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轉圜
縉雲嵐在高燒中猝然驚醒。燒紅的雙眼被突如其來的驚恐驅散一切的惺忪與疲倦。她扶着昏沉的腦袋,坐了起來,神色蒼白憔悴地拽着一直在她近身侍候的圓滿急問道:「黎氏如何了?族中決策可下了?」
圓滿勉力一笑,按着她的肩膀讓其重新躺下,口中說著平安的話:「小姐您放心吧,族長大人傳令徹查此事,絕不會被錯誤的民意牽着鼻子走。」
縉雲嵐一瞬不順地盯着她分明一副泫然欲泣的悲傷表情,與她口中所出溫良之言截然不同。她揮開她的雙臂,強撐着乏力的雙腿,快速起床寬衣。
「小姐,您去哪兒?」
「去空山。我聽見黎梔喚我。」她匆忙地回答,加快了雙手的速度。
當她將腰帶佩上后,欲往外走時,圓滿哭着說:「小姐,您甭去了。空山這會兒大概已經橫屍遍野了。」
「你說什麼?」縉雲嵐怔在了原地,猶如五雷轟頂。
「族會扛不住百姓們的強力要求,決定妥協,以詛咒術悄無聲息地處決黎氏,給百姓一個交代。隊伍半個時辰前便出發,這會兒恐怕已經得手了……」
她話未說完,縉雲嵐已不見了蹤影。
天際泛着一點陰鬱的灰白,甚至辨不清這是夜幕初降還是臨近破曉。
無人的長街很是冷清,甚至透露着一股肅殺的氣氛。若放在往常,各家店鋪正是火爆之時,人來人往,熱鬧非凡。而此時此刻,整座城池像是做好了萬全準備,預備接待一場巨大規模的屠殺。
她一門心思朝着空山跑去,這是她暴露行蹤后初次前往空山,也是她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從洛城大道上進發,不想卻是要為他們去收屍嗎?
這絕對不行!她絕不能容忍這種天理難容之事再次發生。
然而身體虛弱的狀態卻跟不上她強大的決心。迎面呼嘯而來的風彷彿將她綿軟無力的雙腿打散成一片片隨風飄蕩的柳絮。
沒有眼力勁兒的雨落了下來。
她頭一次發覺十月的雨竟然冷的刺骨。
她發軟的雙腳一打滑,狼狽地跌倒在路邊,冰涼的雨水無情地打濕她滾燙的額頭。
她顫巍巍地從水窪中站起,泥水將她半張臉孔玷污。她咬着牙站了起來,繼續朝前奔去。她全身的力氣在飛速流逝,唯獨她的一雙眼睛,在這漆黑的雨夜始終透亮着堅毅的光芒。
待她抵達空山腳下時,她已快筋疲力盡。
縉雲崇正站在距離她最近的陣眼處,聚精會神地畫著詛咒術的複雜陣法。儘管暴雨如注,他的動作沒有絲毫走樣。
她鼓足勁兒仍是底氣不足地高喊一聲:「住手!都給我住手!」
「嵐兒,你怎麼來了?」袖手旁觀的族長上千阻攔他奮不顧身的女兒。
縉雲嵐放手捉住他的雙臂,哀求道:「父親,黎氏是無辜的。殘害無辜之人,天理難容啊。女兒從小到大沒求過您,只這一次,您聽我一言。女兒給您跪下了。」她作勢便要屈膝跪地。她明知無用,可現在的她除了用這種方式獲取他的憐憫外,她毫無辦法。她已力量全失。
族長淚水縱橫,死死拉住她的雙臂,迫使她停止屈膝的動作。
眼看陣法即將畫就。她推開父親的攙扶,衝上去干擾縉雲崇的施術。她清楚,只有這十六人一齊將這法陣推入結界,詛咒術才會生效。倘若有一人沒有跟上,便會功虧一簣。
只是她不曾料想到,為保施術不受影響,十六位施咒者自身之外便有保護己身的結界。
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衝到縉雲崇眼前,張開雙臂,以自己的身軀擋住接納術法的陣眼。
縉雲崇恨透了這個礙事的傢伙,他向大長老飛去一個眼神。大長老陰沉着一張嚴肅的面孔示意待命的小弟子上前驅趕。
與此同時,黎梔攜帶他的族人們衝到山腳附近,恰見底下內訌的場面。
縉雲嵐瘦弱的身軀被許多隻手推搡着,拉扯着。可她死死扒住身後屏障,任誰也無法將她從陣眼處挪開。
「若想施展咒術,除非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她撕扯着沙啞的嗓子,怒吼道。
一時間在場之人皆默不作聲,拉扯她的小弟子也停手。
遠處指揮的之人揮旗示意,暫停入陣。
「嵐姐姐。」黎薔站在父親身側,擔憂地叫了一聲。
「小梔。」黎棠看向黎梔。
黎梔闔上酸澀的雙眸,啟動了感心印。
「夠了,縉雲嵐。我母親……已經過世了。約定結束,到此為止吧。」
縉雲嵐悲痛地低下頭,頓時淚水縱橫。
她回望,十二層結界幾乎將所有的聲音隔絕埋沒。淚水將她的視線模糊,可她依舊能夠清晰地看見每一位即將面臨死亡的黎氏族人對她展露感激的微笑。
黎梔在她腦海中傳聲而來。那是她有史以來聽過的,他最溫柔的語氣。
「謝謝你。」
她心痛得難以自拔,整個人如風中蘆葦在雨霧中無助地顫抖搖晃。
縉雲崇很是不耐煩,分出一隻手來,暗地
里
捏訣,對着她的腹部便是毫無預兆的一擊。
