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劉總,您的女兒來看望您了。”
手機沒拿穩,直接掉在了地上,屏幕的一角,碎了。
“你胡說什麼呢?”
JASON的耳朵無法確認護士剛剛說的話。
“嗯,劉總,她就站在門外。”
護士的背後,探出一個小身子,她戴着鴨舌帽,背着紅色的書包。這一刻,門外逆光刺眼,小女孩的輪廓沒有一丁點陰影。
“嘿。”
小蓮把書包里已經涼透的燒餅拿給了JASON,她坐在一旁,期待着JASON的回應。JASON也沒客氣就把硬邦邦的燒餅往嘴裏塞。幸虧平時護牙有方,不然這次真的無法邊吃邊笑。
“謝謝你來看我。”
JASON咬不動就硬吞進了肚子裏。該欣慰還是難受,這也是頭一次被別人假裝是爹。
“叔叔,你要快點好起來再帶我出去玩。”
沒有猶豫,JASON爽快的答應了。醫院外無數的長腿風騷少女都覬覦他的大路虎和豪華公寓,他早也不屑一顧。眼前的小女孩似乎是觸及到了他心中從未有過知覺的那一塊,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暖。
“對了,小蓮,今天不是周末。你沒有上學嗎?”
鴨舌帽的表面已經掉色,泛起白色的紋理。看得出這頂帽子的前任主人是個腦袋很大的人,戴在小蓮頭上松垮垮的,她時不時會扶一下帽檐。
“我離家出走了,我不想回家了。”
小蓮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神情淡然,就好比在大街上隨意丟棄了一毛錢的硬幣。JASON沒有感到不可思議,用還能活動的右手把自己家的鑰匙遞給了小蓮。
“這是我家鑰匙,家裏的書桌第二個抽屜里有一個手機你可以用。你睡我的房間吧,柜子裏有被子。既然你可以找到我住的醫院,這些事情對於你來說應該是小菜一碟。若需要錢,那個手機可以直接支付。”
公寓前台的安保人員把小蓮攔了下來,也許是從來沒有見過小蓮,在她說出門牌之後,進一步打電話確認。電話那頭說她是失散多年的女兒,安保人員沒有聽說過JASON結婚,更沒看過他帶着女兒回家,只能是業主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小蓮按照JASON告訴自己的,找到了手機,毯子。她洗了個熱水澡,把臟衣服扔進了洗衣機。穿上了JASON的睡衣,長度直接遮住膝蓋。把水杯倒滿,放在床頭。小蓮躺上床的那一瞬間,積累了數天的困意全部襲來。
夜深了,呆坐在客廳里的老陳,收音機播放着雜亂無章的噪音。當一個人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珍貴的東西,他還會感到害怕嗎?老陳身在客廳,卻看不見自己影子。
小蓮被客廳里傳來的腳步聲驚醒,她順着床沿慢慢的走近客廳。為了不被發現,她貼着牆面。是誰?JASON應該還躺在醫院,是親戚嗎?一定不是,JASON從來沒有提到過。一步一步,每個步子都盡量輕柔到不發出聲音。客廳的那一面落地窗,遮不住明月的光芒,一個長發背影的女子站在飲水機前。她按下了飲水機沸騰的按鈕,整個客廳里只有機器加熱的聲音。整個過程,小蓮一直看着這個女子,直到她離開。
頭部傳來劇痛,小蓮還是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痛苦讓她的臉部表情皺作一團。她倒在了地板上,整個人抽搐着,直到天花板的牆面變的模糊。
今天依然大霧瀰漫,氣溫低到路燈下的空氣都結成了霜。
掃地的大嬸不會因為惡劣的天氣而偷懶,她十年如一日的首着這條老街。路燈時而接觸不良,路燈下的垃圾桶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大嬸走近垃圾箱,被一袋又一袋垃圾壓着的包裹在緩慢蠕動,她用手把垃圾都扒開,已經臟到發黑的布料裏面竟然包着一個嬰兒。
“快來人啊,救命啊。”
被嚇壞的大嬸向四處呼救,時間太早,路上基本上看不見行人。剛剛從門洞裏出來的一個年輕人見狀就趕緊跑了過來。
“阿姨,您這是?”
