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番外三 生財有道
不過宋缺要想把人丟遠點的前提顯然是,先把新都長安建成。
歷史上的隋都大興選擇了漢長安東南方向的龍首原南區,的確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考量的。
更寬廣的面積,更平闊的原面,從東西方向引水入城的便捷,沒有渭水生洪淹沒都城的風險,都是比較於漢長安城,或者說是先北周長安城的優點。
至於什麼長安城若是選在此地,會有盛夏湫濕燠熱的麻煩便不必說了,循着唐長安的方式選龍首原高地修建大明宮就是了,正有一派俯瞰全城的氣勢。
但想想擴建之前的長安城,也就是隋大興,在宇文愷的主持下也花了一年有餘的時間才修建完成,宋缺再怎麼打開長安城大門算得上是兵不血刃,整個從嶺南起兵到王師天下過程里的開銷也是不少的,當然不可能壓榨人力搞什麼速成。
宋缺在“藉著修建長安城的時間裏正好留戚尋多待些時日”,和“早點藉著瓜分贈送住宅為由,將送給戚尋的住所周遭都用“自己人”包圍起來”之間斟酌了一番,最後——
最後被攆去上朝處理事務了。
幽怨的宋大公子頭一遭對一個姑娘生出好感,卻完全不敢將想法說出來。
他盤算了一番自己的優勢,發現唯一一條優勝的竟然是他的武道天賦足夠高。
雖然他並不知道,未來他能在天刀第九刀未出之下和寧道奇戰平,而現在有了與戚尋一道歷練的經歷,他甚至要比本該在此時達到的境界更強,但並不妨礙他有足夠的信心,給他鑽研武道的時間,他遲早能達到破碎虛空的境界。
想想戚尋如今的狀態,她若真如昔年燕飛為探究天地心三佩合併后開啟的那方空間通往何處一樣,選擇一去不返,宋缺自覺自己還有跟上去的可能。
對比一下同樣有可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宋公子怎麼想都覺得他起碼是比某個花崗岩討喜的。
無端被cue的向雨田:????
但他結束了定都長安,喬遷新建都城,又將隨後的清剿平叛工作分派下去的朝會後,發覺他何止是比不過未來的長安城新居,他還比不過將西梁蕭氏皇族送來長安城的獨尊堡少堡主解暉。
這就很過分了。
“她不是對解暉感興趣……”狄飛驚脖子不好,眼神還是很好的,宋缺那點心思瞞不過他,“你沒聽她只是在打聽人嗎?”
戚尋當然對痴戀梵清惠的解暉沒什麼興趣,但這會兒安隆還在往長安回來的路上,加上他有陣子沒在四川,便不如解暉了解四川的情況,正好被戚尋逮住了個四川人,讓她能打聽點事。
先有楊堅門下能折騰得吐谷渾四分五裂的裴矩,後有這會兒被丟出去歷練的李淵,又有如今的宋唐長安興建,戚尋現在對參與歷史和改變歷史的興趣空前高漲,所以問起了四川有沒有個人叫做袁守懿。
宋缺不知道其中的奧妙,狄飛驚卻大概能猜出來。
雖說各個世界因為平行世界的緣故,在細枝末節上存在偏差,但在整體的發展軌跡上卻多少還像是同源。
既然如此,本應當在唐朝的玄學事業上大放異彩的袁天罡和李淳風,想來也是應當確有其人的,只不過現在的時間早了點。
狄飛驚掩唇遮住了唇畔的笑意,李淳風若真要出現,也得是20年後才會出生,袁天罡自然也還沒這個人,戚尋來了個歪門邪道地打聽袁天罡之父袁守懿的下落,怎麼看都跟她平日裏的運籌帷幄做派有些不像,真有些彷彿在集卡的孩子氣。
解暉都被戚尋給問懵了。
在暫時不必考慮梵清惠的安全問題的情況下,解暉的智商還是在線的,總不至於說一看到戚尋就來上一個魔門妖女的扣鍋行為,何況獨尊堡能否在新朝繼續享受巴蜀之地的獨特地位,顯然也跟宋缺的態度分不開。
宋閥能奪天下,魔門的分量還是要比白道高几分的。
既然如此,解暉便知道該用何種態度來面對戚尋了。
就是這個問題實在是超出了他的本事範圍了。
“袁守懿不算是個大眾的名字,但若他在川地不出名,大約也得等到我返回巴蜀之後才能找到……不知道此人跟聖君是有恩還是有仇?”