劇烈的疼痛如同潮水翻波,意識在一點一點下沉,消亡,即使她極力拚湊也抵擋不住它的潰散。
她終是倒下了。
她的世界陷入一片漆黑,眼前卻出現了黎梔的背影。
他義無反顧地朝前邁去,無論她如何呼喚,也不肯回頭看她一眼。
她拔腿追了上去,伸出手去搭他的肩膀,卻在觸碰到他的剎那。他挺拔的身影化成一團煙霧,在她的掌心融化湮滅。
眼前忽然射來一道強光。她立馬舉臂遮目。待光芒弱下,她重新睜開雙眼,一片鮮艷刺眼的紅映入眼帘,衝擊着視線。
她站在一朵巨大的紅蓮之中,每一片花瓣都能看得清脈絡,它們像是鮮活的血管,時時刻刻有血液流過。她的腳下是一團虛無的紅煙,看似輕薄無形,卻能實實在在托住她的腳掌,令她得以穩穩站立。
花心處站着一名被鐐銬鎖住四肢與脖頸的女子,正在受刑,然而只見她痛苦嘶吼掙扎,卻看不到任何刑具以及施刑人。
她遍體鱗傷,滿臉痛苦。破損的羽衣已看不出原本的光鮮,***的肌膚似有層層鱗片覆蓋,只不過大多被鮮血給污染了,失去了它七彩的光澤。一頭海藻般靚麗的長捲髮也黯然失色。
她不斷扭動着傷痕纍纍的身體,帶血的咽喉控制不住地嘶吼着,咆哮着,尖叫着。她怒火中燒,近有癲狂的趨勢。她發了瘋似的振蕩着全身的鎖鏈,痛苦掙扎,然而她就像猛獸爪下的兔子一樣無力反抗,只能任由絕望與無助吞沒她的理智和僅剩的良知。
她最終敗下陣來,再一次向這絕對的勢力低頭、但她只是休憩,並非認輸。
縉雲嵐緩步來到此人眼前,好奇地盯着她美艷卻狼狽地面龐,詫異地喚出了她的名字。
「倚湘?」
倚湘聞言緩緩抬起沉重的頭顱,在見到來人的剎那,她空洞的雙目頓時清亮起來,她也不管受傷的嘴角如何刺痛,發自內心地上揚了唇角的弧度。
那眼神就像是垂死的兔子看見了猛獸更為中意的獵物,那樣綻放出來了希望的神采。
「你來啦。」她啞聲道,可憐見的,她只能發出一點氣音。
「這是哪兒?你為什麼會在這兒?」縉雲嵐問道。
「時間太長了,我也忘了。只記得故人都逝去了,唯獨我苟活於世。只因我不甘心。」她勉強支起一個笑容。
縉雲嵐頓時靈光一閃,想起了俗世未了之事,頓時焦躁起來。
倚湘看穿了她的心事,善解人意地道:「我可以協助你。你需要我的力量不是嗎?」
縉雲嵐驀然將充滿希望的目光打向她,但很快又黯然失色,「我對你此前三番兩次將我的身體據為己有的做法很是不滿。」
倚湘無視她微弱的憤慨,語氣柔和得接近誘騙,「你錯了。並非我主動佔據你的身體,每次都是你需要我,我才出現。你瞧,就像這次一樣。」
縉雲嵐聽了她的話,陷入了沉思。
「你體內的枷鎖限制了你的步伐。而我則被這些鐐銬困住了自由。我們完全可以互相協助。我起初就告訴你,我是來替你實現願望的。這一點絕無欺騙。」倚湘繼續道。
「我需要怎麼做?」縉雲嵐並未猶豫太久,儘管直覺告訴她這個女人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並非聽起來這樣簡單,可她的內心迫切地需要這份力量。
倚湘扭着脖子抬起了頭,笨重粗糙的鐐銬磨破了她的鎖骨,露出了皮下的森森白骨,皮開肉綻的傷口如厲鬼張牙,令人見之毛骨悚然。
「斬斷我脖子上的鎖鏈。」倚湘如是道。
縉雲嵐發現她右手與左腿上的禁錮已被衝破。大抵在剩下的三根鎖鏈都被斬斷後,她將恢復自由。
她徒手上前去掂量碗口粗的鏈條,那千斤重的分量絕不是她能輕易斬斷的。
「我做不到。」她老實說。
倚湘搖了搖頭,眼中對她充滿期待。她伸出破敗的右手,在她的掌心畫下一張法陣。
「你儘管向前奔跑,你的意志會化作巨刃,助我恢復自由……」
指揮接連重舉旗幟,十六名施咒者再次蓄力齊發。金光四射的十六面陣法即將融入結界。
眼看就要得手,縉雲崇忍不住揚起唇角。一隻手悄無聲息地搭上了他的小臂,未等他反應過來,臉上便猝不及防挨了一記重拳。
而這一拳直接將他打出十米開外。
縉雲嵐顫巍巍地撐着雙腿,勉強站立。方才那一擊讓她很是吃力。她低垂着腦袋,氣喘吁吁。
她閉上雙目,繃緊全身,奮力嘶吼一聲。體內的枷鎖在她的反向施力下一一綳斷,封印的穴道接連被解開,被截斷的靈力沿着暢通無阻經脈,貫通全身,釋放出她原有的力量,她周身源源不斷地騰起白色的蒸氣。
她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要殺黎氏,先殺我!」
她猛地抬起臉,額頭上瑰麗的鳳凰圖騰在夜間閃閃發光,她疲倦的雙眼中滿是不甘的憤慨之色。
在場諸人皆是目瞪口呆。
「怎麼回事?她怎麼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額頭上的是什麼奇怪的痕迹。」
一時間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大長老神色凝重,事情變得嚴峻了。她到底還是掙脫了。