提着公文包戴着圓眼鏡的年輕人看樣子正是要趕公交上班去。
“小陳啊,這有個小嬰兒。我剛才掃地的時候在垃圾箱裏發現的,這是哪家造的孽啊。”
年輕人看到被髒兮兮的布料包裹着的小嬰兒,二話沒說就從大嬸手中接過。
“阿姨,交給我,我先帶去醫院,這麼冷的天,嬰兒是堅持不了多久的。”
年輕人脫下了自己的棉襖把小嬰兒層層包裹。他攔下一輛出租車向著醫院飛速駛去,大霧裏,能見度不到十米。有的生命剛來到這個世界上就註定被蒙上一層陰影,還未親眼見過世間的一切就差點被沉甸甸的垃圾壓死。
醫院的走廊里,陳斌正在和單位請假。他小聲說著今天家裏有事來不了,看到急救室的燈熄滅,就立馬掛了電話。醫生走了出來,面色凝重。
“這是誰的孩子,您是親生父親嗎?”
陳斌不知該如何解釋,他只能告訴醫生實話。
“這是我在家樓下撿到的孩子,發現的時候只有這孩子一人在垃圾桶里。”
醫生嘆了口氣。
“孩子還不滿月,全身存在多處凍傷。除了包裹中的一個鐵盒,還有後頸下方的一個蓮花印記,沒有任何其餘的東西了。”
醫生把陳斌呆到嬰兒的溫室區,護士正在一旁照顧。
“這孩子我來照顧吧。”
小嬰兒含着奶嘴,大眼睛看着陳斌。連疼痛都不懂的年紀,真的會笑嗎。
小蓮被窗外的車流聲喇叭聲吵醒,陽台的窗戶開着。太陽已過午時,她的夢才剛剛逝去。手機上顯示了十幾個相同的未接來電。
“喂?”
電話那頭是JASON的聲音。
“我忘記和你說了,冰箱裏有牛奶,還有小點心,熱一熱就可以吃了。中午或者晚上你都可以用手機點外賣。”
小蓮盤坐在地板上,她依然沒有力氣站起來。
“哦。”
小蓮想起了昨天晚上看到的陌生女子。
“叔叔,我昨天看到你家裏有一個人,我沒有看清她,她就走了。”
JASON不耐煩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我家裏有人?你出現幻覺了吧,我沒有親戚在這,我朋友也不會有我家密碼。”
小蓮想要說服JASON,但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叔叔,我真的看見了,有一個人。”
JASON的面前放着午餐,這麼多天以來,他沒有食慾,人瘦了一圈。聽到小蓮的話,感覺到說不上的哪裏不對勁。護士看着他整天不好好進食,也只是偶爾多說他兩句,畢竟他的病房食物那可是豪華套餐,普通病房的餐盤每天連菜渣都不剩。掛了電話就扔一邊,來探望的人誰也不見。現在他唯一每天按時會做的事情就是收聽電台里老K的欄目。
連小鳥還在樹梢打盹的時間,老K就開始講故事了。最近他給聽眾朋友們講述了許多歐洲的民間故事,今天的故事又是和一幅畫有關。
“埃莫的晚餐,這一副珍藏在大英藝術館裏的畫作,咳咳,講述了畫中的一個人看着另外一個人,然後,咳咳咳咳。”
電台突然切換到了其它頻道,這是老K的欄目頭一次在中途就終止了。JASON從床上坐起,他拿起手機撥打了老K的號碼。響了數十聲后依然無人接聽,JASON不停的播了過去。老宅里,無論手機在桌上震動的頻率如何,倒在一旁的老K也聽不到聲音,他捂着前胸,痛覺神經反覆掙扎,動彈不得。
“護士,我能出院了嗎”
站在醫護人員辦公室門口的JASON面對着眼前的白衣天使們。
“您開什麼玩笑呢,這麼深的傷口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癒合。”
JASON轉過身,打給了嚴衛。
“來接我,一切後果由我自負。”
已經多日未見到老闆的嚴衛等候在醫院的大門口,他看到JASON從不遠處的住院部緩慢走來。沒有換衣服,穿着病服,只披了一件大衣。嚴衛推開車門上前攙扶,JASON沒有理會,從容的坐進車的後座。
“走,我們去英租界。”
從後視鏡里看着嘴唇泛白的JASON,嚴衛遲疑片刻,頓了一頓,問了句。
“劉總,您要不還是回去休息吧。”
JASON閉着眼睛,後腦勺靠在頭枕上,略微搖了搖頭。
“好吧,唉,您要注意休息啊,有些事情讓我來做就好了。”
穿過道路兩邊高大的香樟樹,來到了全是老建築的英租界。JASON下車,走到了老K的院子門口,他反覆按着門鈴都沒有人應答。正當不知該如何進去老K的家裏,自己口袋裏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來電人的署名是龔大傻子。
“你他媽是不是不要命了?醫生給我打電話,說你就跑出去了?還攔不住你?你活膩了是不,你活膩了告訴我啊,讓我來了結你的狗命啊!”