戚尋一聽這話興趣就少了大半了。
再一想,反正這位未來的相面大師若是真有出生和崛起的機會,她但凡還要在此間培養那個有師徒之緣的徒弟,總能有機會遇上的,也不差這個提早獲知下落。
看戚尋完全沒有一點留戀地又擺了擺手,繼續去看新都在確定了選址后長安城的風水規劃去了,宋缺剛生出的那點被戚尋主動搭訕的羨慕情緒,頓時蕩然無存。
怎麼說呢,這種操作就挺戚尋的。
雖然在兩天後發覺戚尋又不見了蹤影后,他又自閉了。
說好的要看到長安城建成,領到專屬於魔門聖君的一座大宅再走呢?
不能因為風水堪輿,走訪繪圖的這些個事情太過枯燥,也一看就要點時間就跑路了吧?
宋缺打聽了一番戚尋這幾日間的動向。
先前那位將她從蒙昧狀態喚醒的小姑娘,在她委託了宋閥好生照管,加上魔門有意討好聖君的情況下,被接到了長安來。
戚尋這兩日便登門去拜訪了。
好在人不是被強硬接來的,而是的確因為這家的男主人在百廢待興的長安城有一門可支撐落腳的謀生手藝,加上確有在天下平定后往都城來碰碰運氣的想法,算得上是一拍即合,戚尋也就沒說什麼了,只是問了問他們的盤算。
以他們跟戚尋之間的這段因果,新都長安落成之後,從舊城喬遷過去總是沒什麼問題的。
宋唐也不是隋朝,戚尋想想也不覺得對方會弄出什麼二代而亡的結果,那麼以天子腳下的安定程度,她甚至不必擔心她的未來徒弟會因為什麼山體滑坡,突來悍匪,旱災飢荒之類的理由消失不見。
就是可惜那小姑娘自己都還年齡太小了……
要不是宋唐是在她的助力下奪取的天下,戚尋有心看看對方一步一個腳印的發展。
要不是魔門還需要她這個聖君從旁監管,以防有人亂世方定就飄起來了,若是做了惡事還得算到她的頭上。
再要不是戚尋覺得無論是宋缺還是狄飛驚,都正是合適當壁花欣賞的年紀和相貌,過幾年可能就成老臘肉了——
她都想跳時間線了!
宋缺/狄飛驚:?
但雖然沒有跳時間軸的想法,她還是打算過陣子再來,起碼等到長安城的地基和城牆打出了個輪廓再說。
領房不易,戚尋嘆氣。
也大概是因為在宋缺這裏得了個承諾,戚尋忽然覺得比起每個世界的打卡旅遊,好像還是有個住處比較靠譜的樣子?
還能當做度假的暫居地就是了。
神水宮的世界就不必說了,衡陽地界的神水宮山谷幽居之所,太原明心山莊的所在地,以及曲無容和一點紅已經按照她所說的在萊州府修建的外事部門,這便是三處地方了。
絕代雙驕的世界實際上是沒有錨點存在的,戚尋上次在清剿史天王之前能往峨眉地宮中撈一筆,還是因為這個世界還有一個自由副本的次數。
或許是因為她的武道境界漸高,這個系統自行匹配切入時間點的設定了轉為了她可以出手調整,這才完成了這個操作。
但現在卻着實是出入不便了,所以戚尋盤算着過陣子將史蜀雲拽到哪個世界培訓培訓也就得了。
買房是不用考慮買了,大概率過不去。
那麼還是優先考慮已經刷出了錨點的世界。
陸小鳳的世界裏,戚尋還有李燕北輸給她的另外一半公館,這就很闊綽。戚尋打算留下一張來暫時不動,剩下的讓李燕北贖回去,這畢竟是京城裏的合院,也着實算得上是很拿得出手了。
其他的,也就只剩下了說英雄世界?
