟的浪蕩不羈,但是他的眼神卻始終很清澈,猶如一眼見底的小溪。
不知為何,少女總覺得,那個表象所及的他,並非是真正的他。
豪飲了不知多少杯之後,南若蘇的內心總算是平靜了下來,他目不斜視,剛好碰上少女投射而來的迷離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怪的緣故,南若蘇只覺得那一眼嫵媚勾魂、攝人心魄。
讓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瞬間再起漣漪。
有些不自然的將目光移開,卻發現蘇老頭神情恍惚,這讓南若蘇頓時心生好奇。
他可沒忘記之前蘇老頭對待少女的態度,但是從目前的狀況來看,多半是自己一廂情願多想了。
南若蘇有留意過,之前蘇老頭在斟酒的時候,並沒有對少女有什麼過分的舉動,亦或者是別樣的眼神。
南若蘇移開眸子之後,少女依舊死死盯着他的臉,雖然滿臉紅霞,但是這一次,她再沒有像之前那樣躲躲閃閃。
倒是南若蘇自己,因為一直偏着頭,不多時就感覺脖子都有些僵酸。
就在南若蘇被她盯的渾身不自在,準備起身告辭的時候,少女突然開口說話了。
「你之前說自己對白龍城十分熟悉,本姑娘可否向你打聽一個人?」
她的眼睛依舊直勾勾的盯着南若蘇,似乎要將他從外到里看個透。
只是說話的時候,舌頭會不由自主的打結,使得她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
南若蘇愣了愣,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脖子,挑眉問道:「白龍城中人?」
「自然!」
少女仰着雪白的玉頸,口齒有些含糊的說道:「不然,你以為本姑娘不遠萬里來到白龍城作甚?」
南若蘇心中突然一揪,脫口而出:「男人?」
隨即將目光移到少女白玉般精緻的臉頰上。
四目相對,不知為何,南若蘇頓時覺得心中沒有由來一陣緊張。
看到他的反應,少女明顯一愣,有些摸不着頭腦,但還是迎着他的目光,如實說道:「男人倒也算不上,不過是位了不起的少年郎!」
「誰?」
南若蘇足足看了她半晌,才從嘴裏硬生生憋出一個字來。
「安北將軍,南若尋!」
少女並沒有注意到南若蘇的變化,在提到南若尋三個字的時候,她的目光中充滿了崇拜。
「是他?」
南若蘇有些錯愕。
「是他!」
少女重重點了點頭,道:「本姑娘聽到小道傳聞,說他殉難了,本姑娘不信,特地日夜兼程趕來白龍城一探究竟。」
「也不知道是那個該死的傢伙,居然如此詛咒他,如果讓本姑娘知道了,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許是喝了不少酒的緣故,少女說話的時候,總給人一種含糊其辭的感覺,好在南若蘇尚能聽懂。
「你是他什麼人?打聽他作甚?」
南若蘇再三確認,眼前的少女自己並不認識。
「本姑娘並非他什麼人,可他卻是本姑娘心中的英雄!」
少女瞪了一眼南若蘇,似乎是在責怪他廢話太多。
「他是你心目中的英雄?」
南若蘇搖了搖頭,感覺有些好笑,「你不會告訴我,你壓根就不認識他吧?」
少女臉上露出了一絲嚮往,輕聲說道:「常聽其傳聞,終未曾謀面!」
南若蘇深深看了一眼她,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道:「他,死了!」
「死了?怎麼可能?」
少女臉上的神色瞬間變得迷茫起來,有些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語道:「這不可能,不可能!」
沒有吵,沒有鬧,她就這樣呆坐在原地,低下頭,兩滴清淚順着臉頰無聲滴落。
南若蘇靜靜的看着她,心中五味陳雜。
突然,她抬頭起身,一臉激動的對着南若蘇說道:「你一定是在騙我對不對?」
南若蘇認真搖了搖頭,嘆息道:「我沒有理由騙你,此事千真萬確,白龍城中,沒有一個人不知道。」
聞言,少女一屁股坐在了木凳上,一臉失魂落魄、六神無主的樣子,看的南若蘇有些於心不忍。
的確,南若蘇有什麼理由騙自己?他為什麼要騙自己?
此時,她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剛剛進入白龍城的時候,一眼望去,滿街都是素白燈籠。
那時候她雖然心中有惑,但還天真的以為,這是白龍城的什麼習俗,畢竟恰逢清明時節,姑且勉強說得過去。
現在她才明白,這壓根就是白龍城中人,在惦念那位安北將軍。
足足一炷香的時間,少女不言不語,不哭不鬧,獃獃獨坐。
南若蘇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樣子,有好幾次差點忍不住開口。
一炷香過後,少女終於不再發獃,眸子也變得冷冽了不少,整個人似乎在一瞬間化作了冰霜,寒氣逼人。
她沒有再看南若蘇,而是將冰冷的目光,放在了桌角的短劍上面。
南若蘇的目光同樣被吸引到了那柄短劍上。
短劍晶瑩通透,劍柄呈金龍之案,龍眼處內嵌七色寶石,一看就知絕非凡品。
南若蘇神色微凝,忍不住開口問道:「敢問姑娘,究竟為何人?」
看其一身行頭,他覺得少女應該身份不凡,最起碼也該是名門之後。
可是有一點令南若蘇想不通,名門之後出來行走,有那個不是前簇后擁?為何她卻偏偏孤身一人?
「你管本姑娘何人?」
少女冷着臉瞪了南若蘇一眼,猛得端起桌上殘餘的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剛要起身,頓覺腦袋一沉,直接「噗通」一下,倒頭趴到在了酒舍的木桌上,醉了過去。
嘴裏兀自呢喃了一句:「有色無膽,小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