龔欣怡在電話里的喊聲幾乎是不用功放就被馬路周圍的行人聽的一清二楚。
“你趕緊告訴我你在哪裏,現在就把坐標發給我,我去收拾你。”
失血過多尚未康復的JASON,腦子還算是靈活,鬼點子一觸即發。
“龔警官,來的時候可否帶一個開鎖匠來,我謝謝您了。”
十分鐘不到,幾乎就飄移到路邊停車的龔欣怡出現在了JASON的身邊。她強忍住情緒,指向了JASON的車。
“你給我趕緊上車回醫院去躺着。”
JASON旁若無人的席地而坐,這一坐讓身邊的嚴衛也吃了驚。
“老闆,您可快點起來。”
嚴衛上前扶也不是,抬也不是,怕傷着JASON。龔欣怡被這樣的耍無賴行為徹底惹惱。
“你他媽的,我今天要是不把你搬回醫院我立馬回局裏辭職。”
JASON舉起手機屏幕對着龔欣怡,顯示在通話記錄那一欄。
“這是我朋友,我在給他打電話的時候突然就掛斷了,以我對他的了解,一定是出事了。”
見龔欣怡如毒婦一般的堅毅目光,JASON直接大聲叫喚。
“老K!你如果聽到我說話,你就回應一聲!”
路人紛紛投來目光,JASON繼續對着整條街發起語言攻勢。
“大家看,這個屋子裏出事了,我自己無能為力,我都這樣差點殘疾了。身邊這位是警察同志,她前來幫助我的,希望大家給她的微博點贊,她的微博名字是....”
龔欣怡一個滑鏟,緊緊捂住JASON的嘴。
“你別說了,你閉嘴。”
叫來了開鎖匠,還亮出了自己的警徽。龔欣怡在短短的兩分鐘之內把不要臉三個字在嘴裏咀嚼了數萬遍,卻只能扶着假裝站不起來的JASON朝着老K的宅子走去。開鎖匠很輕易的就打開了老宅的門鎖,這個年代了還有人用這樣古老的鎖,基本上等於大門上寫着歡迎光臨。JASON和龔欣怡還有嚴衛三人走進了漆黑一片的老宅,他們只能隱約看見二樓的一個房間裏亮着燈。
氣氛詭異而緊張,嚴衛站在二人的身後,他時不時看向後方。古宅的溫度比室外還低,會讓人打起寒顫。可能是年久失修,沒有點燃的壁爐,整個宅子陰風四起,天窗還可以聽見嗖嗖的聲音。三人來到了亮着的房間前,地上的血跡清晰可見。
“老K!”
JASON走到了地板上的老K身邊。龔欣怡彎下身子,檢查老K的氣息。
“他還活着,趕緊打120吧。不要動現場的任何東西。”
老K的側臉貼在地板上,帽子落在手邊,全身上下穿戴整齊。龔欣怡蹲在他的身邊,看着這一張在哪裏見過的臉,她的眼睛眯成一條線。
“JASON,他是誰?”