溫絲卷在被逐出溫家后,開了不少生意鋪子,尤其是崩大碗那種茶攤,但他此前算是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的狀態,其實該算是個居無定所之人,之前戚尋將溫絲卷拉去看海上潮生的登台大戲之時,便問過他這個問題,這麼一想還真可以兄妹兩人都在汴京城裏留個安家落戶的地方。
不過戚尋沒着急去。
買房也是要經費的!
雖然自認為要養妹妹的溫絲卷沒少積攢家底,但他這會兒還投身在北伐事業中,茶攤酒鋪之類的行當盈利又有限,戚尋覺得還是自己去撈一筆算了。
撈的對象,自然是勤勤懇懇賺錢贖公館的李燕北。
但凡戚尋列個肥羊排行,李燕北這個不夠格當主角的,一定夠格在這個名冊上位居魁首,該說不說還是因為紫禁之巔的這場賭鬥,戚尋在兩方通吃里搞出了個一波肥的結果。
沒了無名島紅鞋子白襪子黑虎堂青衣樓幽靈山莊這些個危害社會治安的反派組織,沒了意圖弒君篡位李代桃僵的南王府,還有白雲城為了洗清謀逆罪名幫着清理蠻莫之地的麻煩,小皇帝的日子過得不要太舒服。
看他的樣子,就算真如歷史上的明孝宗朱佑樘一樣只活到三十五歲,這個錨點也還有十幾年可用。
戚尋怎麼想都覺得自己應當還是要跟他聯絡聯絡感情的,說不定還能給他延延壽,便毫無心理負擔地在切入副本世界的時候,把時間軸又往後調了一年。
盛崖余聽了都該把自己在神侯府的別名送給戚尋當做這行為的評價。
無情啊……
但戚尋理直氣壯得很,甚至在李燕北相當羨慕地表示,戚姑娘實在是習武有成,這兩年多來居然也並未在容貌上發生什麼變化的時候,只是摸了摸自己跟頭一次切入副本的時候為了製造神秘感而染的白髮。
在上一次和這一次切入副本世界的時候,她也沒忘記繼續保持人設。
李燕北頓時就不說話了。
雖然白髮看起來好像很有格調的樣子,但是李燕北對自己的臉是有數的,要是讓他在兩年間容貌不改,卻變成一頭白髮,他自認自己弄不出戚尋這個效果。
說不定還會讓他看起來像是提前衰老的樣子。
那還是算了。
李燕北喜歡一大早在京城裏遛彎,只不過別人是提着個鳥籠溜達,他是後面跟着一堆手下巡街,卻不代表他真喜歡進入老年退休生活。
聽到戚尋此番前來,除了收走了十處公館的贖回經費后,將另外四處也提前還給他,條件是將最後一處,也是面積最大的一處重新按照她提的要求裝修,以後也不必拿回去了,提前結清兩人之間的交易,李燕北能有什麼不同意的?
算起來他是經歷了一番起落,但滿打滿算到今日也沒到三年。
在京城這地方頂着那些個意圖痛打落水狗的勢力重新站起來,對李燕北來說也不失為一種歷練。
而戚尋來歷神秘,能全身而退地帶走那些個賭資,顯然還在京城中另有一方支持的勢力,能與對方如今達成個友好合作的關係,對李燕北來說也不虧!
他雖然沒跟戚尋拍着胸脯保證,但已經在暗地裏決定,務必將這公館裝修成京城裏最拿的出手的地方。
“我聽說李燕北把珠光寶氣閣的那位設計師父都給請來京城了。”
陸小鳳正好在京城,戚尋這人該記得的承諾還是記得很清楚的,比如說她在此前與陸小鳳在松江府分開的時候,留下的字條上寫着的,等到李燕北還了錢便請他喝酒,這會兒正好兌現這個承諾。
陸小鳳是很厚臉皮的,實際上他到底有沒有幫戚尋督促李燕北還錢,反正也只有陸小鳳和李燕北知道,但有好酒可喝,他是絕不會缺席的。
不過算起來戚尋也不虧,這世上的離奇且麻煩的事情,十件事裏必然有七件會找到陸小鳳,剩下的三件以陸小鳳的人脈關係,他也基本上會知道,這麼一來他就實在是個很合格的酒友了。
起碼從他這裏說出來的軼事風聞,要比戚尋坐在茶館酒樓中聽到的那些可信度高得多了。
“說起來這幾年間別說是那種大案子了,就連司空摘星都轉而去研究戚姑娘提供的那門易容術,少有出來挑戰自己的偷盜技術極限了。”陸小鳳拎着酒壺,靠在酒樓的窗邊,在午後微醺的日光中略微有了幾分困意。
他時而會有種奇怪的感覺,比如說他的日子可能要過得再跌宕起伏一點,但這種直覺也沒個憑證,說出去還要被人問問他是不是欠揍,陸小鳳沒這麼想不開。
他又小酌了兩口,這才繼續說道:“但要說離奇又還未被破解的事情還真有那麼一件。”
戚尋看陸小鳳在說到這裏露出了個會心的笑意,便猜到他說的是何事了,但裝還是要裝一下的,“說來聽聽?”
“花滿樓的眼睛復明了。”陸小鳳伸手擋了擋日光,卻還是有一縷流金之色落在了他那雙個人色彩分明的眼睛裏,倒也像是在閃着光,“聽他說是個過路的好心人留下的,只不過他捏着那張字條不讓人看,我除了知道上面寫了個什麼字之外,也不知道這人留了個什麼字跡。”
“也挺古怪的,若是這人求財,以江南花家的財力,又以花老爺子對他家七童的重視,這診金幾乎可以說是旁人經營一輩子也達不到的數目,若是這人求名,能讓失明已久之人重見天日,這就足以讓他躋身天下名醫行列。難道真只是為了感謝——”
陸小鳳忽然止住了話茬,兩道跟眉毛一樣的小鬍子翹了翹,“抱歉了,就算是跟戚姑娘我也不能將紙條上的字說出來。花滿樓親自持有那張字條也有好處,他放話在外,唯有能重現相同字跡相同內容之人才是他的恩人,也便絕了有些人冒領的心思,就是可惜對方好像真的當這件事就是個舉手之勞。”
戚尋笑着舉了舉酒杯:“這江湖上總還是好人更多的不是嗎?因果循環,如霍休方玉飛這樣的人會得到應有的報應,花公子有慈悲心腸君子風度,如今重獲光明,豈不正是善念的回饋?”
“說的是說的是。”陸小鳳洒脫一笑,又給自己灌下了半瓶酒,“不過這話從你戚姑娘的嘴裏說出來,總有那麼點怪怪的。”
陸小鳳如何不知道,若是按照遵紀守法的評判標準來算,戚尋可要比絕大部分的江湖俠客都能稱一句行俠仗義。
但着實架不住有些第一印象太過深刻了點。
比如說兩年半前的紫禁之巔戰前,在他和李燕北在春華樓上與杜桐軒對峙的時候,戚尋橫空殺了出來,在樓中盤口留下了第三個選擇。
這以長綾代筆寫下名姓的一幕,實在很有幾分霸道的意味。
這種不走尋常路的人,來一句因果循環……
算了,請客的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戚姑娘這趟來,不對,應該說這兩年間來京城,可曾去過春華樓?”陸小鳳又問道。
戚尋上次來是為了薅羊毛的,這次來也是,春華樓又沒有什麼新賭局的羊毛可薅,何必要去。“不曾,怎麼了?”
陸小鳳表情怎麼看怎麼像是在憋笑,“那位老闆你是知道的,他還挺有商業頭腦的。”
沒有商業頭腦的做不出支持將賭局放在這裏的盤算,還覺得就算被傾家蕩產的人把酒樓砸來玩算起來也不虧。
但陸小鳳隨後說出的話讓戚尋意識到,有些人的生意頭腦不要用常規思維來衡量,“他把你當日留下的那個名字給找了個罩子保護了起來,當做這酒樓里的標誌之一了,還得是分量最重的那個。”
戚尋:“……”
戚尋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要慶幸,她彼時出於下注押自己不合適的想法,選了讓孫青霞來比這場紫禁之巔的論劍!