察覺到了龔欣怡與剛才進門的狀態截然不同,她的視線一直鎖定在老K身上。
“這是我的一個老朋友了,是個私家偵探。”
龔欣怡戴上了橡膠手套,開始檢查老K的四周。
“你沒說實話對不對?他一直都沒有接到你的電話,而且,他病得很重。”
已經進入查案模式的龔欣怡變成了眼前的陌生人,JASON也沒有接着調侃了,他跟着嚴衛老老實實上了車。一路上,嚴衛沒有說話,JASON在回想着剛才那一幕。老K病的很重?這又從何說起。
在同事趕來之前,救護車先到了,醫護人員用擔架把老K抬上車。龔欣怡依舊在亮着燈的房間裏徘徊,桌子,椅子,話筒,傳真機,筆記本電腦。這就是老K平時的演播室了,十分普通,沒有與眾不同的特點。龔欣怡的直覺又在作祟,房間裏殘留的氣味讓她感覺到事情並非這麼簡單。如果自己的記憶沒有出錯,這個人和師父關係匪淺。客廳里的擺設乍一眼看去平平無奇,實則考究。龔欣怡下樓來到了客廳的窗邊,她看着兩邊牆上的壁燈,再觀察窗戶的位置,就算是白天,家裏的燈全部打開,還會有一個不會被照亮的地方。那副幾個人吃着晚餐的油畫,一直都處於黑暗中。好奇心迫使她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油畫從牆上取了下來,正中間一個鑲入牆內的保險箱。
“在這給老娘整達文西密碼呢?”
龔欣怡還在思索着如何能夠打開這個保險箱,她不經意的拉了把手,箱子就開了。根本就沒有密碼,一個牛皮質地的眼鏡盒在正中央。
“這,這是子彈的彈殼?不對,這不是尋常手槍的彈殼。”
回到醫院后,JASON沒有躺在床上,他鎖上了房門。
“喂,你在家嗎?”
小蓮正在沙發上津津有味看着動畫片,零食袋子滿地都是。
“是呢,老爸,我在家呢。”
JASON無心情和小孩子開玩笑。
“你幫我個忙,去我的公司,在我辦公室里的柜子旁有一個保險箱,密碼我會發給你。裏面有一個U盤,幫我放進一個信封里,然後地址在保險箱的記事本的第一頁。寫好之後你把信封投入公司面對郵局的郵箱裏,-記住,不要被任何人看見。”
凌晨時間,護士敲了JASON的房門。
“劉總,您還沒睡嗎?我這有一張紙條,是樓下VIP病房的病人讓我轉交給您的。”
JASON房間的枱燈還開着,他正靠在床頭看書。
“樓下?他認識我嗎?”
JASON把紙條打開,寫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JASON,我是老K,之前張會計的事情沒有那麼簡單。若是你的警察朋友來醫院看望你,多和她聊聊天。請慎重考慮,在康復以後儘快離開這座城市。”
JASON察覺,住在醫院的這段時間,睡眠越來越少,質量卻越來越好了。他養成了每天晚上看書的習慣,書和他最愛的雞尾酒同名,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他用手捶了捶自己的額頭。
“有多久沒有做夢了。”
小蓮按照JASON的指示在半夜時分悄悄潛入公司,順利的把U盤放入信封,投進了郵局的郵箱裏。月光冰涼,初冬的夜裏行人稀少,只有偶爾路過的流浪狗。小蓮給JASON發去了一條信息,就往回走。將近一周時間沒有回家,這是徹徹底底的離家出走。她穿着JASON的短裝棉襖,除了袖子很長,其餘部分也能算合身。手機響鈴,是JASON的來電。
“小蓮,再過兩天你就回自己家吧,我想你的家人一定很着急了。”
路燈下的飛蟲想要靠近光源取暖,飛蛾撲火這成語也許真的有它的道理,越是靠近,越是自身難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