否則就是她的名字在春華樓的大堂里掛兩年半了。
不過現在不是她出名,要面對這種“我嚇得筷子都掉了”的場面,她甚至很沒良心地考慮起了帶着孫青霞來參觀參觀,在故地重遊的時候體會一下什麼叫做離譜的想法。
陸小鳳眼看着戚尋忽然站了起來。
在她這張本就因為坐上了神水宮宮主的位置,看起來氣勢更足的臉上,因為又冷了一分的神情和白髮的映襯,怎麼看都有種是要提劍去找人算賬的樣子。
陸小鳳忙不迭地起身開口:“這事兒要我說也是那位老闆幹得不地道,但戚姑娘犯不着為了這個打上門去。北京城裏近來又出台了幾條對江湖人士動武的限制,雖說你跟那位的關係不錯,但也別落人口實。”
朱棠會下達這樣的指令,無外乎就是他現在有錢有人,自然要將京城的秩序規整規整。
戚尋似笑非笑地朝着陸小鳳看了一眼,“誰跟你說我是要上門去找他的麻煩的?”
“我上門去找他分贓不行嗎?”
陸小鳳沉默。
這從理論上來說還真不是不可行的。
紫禁之巔一戰,再如何在江湖上鬧得沸沸揚揚,在從八月十五推遲到九月十五的過程中,也給足了好事之人趕來京城的機會,但要知道最後能在太和殿前圍觀的也不過就那麼些人而已,紫禁城也絕非對任何人都能開放的地方。
那麼這些曾經在此行中下注,混了些參與感的人若是要與旁人再提起此事,又或者是先前被其他事情牽絆住了手腳,後來才有了閑暇上京城來的人,若是要窺見當日盛景的一隅該當去什麼地方?
自然就是春華樓了!
要不怎麼說那位老闆保留了戚尋的刻名劍痕,着實是個很有生意頭腦的表現呢?
戚尋要從中要來個分紅,還真不為過。
不過生怕戚尋來個暴力執法,尤其是在看到戚尋手握着的金虹劍顯然不是一把凡品后,陸小鳳更是不免有這種想法,在戚尋結了酒賬出了這座酒樓后,他也連忙跟了上去。
果然這世上沒有白喝的酒,或者早知道他便不將此事說出來了?陸小鳳心裏嘀咕。
讓他意外的是,在春華樓里他還見到了個意外的人。
“花滿樓?”
陸小鳳與花滿樓雖不像是跟朱停一樣,是小時候開始穿一條褲子的交情,但怎麼說也是有過命之交的朋友,在看到那個瞧着大堂里孫青霞三字愣神的背影后,當即認出了他的身份。
青年聞聲轉回頭來,不是花滿樓又是誰。
氣度溫潤謙和的青年,如今再不必處在目不視物的狀態,而在看向陸小鳳和戚尋之時,目光中透出一種讓人望之便覺春風拂面的神采。
只是在看到戚尋之時,他的目光中不覺流露出了幾分複雜來。
他視力恢復后,尋找那位不留名姓的恩人無果,便一邊放出了花家必定予人重謝的消息,一邊如他此前在夢中無數次希冀的那樣,靠着這雙重見世間萬物和色彩的眼睛,遍覽天下山川風物。
這一趟他是從塞北回來的。
北國化冰開春的景象比之江南更有一種揮退了凜冽,生機驟然迸發而出的觀感,花滿樓在目盲之時尚且覺得自然景物無有不美,如今便更是如此。
他懷着一份幾乎滿溢而出的歡愉踏入了京城,正好打春華樓前過,想着此地酒樓之名正是應景,便打算進去坐坐,一抬眼便看到了樓中那套着一層畫框的三個大字。
花滿樓對字是很敏感的。
他此前眼睛看不見的時候,尚且能通過用手觸摸落筆的凹痕來判斷出對方書寫出的字樣,也記住這個筆跡。
如今又如何不能在看到孫青霞三字的第一時間,便發覺這筆跡與他當日所收到的字條分明無二!
而這三字是誰寫的,在彼時他也身在京中,甚至與戚尋一道在苦瓜大師的地方一併用過齋菜的情況下並非不清楚。
在陸小鳳喊出他的名字之前,已經足夠他將戚尋和那個令他復明的神秘人聯繫在一起。
但他下一刻便看到戚尋衝著他隱晦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分明看出了他此時意識到的事實,也並不希望他提及此事。
“我自江南過,感君一樓春”的落筆瀟洒,自有一種春風過境的自在放曠,那麼如今依然以一種近乎兩不相欠的態度相處,未嘗不是君子之交的樂趣所在。
雖然戚尋大概率不是個君子。
花滿樓眼看這姑娘一把就將出鞘的金虹劍拍在了櫃枱上,倒不像是她的相貌和氣質一樣頗有仙人風範,反而像個悍匪。
李燕北都說羨慕她在這兩年半間相貌不改,靠着戚尋留下的刻字賺錢恰飯的春華樓老闆又怎麼會認不出她來。
他戰戰兢兢地從先前縮到了櫃枱下的狀態重新探出了個頭來,目光在陸小鳳和花滿樓的身上掠過,確認這位向來好管閑事的四條眉毛,和那位一向脾氣上佳名聲更佳的花家七公子都沒管這檔事的意思,又重新看向了戚尋,“姑娘……風采依舊啊。”
“老闆這店也是……風采依舊吶。”戚尋笑吟吟地看着他。
被加了重音的“風采”二字和她有意朝着那處投去的眼神,都讓這位自覺大事不妙的老闆抖了抖麵皮。
當日春華樓前,戚尋一度跟葉孤城交手,甚至在紫禁之巔戰後更是有消息傳出,她彼時的出手有藏拙之意。
打葉孤城這種劍出如天外飛仙的尚且如此,打他也就……給殺雞差不多吧。
“我這就去把這個撤了。”他連忙鑽出了櫃枱,試圖朝着那處奔去,卻眼前面前一道金紅流光閃過,那把方才還在櫃枱上的長劍已經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儼然有他意圖再邁開一步,她便要以劍取命的架勢。
這兩年因為招牌景點,春華樓的老闆在京城裏很是發了一筆橫財,心寬體胖之下就連身形都圓潤了不少,現在腿腳一哆嗦,就看起來就很有喜感。
“撤了做什麼?”李燕北那隻肥羊宰得差不多了,戚尋現在看向這位的目光就跟在看第二隻肥羊沒多大區別。
但再一想這還是個有錨點的世界,戚尋又覺得還是將這位看成個能下蛋的母雞比較合適。
“那……您的意思是?”他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戚尋回道,“你就算買幅墨寶掛在牆上,給這酒樓增添幾分雅趣,總也是要給作畫題字的人銀兩的是不是?”
“……是。”
他也沒法說,這年頭多的是人想藉著他這酒樓的流量展覽自己的作品,像他這種經營有道的人還能收點倒貼的錢回來。
形式比人強,為了他充滿了生財主意的腦袋不落地,反正對方說什麼就是什麼好了。
“我寫的這三個字比尋常墨寶還要能給你招徠顧客吧?”戚尋語氣里的理直氣壯之意越發明顯。
老闆又點了點頭。
“那麼給錢吧。”戚尋一錘定音,又將一個難題交給了這位酒樓老闆,“你覺得應當給多少?”
“……”這簡直是個死亡問題!
給的多了,他這種財迷會心疼得要死,給的少了,以他方才所見的出劍之快,只怕他就是真的要死了。
陸小鳳用手肘戳了戳同在一旁看戲的花滿樓,“我發現你這個人有的時候也不是君子,我以為這種時候以你的性格應當要試圖阻攔一下此等……敲詐勒索的暴行的。”
花滿樓用了一句他此前便與陸小鳳說過的話作為回復:“跟你這種人時常在一起,就算是個真君子,也會變壞的。”(*)
他也一向是個很懂得通權達變的人。
何況他也並不全然是因為戚尋於他有恩,這才不對她的行為加以置喙,更因為他看得出來,戚尋並沒有真打算取了對方性命,或者將對方的財產盡數掠奪乾淨的意思。
最後等戚尋與這兩位看客一併從春華樓中出來的時候,她的手裏已經多了一沓銀票。
反正不管這到底該算是正常經營所得的分潤,被這個氪金系統所承認,還是非法劫掠不能被錄入系統,都跟戚尋沒什麼關係,這是要被她兌換成真金白銀帶去買房,又不是用來刷祝福值的。
這麼一想,她便真是實打實地發了一筆橫財,還是可以過上兩年再來刷一刷的那種。
不過要想保持這個題字的話題性,最好還是讓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在這幾年間多來上一次有含金量的出手,依然面對江湖第一劍客之爭,偶爾也可以抓小欠這個壯丁過來溜達一圈。
戚尋心中有了長遠的計劃,心情更好,拍了拍手中的銀票便對兩人道:“今日算是在兩位的見證下小有所得,不如往薈仙居去一趟,我請客?”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小鬍子,“那我們這算不算與你同流合污了?”
戚尋瞪圓了眼睛,“這明明是合理討債!”
花滿樓終於沒忍住笑了出來。
這種“你怎麼憑空污人清白”的表情出現在這姑娘的臉上,屬實是太有意思了。
說起來他原本跟出來的時候想說的是什麼來着?
但在這會兒花滿樓又覺得,那些感謝對方讓他眼前的世界重新鮮活起來的話,或許真說出了口便顯得矯情了,也實在是讓那份江南賞春,信手而為的瀟洒失去了其中的韻致。
與其用什麼江南花家必有重謝這樣的話來跟她說,還不如……
不如給那處景點多引一點人,讓她下次來“收割”的時候收穫更為豐厚?
花滿樓想到這裏,忽然覺得陸小鳳說的他也不是君子的這句評價,實在也不能說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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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尋的這趟請客沒花出去多少錢。
陸小鳳才被她請了趟酒,下酒菜吃的也不少,他又沒有第二個胃來裝食物,頂多就是磕了兩把瓜子,直呼自己吃虧。花滿樓甚至都在想着以幫戚尋開源的方式報恩了,節流自然也不能錯過。
不過陸小鳳大概是在半醉的狀態,這才沒看出來,花滿樓這不是什麼矜持的貴公子做派,而是單純在給人省錢。
等戚尋從酒樓中出來,與這二人分道揚鑣的時候,便往錢莊走了一趟,將春華樓老闆給的銀票給換成了一大箱黃金,心滿意足地揣上走人,又在走入小巷子的時候丟進了物品欄里,給自己省點力氣。
這一次戚尋倒是沒忘記去皇宮裏見一見已經被他遺忘多時的小皇帝。
“由奢入儉難吶。”朱棠嘆道。
這兩年沒什麼反派組織送人頭,他連充實國庫的源頭都沒了,好在蠻莫數次大勝,讓思氏那點蠢蠢欲動的反叛心思在數次劍從天降的打擊中,被劈了個稀碎,毫不猶豫地選擇上貢稱臣,多少給他彌補了一點損失。
但感慨還是要感慨一下的。
順便譴責一下戚尋這個在朱棠看來尤其好玩的江湖人,居然這麼久都想不起來她的行為。
“我看您挺奢侈的……”戚尋指了指候在朱棠身邊的人。
能用白雲城主當護衛的,這天下大概也就這一位了。
不過說起來,葉城主長居飛仙島這種邊陲之地也沒被晒黑,果然是應該說天生麗質嗎,這趟在蠻莫的兩年裏也沒讓這張皎如冷月的面容,變成獨尊堡解暉那種狀態。
葉孤城抬眸對上了她調侃的目光。
高手最知道高手的境界,尤其是他還同為劍客。
彼時戚尋所說,這世上有窮極畢生追尋破碎虛空奧秘的武者,或許並不是她的一句瞎話,而恰恰是她本人的真實寫照。
這兩年半間他在實戰之中劍術更有長進,卻還遠不及他在看到戚尋的第一時間意識到,對方在這段時間裏的銷聲匿跡實在是必然。
若無斬斷凡塵俗事的牽絆閉關悟道,絕無可能達到她此時面有神光之態。
要不是葉孤城這人不喜歡說話,更也算不上跟戚尋有多少交情,戚尋但凡知道他在想什麼東西,估計都得感慨一下,這實在是一種美妙的誤會了。
“你說的不錯,所以更得說由奢入儉難了。”朱棠回道,“我跟他定的時限是替朕效力兩年,在這兩年中替朕訓練出一批在劍術上拿得出手的衛隊,兩年之後他便回他的白雲城去,該如何繳稅如何繳稅,總歸此前的事情盡數翻篇。”
戚尋怎麼看怎麼覺得,在朱棠的臉上寫滿了“兩年後朕該拿誰開涮”幾個字。
那可能還真沒有能跟木道人、小老頭、霍休之類的傢伙相提並論的了。
於是戚尋很果斷地給朱棠提了個建議,要不去海外看看?
戚尋是有海圖的!
史天王的縱橫七海之名倒也不全然是他在瞎吹,的確是有海航圖作為證明的,也在豹姬徹底剿滅了史天王的殘部后,從他的寶庫中搜羅了出來,送到了戚尋的手中。
她捏着這份憑據,跟朱棠搞了個收穫所得的分贓買賣,又給這個錨點世界增加了一筆進項,這才心滿意足地退出了副本。
很是上道的小皇帝在那張分成文書上還給蓋了個玉璽的章,怎麼想都是賴不掉的,甚至額外附贈了十點好感度,穩住了這個世界的進出通道。
她將文書一塞,抱着從李燕北和春華樓老闆那裏弄來的收穫就奔說英雄世界去了。
不過她沒直接去汴京規劃買哪一處地盤,而是先奔着臨潢府而去。
臨潢府正是遼國的王都所在,也是如今溫絲卷所在的位置。
耶律延禧廢棄朝政,只知道遊獵尋樂,甚至將蕭兀納這位忠臣貶謫出了政治中心,讓耶律章奴有了起兵謀逆的機會,可這內憂外患中他還頗有一番自欺欺人的心態,算起來和趙佶也不必比較了,簡直一對卧龍鳳雛。
宋軍揮師北上,勠力同心,這位卻還覺得宋人一向好說話,北行更是多有氣候不便,想來還有轉圜之機,卻等來的是屢戰屢敗,而宋軍已經到了臨潢府城牆之下的消息。
戚尋就是這會兒來的。
在她照例靠着踏雲的追蹤之法找到溫絲卷的營帳鑽進去的時候,她看到的並不只有溫絲卷,還有在協助長孫飛虹平定神槍會後,也抵達了此地的孫青霞。
看到戚尋前來,溫絲卷還是很覺得驚喜的。
往神水宮所在的世界一行,溫絲卷越發清楚戚尋身上擔負著的責任。雖然戚尋有說過兩個世界之間的時間流速與他所想的可能有些不同,卻也並不妨礙溫絲卷已經做好了過上個一年兩年再看到她的準備。
但他想了想又覺得毫不意外。
臨潢府之戰縱然是一場已有水到渠成勝機的交鋒,卻也等同於大宋又要翻開一頁嶄新的篇章,想來戚尋是不會錯過這種大場面的。
不過下一刻他便笑不出來了。
他眼看着戚尋在發覺孫青霞也在此地后,不覺目光一亮,忽然從斗篷里像是變魔術一樣摸出了一個小箱子,擺在了孫青霞的面前。
打開這個首飾盒一般的匣子,另外兩人便見裏面放着的赫然是一錠錠的黃金,而後這匣子連帶着裏面的黃金,都被她又往孫青霞的方向推了推。
“……”不能怪溫絲卷現在想摸摸今日袖子裏裝的是什麼毒!
戚尋能有多財迷,早在溫絲卷替她在絕代雙驕世界挖寶的時候便看出來了,他何時看到她會將到手的財寶推到別人的面前!
——史天王劫掠來的那些物歸原主不算。
“這是……?”孫青霞無端感覺後背一涼,忐忑地問出了口。
戚尋沒發覺溫絲卷臉上一閃而過的刀人想法,認真回道:“這大概是……名譽權牟利的分贓。”
孫青霞:“……”
他沒聽懂!但是他覺得這好像不是什麼好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